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5夜 黃片審查員薩德侯爵的一夜(1)
浪子與六翼天使一般神聖!瘋人與我的靈魂一般神聖!
——艾倫·金斯堡《嚎叫》
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這是改變人類歷史的日子。清晨,巴黎群眾聚集在巴士底獄門口,面對封建王權專制的象徵,關押著成千上萬革命者的堅固堡壘。鐵窗內有個男人叫喊:「他們在裡面殺被關的人!」憤怒的民眾攻佔了巴士底獄,發現監獄里只有七個囚犯——兩個精神病,四個偽造犯,還有一個淫蕩犯——當拿迪安·阿爾風斯·法蘭高斯·迪·薩德(Donatien Alphonse Francois,Marquis de Sade),俗稱薩德侯爵。據說因為他的叫喊,才導致巴士底獄陷落,也可以說是薩德侯爵改變了歷史。
一七四〇年六月二日,薩德侯爵出生於巴黎;二〇一五年七月十四日,當代黃片審查員「薩德侯爵」死於上海。
本故事的主人公,我稱他為「薩德侯爵」。而他第一次知道薩德侯爵,是在三年前的夏夜。那一年,他大學剛畢業,計算機專業技術宅,沒談過女朋友——如果快播和硬碟里的不能算的話。他有過喜歡的女生,比如中文系系花小芳,可對方只記得有個猥瑣男時常等候在她最愛的桂林米粉店門口。她也不知道有許多個孤寂的夜晚,自己的頭顱已與波多野結衣或蒼井空老師的身體無縫對接——當然是在「薩德侯爵」深深的腦海里,他的夢裡,他的心裡,他的歌聲里。往前追溯五年,他還在老家的寄宿制高中。那年李安的《色·戒》公映,班裡每個同學都在傳梁朝偉與湯唯的高難度姿勢照片,緊接著又是冠希哥的「人體攝影藝術展」。雖是個小城市,但早戀蔚然成風,眾星捧月的班花、愛吃零食的胖妹,都依次跟著男生去了電影院或快捷酒店。老師和家長也沒空管,只要不耽誤功課和高考,別鬧到「無痛人流」就行了。學校有三百零五個男生,二百四十九個女生,總共只有一間狹窄的公共浴室。晚上六點到八點開放給女生,八點到十點開放給男生。每晚八點,早就候在門口的男生們都搶著早點進去,好能聞到更衣室和蓮蓬頭底下女生們的氣味,發現藏在瓷磚縫的水滴里的秘密。「薩德侯爵」總是最後一個,因為他身材瘦弱,搶不過其他男生,有時還會挨揍。但他有一顆敏感的心和一雙敏銳的眼睛。在更衣室的木頭縫隙里,他總能發現一兩根女生的長頭髮。當女生們都走光以後,或者男生們都走光以前,他把耳朵緊貼著牆,似乎能偷聽到兩個鐘頭前女生們洗澡時的鶯聲燕語。男生們用噁心的目光看著他。校園裡漸漸流傳開他是個變態的說法,以至於所有女生看到他都繞道而行,彷彿接近他一米之內就會感染某種疾病。
「薩德侯爵」回憶起十四歲——人生里程碑的一年,第一次進入某位男同學的電腦,路徑如下——C:Windows黨員學習資料高中數學政治思想先進性教育國外電影抗日戰爭張紀中版笑傲江湖第13集。
他不期而遇了第一位女神,從此領悟——「平生不識武藤蘭,看遍A片也枉然。」硬碟里的韓國裔日本人,手把手教會了他什麼是人生,那是「蘭蘭」在中國最輝煌的年代。
當「薩德侯爵」惶恐地收拾乾淨地板上的紙巾,自然而然想起小學二年級,跟媽媽在家看《泰坦尼克號》盜版碟的情景。當Rose對Jack 深情呼喚「捷克斯洛伐克」時,媽媽用雙手擋住祖國花骨朵的眼睛,但男孩仍然通過媽媽的指縫偷看到了,讓八歲的他回憶起吃奶的日子——一九九〇年冬天,「薩德侯爵二世」降臨東方人間,羅大佑為他款款歌唱: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麼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麼溜走/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或許明日太陽西下倦鳥已歸時/你將已經踏上舊時的歸途/人生難得再次尋覓相知的伴侶/生命終究難捨藍藍的白雲天……
二〇一二年,「薩德侯爵」躊躇滿志,發誓三年內要在這座大都市買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經過半年求職,方才覓得一個房產中介的職位,每天在馬路上散發新樓盤和二手房的廣告。吃了三個月的業績零蛋之後,做成了第一筆生意,幫助一個剛在夜總會工作的女孩租了套公寓。為了千辛萬苦的開單,他放棄了個人提成,幾乎免收了中介費。那天深夜,東北姑娘雙手纏繞「薩德侯爵」的脖子,說要用自己來感謝他的幫助。除了老媽,他第一次如此接近一個女人的嘴唇,腦中一萬個瀧澤蘿拉呻吟著「雅美蝶」呼嘯而過。忽然,響起大煞風景的敲門聲,原來這公寓住滿了特殊從業人員,經常被公安局臨時抽檢,「薩德侯爵」嚇得落荒而逃。
他後悔了三年,換了無數工作,別說是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就連個馬桶大小的面積都買不起。無數次蜷縮在群租房的隔板背後,看著慘白慘白的日光燈,聽著筆記本電腦里的「東京熱」,「薩德侯爵」虛度過最漫長的那一夜。僅此而言,這是個最失敗的薩德侯爵。
二〇一五年,春天的故事。互聯網上冒出一則招聘啟事,有個「霸氣側漏」的崗位——待遇:
年薪20萬。
崗位職責:
首席淫穢色情內容鑒定官
快速準確識別色情淫穢內容。
任職要求:
1.熟悉世界各國對淫穢色情信息的認定標準;
2.熟悉中國法律對淫穢色情信息的認定標準、明文規定;
3.熟悉中國互聯網、各大運營商使用過的對淫穢色情信息的鑒定標準;
4.本科及以上學歷,性別不限,要求年齡在20—35歲之間;
5.有良好的團隊合作精神、責任感強。
福利:
1.國家標準五險一金及午餐補助、交通補助、通信補助;
2.隨時報銷圖書購買費用,每天額外供應水果、酸奶;
3.每年一次的員工關懷體檢,生日、結婚、生育賀禮。
三天後,這家互聯網視頻公司的門口,人山人海,排起長隊。最大的六十歲,最小的十六歲,有猥瑣大叔,也有廣場舞大媽,甚至夾雜一堆自掏腰包買飛機票而來的老外。不計其數的求職者,從靜安寺山門口一直排到龍華殯儀館十三號廳。漫長的隊伍里,還有年輕的「薩德侯爵」。他曉得這隊伍沒兩天排不完,自帶了小板凳、竹席、棉被,還有存滿了片子的手機。最後一天,最後一小時,「薩德侯爵」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嚴重低血糖,搖搖晃晃走進某著名視頻網站。面試官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不斷打著哈欠,半禿的腦門冒著汗,桌上一堆面巾紙,看來是車輪大戰過了。他扔出來一張卷子——
1.膚色鑒別題:(略)。
2.顏色判斷題:(略)。
面試題
3.分析題:央視為什麼給大衛雕塑打馬賽克?
4.文字題:這句話總共有多少淫穢色情辭彙?
5.外語題:(略)。
6.數學題:在機器學習領域對色情內容進行鑒定時,常涉及哪些數學原理及公式?請詳述。
7.法律題:詳述日、美、歐對色情淫穢的分級體系及優缺點。
8.影視題:(略)。
「薩德侯爵」在徹底餓昏之前,用最後一丁點兒力氣,以及長年累月的審美經驗,完成了這張卷子。
兩周后,他接到錄取通知,總共有三萬人應聘,結果只招收七個人(就像在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的巴士底獄中關押的七個囚犯)。「薩德侯爵」是測驗中唯一拿到滿分的天才。
七個幸運兒入職當天,半禿頭的總監叼著香煙,看著「薩德侯爵」烏黑的眼圈說:「小夥子,我看好你哦!『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別辜負了黃片審查員這份有前途的職業。再過三十年,你會成為這個行業最頂尖的大師。」黃片審查大師?簡直要得諾貝爾獎的節奏,「薩德侯爵」有了生理反應。
每個人有一個獨立的小工作間,拉緊窗帘,戴好耳機,就像克格勃或蓋世太保。七個人三班倒,最忙碌是在後半夜,許多用戶會趁著管理員下班,上傳各種淫穢與血腥暴力的視頻。「薩德侯爵」被分配的工作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到清晨六點。
具體工作是:A級露性器官的,封號;B級露胸的,刪視頻,ID禁發布二十四小時;C級過分暴露或帶來不良影響的,刪視頻。
當你在網上看到「視頻審核未通過,暫時無法觀看」或者「您想看的視頻已刪除」,就是「薩德侯爵」的工作成果……網站視頻主要來自用戶分享,每天要審查幾十萬個新內容,必須一刻不停地點擊和滑動滑鼠。雖有延時審核,但不能讓人等太久,「薩德侯爵」的瀏覽器往往同時開幾十個窗口,直到電腦崩潰死機為止。往往一個夜班做下來,就算不得「滑鼠手」,至少也是麻木了。到了凌晨三四點,沒有不淚流滿面的,一般用掉一大包面巾紙。下班後天就亮了,食慾也提不起來,半個月就掉了幾斤肉。「薩德侯爵」桌上放著本《關於認定淫穢及色情出版物的暫行規定》,沒過幾天便倒背如流。他可以輕鬆分辨哪些是淫穢色情信息,哪些是性知識科學普及,哪些又是打著淫穢色情的外衣,實際上內容無公害,就是騙人進去賺點擊量的,例如網頁遊戲的視頻——這在「薩德侯爵」看來才是真正的傷風敗俗、喪盡天良!
話說如今世道,對於黃片審查員這個職業有兩種評價:一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二是後半輩子等著遭報應吧。至於我們的「薩德侯爵」嘛,自覺罪孽深重,後半輩子多數要死於飛來橫禍,下到地獄還得從油鍋里滾過。
每天晚上,他乘坐末班地鐵去上班,下班已是黎明雞叫,正好趕上首班地鐵。黃片審查員的福利之一,就是享受末班地鐵的清凈,從從容容佔據座位,還有空間蹺起二郎腿,冷眼旁觀對面車窗外閃過的美女廣告。從前每到盛夏,地鐵擁擠的人流中,色狼們此起彼伏地襲擊那些穿著清涼的女孩,女孩們有的奮起反擊打色狼耳光,有的則是忍氣吞聲,更多是已被擠得麻木——只要不懷孕就好。「薩德侯爵」卻是標準的正人君子,牢牢控制著自己的雙手和軀體,盡量抓牢扶手不觸碰別人的身體,即便有反應也要努力控制,不管前面是穿超短裙的辣妹還是知性套裝的綠茶婊。
全城最後一班地鐵,在公司樓下那一站下車,「薩德侯爵」都會遇見一個地鐵乘務員。
她。隧道深處襲來的風,宛如處男的食指、中指與無名指,毫無經驗地撩起她的長發,甩起到空氣中。一點笨拙,幾分可愛。在最漫長的那一夜,距離地球表面十九米的地下世界,「薩德侯爵」只匆匆看了她一眼,便讓自己成了心甘情願的俘虜,哪怕被繩索捆綁著被SM著送到薩羅共和國……「薩德侯爵」是制服控,看到她那身地鐵公司制服,自然而然地想起媽媽——火車站檢票員,那個骯髒不堪灌風漏雨充滿大蒜頭氣味的地方,相比之下,地鐵站台簡直就是柯林頓與萊溫斯基的辦公室。
走進午夜空空蕩蕩的地鐵車廂,側目望向荒無人煙的站台,同樣孤單地準備下班的她,他從不敢上去說一句話,哪怕咳嗽一下或假裝摔倒或掉下軌道……他總是這樣看她七秒鐘,不多眨一眼,也不少一微秒。她也看到了他,經過許多個這樣末班地鐵的深夜,她應該能記住他的樣子,並在心中畫上個大大的紅叉,底下標註兩個字母:一個S,一個B。「薩德侯爵」告別站台上的美人,衝出地鐵進公司打卡,想起那個密封的小辦公室,即將目睹和刪除不計其數的肉體,腦中冒出不知從哪看來的某位美國詩人的句子——「他們將自己拴在地鐵上,就著安非他命從巴特里到布隆克斯基地,做沒有窮盡的旅行,直到車輪和孩子的聲音喚醒他們,渾身發抖嘴唇破裂,在燈光凄慘的動物園磨去了光輝的大腦,憔悴而凄涼……」十分鐘后,他坐在公司電腦前,屏幕上閃起一行大字——Salòo le 120 giornate di Sodoma直譯過來就是「薩羅的索多瑪120天」。
大學畢業那年,他獨自躲在宿舍里下過這部片子,但只看了不到半個鐘頭,就差點嘔吐了,然後乾脆刪除了文件。也是因為這個片子,他第一次知道了義大利導演皮埃爾·保羅·帕索里尼,也第一次知道了還有原著小說,還有那位SM中的「S」——薩德侯爵。
順便說一句,薩德侯爵是在巴士底獄的鐵窗中完成了《索多瑪120天》第一部,然後藏在監獄的角落裡。如果沒有法國大革命的解放,恐怕這本書就將跟隨作者永遠埋藏在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