第四十七章 存亡之役（8）
身體向後飄飛的塞萬提斯，難以理解、難以接受的瞪大雙眼，怎麼都無法相信，此時此刻，周拔山竟然會這樣做，他大喊道：「為什麼？！」
周拔山咧嘴一笑，露出被鮮血染紅的牙齒，隨即便轉頭繼續跟天魔拼殺，聲若洪鐘、氣沖斗牛道：「我周拔山英勇無敵，舉世無匹！老頭子，快走吧，咱不能都死在這裡！」
這一刻，塞萬提斯看周拔山的目光，就像看見了一個傻子，一個為了證明自己的英勇，不惜賠上自身性命的傻子。
若是換作尋常時候，塞萬提斯必然會對那樣的人嗤之以鼻，但當自己準備暗算對方，卻被對方主動一把推開，將生路留給自己，主動留下拖住敵人的情況發生，他的心裡就完全是另一種感受。
對塞萬提斯而言，將周拔山推出去，保全自己的性命，是人生的選擇，但對周拔山而言，成為戰場上最勇猛的戰士，讓所有人都記住他的勇氣，是他的生命的意義。
沒有人知道，他這個人類聖人境修士中，衝鋒之勢最強，作戰時猶如猛虎的傢伙，並不是從一開始就這般兇狠。當他還是少年人時，他其實很怯懦膽小。
那時候，他的身材並不魁梧，相反還很瘦小，比同齡人都要矮上半個頭。
在他出生前，他父母所在的星球，就已經被戰火波及，一度被天魔佔領，雖然蔚藍艦隊又奪了回來，但行星破壞嚴重，上面的百姓變得十分窮困，蔚藍文明福利教育體系崩潰，恢復了地球時代的家庭社會秩序，生活環境的混亂，讓黑社會再度出現。
周拔山對自己的父母沒什麼印象，因為對方走得早，他能夠活著，全因自己姐姐的照顧。在一個文明秩序崩潰，弱肉強食準則沒有遮掩的世界里，姐弟倆的生活自然艱難無比。
打小就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周拔山，營養不良，發育不全，時常患病，身體弱得厲害，還老是被欺負被取笑，自然就沒什麼精氣神，膽子一直很小。
後來他姐姐大了些，因為長得還算漂亮，又要照顧他，所以性情堅韌、潑辣，倒是一度混得不錯，是附近街區流氓混混群體里，小有名氣的太妹。因為這個，十二三歲的時候，周拔山終於能夠吃飽穿暖，身體也漸漸發育起來。
然而心性的懦弱，卻沒有什麼顯著改變，遇到屁大點麻煩，唯一的念頭就是趕快跑回去找姐姐，躲在姐姐後面尋求保護，讓姐姐給自己解決困難。那時候，在周拔山心目中，姐姐是無所不能的。
「你是個男子漢，怎麼能一直這麼膽小？我能照顧你十年二十年，也不能照顧你一輩子！要想在這個吃人的世道活下去，就得自己強大起來！」
在一次因為爭奪地盤引發的戰鬥前夕，姐姐給周拔山丟下一根棒球棍，讓他拿著跟自己去一起戰鬥，捍衛自己吃飯的事業。
周拔山跟在姐姐身後去了，結果戰鬥剛一開始，周拔山就丟了棒球棍尿了褲子。雙方持械鬥毆的場面太過血腥，很多人都被砍得的鮮血橫飛、慘叫連連。
因為這事，周拔山沒少被嘲笑，這讓他愈發無地自容，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願出門見人，姐姐安慰、勸解了他很久，都沒什麼顯著效果。
那時候，躲在自己逼仄的房間里，周拔山也很慚愧，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打小就懦弱，又如何能夠輕易改頭換面？
後來有一段時間，姐姐的脾氣變得分外暴躁，時常因為周拔山一點小錯就發火，甚至因為看不慣他老是佝僂著身體，就對他大發雷霆，粗暴得讓他挺起胸膛，目視前方走路，不要盯著地面。
又一次在街頭戰鬥中臨陣脫逃后，姐姐第一回揍了他，但周拔山除了皮青臉腫外，不僅沒有生出勇氣來，反而被嚇得更加膽小，都不敢再面對姐姐，在家裡也躲著對方。
其實那時候，周拔山已經身強體壯，他每天都在鍛煉、練習拳腳功夫，希望自己可以變得強大，幫助姐姐。只是他從來不敢跟人對戰、對練，每回跟人家一對一站好，就會心跳如鼓、呼吸紊亂、四肢有力使不出，忍不住想要轉身逃跑。
直到那一晚，月明星稀，躲在自己房間里鍛煉的周拔山，被房門的巨響震動，等他來到客廳，就見姐姐已經遍體鱗傷、渾身是血的倒在地上。
在驚慌失措的周拔山抱起姐姐時，對方費力將一個皮包塞到他懷裡，氣息微弱又焦急的推他離開，「快走，帶著包走……走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再回來！」
周拔山自然沒有丟下姐姐走，片刻，一群持刀拿棍的流氓，氣勢洶洶衝進了屋子，為首的頭目奪回了那個皮包。那時周拔山才看到，裡面裝滿了珠寶，還有一張可以去蔚藍文明後方富足世界的「機票」。
兩人被拖出屋子，在空地上被拳打腳踢的時候，周拔山從流氓頭目的喝罵聲中，這才了解到，原來姐姐已經得了某種無法醫治的男女之病，時日無多，今天去色誘、偷盜了流氓頭目的錢財，打算將周拔山送離這個混亂黑暗的世界。
「你太膽小了，怎麼討生活？」
「你太膽小了，以後怎麼在這個世道里混？」
「你太膽小了，這裡不適合你生存。」
「聽說蔚藍世界還有和平富足之地，你如果能去那裡，就能活下去.……」
在被揍得沒有人形的姐姐，被流氓頭目一刀捅進肚子，還嘶喊著讓周拔山快跑時，被打得趴在地上的周拔山，腦子裡嗡鳴一聲。他想起這些時日以來，脾氣忽然變得暴躁異常的姐姐，經常對他說的這些話。
眼看著姐姐倒在血泊里，向他伸出一隻血淋淋的手，雙目睜大卻再也沒了生氣，周拔山如遭雷擊，滿腦子都回蕩著那句「你太膽小了」。十多年來，姐姐照顧自己的艱辛、苦澀、不易畫面，在他腦海中飛快交替閃過。
在那個月色清幽的夜晚，店鋪殘破的街區，鮮血淋漓的周拔山，持刀站了起來。
他站直身體、挺胸抬頭的時候，周圍已經沒有站著的人。
十幾個流氓，包括那個流氓頭目在內，都倒在了血泊中。
從那一天開始，不斷浴血拚殺的周拔山才發現，原來自己可以這麼能打。而他的對手只知道，他一旦提刀開始衝殺，就完全不顧惜自己的性命，不死不休。
只用了一年時間，周拔山便統一了小城黑幫，五年後，他已經是名震一方的大佬。他擁有了數不盡的
財富，可以讓麾下任何人生，也可以讓任何人死。
但他並不開心。
他想證明給姐姐看，自己有勇氣，自己是個男子漢，自己不再膽小。
只可惜，他的姐姐沒有認可他，她躺在墳墓里，發不出一個聲音。
得不到自己姐姐承認的周拔山，一直在戰鬥，一直在拼殺。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要取得多大的成就，才能保證自己的姐姐，一定會認可自己。他只能繼續戰鬥，繼續證明自己。
參與面壁者計劃的時候，他想，等我統一一個世界，姐姐應該會認可我了吧？
在跟至暗深淵戰鬥的時候，他想，當我擊敗至暗深淵的時候，這麼大的成就，應該足夠讓姐姐承認我是男子漢了吧？
等他加入蔚藍艦隊，開始征戰強大到不可戰勝的天魔時，他想，如果我連天魔都能戰勝，那我應該是蔚藍文明裡，最有勇氣的人了，姐姐一定不會再認為我膽小！
姐姐已經死了。周拔山做什麼都已經遲了。所以他只能每戰爭先，衝鋒不止，哪怕是戰死也不後退。不如此，他無法撫慰自己心中對姐姐的歉疚。只有如此，他才能說服自己相信，自己沒有辜負姐姐的期望。
「我，周拔山，英勇無敵，舉世無匹，力拔山兮氣蓋世！」
被推開向後飛去的塞萬提斯，聽到了周拔山攝人心魄的大吼，看到了周拔山以一敵七，在天魔群中揮動那柄開山巨斧，不管不顧的左沖右殺。
他被一名天魔一劍刺中了肩膀，但他好像感受不到疼痛，斧頭反手橫劈，將對方狠狠砍飛出去。與此同時，他被刀氣斬中了胳膊，一大片血肉飛出，被一道劍氣擊中肋下，鮮血橫飛，被一個光團轟中胸口，吐血倒飛。
但他沒有退縮，穩住身形后，嘴裡依然高呼著力拔山兮氣蓋世，雙手持斧，拼盡全力砍向面前的天魔，渾然不顧左右斬來的刀劍。
也管不了。
看著周拔山鐵塔般的背影越來越小，眼見對方拼殺得愈發忘我，身上不斷爆出血霧，塞萬提斯虎目圓睜，雙手劇烈顫抖，只覺得渾身都似乎在燃燒。
他彷彿看到了，在那艘燃燒的戰艦上，將受傷的自己推進逃生艙，按下按鈕后，頭也不回衝進指揮艙，手動操控戰艦沖向天魔的兄弟。
那一回，塞萬提斯身受重傷，雖然目眥欲裂，也無法動彈，只能在逃生艙彈出后，眼看著自己的兄弟在爆炸的戰艦中屍骨無存。但這一回，不一樣。他還有餘力，他行動自如，他可以選擇。
塞萬提斯選擇了不逃避。
他選擇了戰鬥。
他沖向了周拔山，在刀光劍影中，用盡所有力氣，升起了萬重山的巍峨山巒。
「老頭子，你.……」周拔山愕然轉頭。
「你我兄弟，生當同生，死當同死！」塞萬提斯雙目通紅，字字鏗鏘。
這句話，他當年想對自己的兄弟說，沒機會，現在，他想補上，哪怕面對的不是同一個人，但也同樣是兄弟。
在這個剎那，塞萬提斯忘記了自己經歷的「不公」，不想理會這個世界是什麼模樣，只想跟自己的同袍手足一起，戰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