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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5夜 黃片審查員薩德侯爵的一夜(2)

  三年後,當他作為黃片審查員,在視頻網站的後台,檢查這部網友剛剛上傳的禁片,卻莫名地興奮起來,儘管仍然有各種生理與心理的不適,卻饒有興趣地看了下去,儘管根據規定他應該立即刪除這部片子。


  但是,他決定把《索多瑪120天》全部看完再刪……漫長的兩個鐘頭后,他徹底克服了所有的噁心感,甚至從中讀出某種觸摸人心的感動,就像在雲端俯瞰這座城市黑夜裡的每個角落,宛如地鐵車輪無情地碾壓過隧道深處的鐵軌,還有那個穿著地鐵制服的女郎完美無瑕的一切……於是,帕索里尼與薩德侯爵一塊兒成了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偶像。這天下班以後,黎明掃過長夜,他獨自走出公司大樓,呼吸著整座城市清新的空氣,宛如重新從母親的子宮中分娩了一遍。乘坐頭班地鐵回家的路上,他開了一個微信訂閱號,名叫「黃片審查員薩德侯爵」。他在網上化名為「薩德侯爵」,上一個薩德侯爵的轉世投胎——一八一四年十二月二日死於巴黎附近,七十四歲在那個年代可算長壽。他的幽靈飄蕩在歐洲大陸,隨著被禁止的文字一度遭人遺忘,又隨著二十世紀的兩次大戰而借屍還魂,更被移花接木到薩羅共和國,或遺臭萬年,或流芳百世。而今,薩德侯爵的時代一去不復返,唯獨「黃片審查員薩德侯爵」才是藝術家們最後的避難所。


  他的微信號里第一篇文章是《從薩德侯爵到墨索里尼的120年與到帕索里尼的120天》。文中闡述了薩德侯爵在小說原著中的精華思想,以及整個歐洲社會的文化變遷,自十九世紀的古典主義啟蒙運動到兩次工業革命,然後是恐怖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徹底摧毀三個皇冠與延續千年的貴族文明,再到法西斯與共產主義的歌利亞巨人間的搏鬥,直到殘酷無情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從薩德侯爵死後的一百二十年間,到墨索里尼執政以及薩羅共和國最後的瘋狂,人類歷史的變化遠遠超越了過去的一千二百年。最後,帕索里尼以薩德侯爵之名,拍攝了一部驚世駭俗的電影,進行了有史以來最深入骨髓的反省。


  他有一個禮拜沒有去看微信,等到重新打開一看,居然有幾百次轉發。評論各種各樣,大多是讚賞和崇拜,說「薩德侯爵」從黃片里看出了藝術家的審美。


  於是,他發現了自己存活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打飛機」還有更重要的意義。


  「薩德侯爵」開始違反公司規定,每當發現一部具有藝術價值的色情電影,就會一秒不漏地看完,吸取其中全部精華,再依依不捨地刪除。比如三個多鐘頭的《羅馬帝國荒淫史》,為了防範隨時會闖入檢查工作的總監,他只能開一個小窗口,同時旁邊有幾十個窗口作為掩護。羅馬帝國的狂歡與滅亡之後,晨曦已照耀在窗外,「薩德侯爵」登錄自己的微信號,又發出一篇撼人心魄的影評《羅馬不是一天建立的,卻是在一夜之間倒掉的》。他從母狼給兩兄弟哺乳建立羅馬城談起,到斗獸場與角鬥士斯巴達克斯,再到愷撒大帝和埃及艷后克里奧帕特拉,最後是匈奴人帕提拉的鐵蹄。果然,這篇文章的影響力更為巨大,幾天後轉到了某位好萊塢著名華裔大導演的微信號里,又被譯成英文轉載到了Facebook。


  「薩德侯爵」再接再厲,發現幾個經常被封號的馬甲,雖然上傳的都是黃片,但有不同的偏好和風格。比如有人是法語電影的忠實粉絲,在一堆爛片里夾雜了Baise-moi(這個法語片名太直接了,不好意思翻譯出來)。作為法國人的轉世投胎,「薩德侯爵」冷峻地看完后刪除,發了一篇揭露和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左翼雄文。


  有人專發日本鬼子的CULT片,「薩德侯爵」一邊吃泡麵一邊啃鴨脖看完了《下水道的美人魚》。這個算是比較極端的,也有陽春白雪的高雅藝術,像大島渚執導的《感官世界》。然後「薩德侯爵」用了八千字的長篇大論,分析當年的「阿部定事件」,再演化到渡邊淳一的《失樂園》。


  還有後來居上的韓國電影,「薩德侯爵」重點推薦了金基德執導的《漂流欲室》和《壞小子》。至於泰國片、越南片、菲律賓片,還有拉美片、東歐片,各種小眾情色經典,都沒有被「薩德侯爵」錯過。尤其是《一部塞爾維亞的電影》,確如該片介紹所云「一部讓世界十大禁片全是浮雲的CULT極品」。暴力、肢解、殺戮、亂倫、手足相殘、同室操戈、自殺,連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都讓美國人炸了……不正是近二十年來塞爾維亞給世界的印象嗎?最後的台詞「這就是一個真實的塞爾維亞家庭」,在歷盡內外戰爭、民族分裂、道德淪喪后,《一部塞爾維亞的電影》恰如其分地成為這個國家的代名詞,這是一部嚴肅的政治電影——「薩德侯爵」如此評論道。


  於是,我也成了「薩德侯爵」的粉絲,每個周五的深夜,等待「薩德侯爵」的推送消息。無數資深影評人傾情轉發推薦,引來更多的黃片愛好者和文藝青年們聚眾圍觀。


  大家自發地為他建了一個微信群,興緻勃勃地討論「薩德侯爵」究竟是怎樣一個神秘的人物。有人說他是一個中年男子,在電影資料館上班,因此能看到無數珍貴的色情片資料,放到二十年前就是揭露資本主義腐朽陰暗面的「內部資料片」。也有人說他是個風流種子,必然是御女無數,一生征服過成千上萬的女子,卻能做到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更有人說他其實是個女的,十多年前非常有名的「用身體寫作」的美女作家,作品被查禁之後銷聲匿跡多年,而今在微信上以點評黃片的名義梅開二度。最離譜的一種說法:他是個變態殺人狂,就像十九世紀倫敦的開膛手傑克,因為他曾用莎士比亞般詩意的文字歌頌過《香水》的主人公格雷諾耶。


  當然,沒有一個人相信「薩德侯爵」真的是黃片審查員。盛夏來臨,工作了幾個月後,其他幾位黃片審查員都出現煩躁、嘔吐、脫髮等反應,每張臉都像是縱慾過度,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兩人主動辭職,還有一個被關進了精神病院。唯獨我們的「薩德侯爵」,雖然每晚熬通宵看黃片,早上還要發微信寫影評,氣色卻越來越好,整個人愈發有文藝范兒。有人說他像當年一張照片上的徐志摩,真是個人間四月天!


  他還是每晚乘坐末班地鐵上班,在空無一人的大理石站台下車,望向地鐵制服美人。她睏倦地靠在《小時代4》的廣告牌上,讓人不免猜想起白天的工作場景——奔波在站台上維持秩序,遇到人潮洶湧的時刻,還要強推最後幾個乘客的屁股,硬塞進車門不至於晚點。


  忽然,整個地鐵站台都劇烈搖晃起來,最後一班地鐵開出后劇烈爆炸,隧道里飄滿嗆人的黑色煙霧。天花板全部墜落,玻璃燈罩在地面上摔得粉碎,廣告燈箱里的顧里和林蕭各自哀號,自動販賣機里的罐頭飲料撒了一地。


  她也摔倒在地,額頭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抹過嘴角上最艷的唇膏。「薩德侯爵」奮不顧身撲過去,將她從一塊搖搖欲墜的牆面旁拖開。整個地面豎了起來,像即將沉沒的泰坦尼克號。又有一輛地鐵列車飛來,被地心引力拉拽著沖向站台。他倆只能雙手扶著台階,一格格往上爬去。然而,整個地鐵站全部塌陷了,地面恐怕已是世界末日。「薩德侯爵」與暗戀的女神,被圍困在這狹窄的地獄深處。


  「謝謝你救了我,你叫什麼?」「薩德侯爵。」「到這時候你還開玩笑?」


  女孩嗔怪著他,但已不能離開他了,否則就會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我喜歡你。」


  「可我們就要死了嗎?」「也許是的。」


  她將頭埋進「薩德侯爵」懷裡,他好想做些什麼,但又制止了邪惡的念頭。要是乘人之危,就算僥倖得手,又跟畜生有何區別?兩人在黑暗中擁抱了一個鐘頭,此外什麼都沒做過,直到一塊鋼筋混凝土落下來,「薩德侯爵」用身體保護著她,人被砸成了肉醬……忽然,他從電腦前爬起來,原來是個可怕的噩夢啊!凌晨四點,剛才夢中的場景,不過是他無數次幻想過的世界末日,也只有這樣才有機會跟女神說上話吧?不過,這個代價也稍微大了些,不僅是對自己,還對她,以及對另外六十億人類,至少對這座城市的兩千萬人來說太殘忍了。


  突然,工作間的房門被推開,總監氣勢洶洶地站在他背後。「薩德侯爵」的顯示屏上正在播放杜拉斯的《情人》,一九三〇年潮濕悶熱的印度支那,西貢街邊,中國富二代正在與法國少女共赴巫山,梁家輝健美的屁股,恰好對準了總監錯愕震驚進而迷醉的臉——影片已近尾聲,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


  雖然,總監暴露了他是個深櫃同志的秘密,遭到同事告密的「薩德侯爵」還是因為違反公司規定而被開除。


  天明時分,他丟掉了黃片審查員的工作,獨自收拾東西離開。他在家裡睡了三天三夜,沒有去找工作,也沒有發微信繼續他的黃片影評。當他睡醒了起來,已是深夜十點。似乎忘了已經失業,他仍像往常一樣,收拾乾淨了去上班。


  他走下末班地鐵,空曠的站台上,看到了制服女神。世界末日並未如約而來,「薩德侯爵」打開微信,甩開手拚命地搖,連地面上的大媽以及紅包都搖出來了,但對面的她無動於衷。終於,這輩子最大膽的一次,他走到女神跟前,展示手機里的「黃片審查員薩德侯爵」的二維碼說:「你好,以前我每天都能見到你,但從明天起就見不到了,我們能加個微信嗎?」


  制服美女後退了兩步,往還沒開走的地鐵列車叫了一聲。駕駛室里下來個健壯的年輕男人,衝到「薩德侯爵」面前冷冷地說「:你想幹嗎?」


  「薩德侯爵」並沒有害怕,他越過對方高大的個頭,看著美女的臉龐說:「我喜歡你。」於是,他的眼鏡連帶整張臉都被打飛了。


  末班地鐵的站台上再也沒有出現過制服女神,因為開地鐵的男朋友讓她不用再每天來等他下班了,免得被社會上的變態狂騷擾。


  這天晚上,「黃片審查員薩德侯爵」的微信訂閱號,因被朝陽群眾舉報傳播色情內容,遭到了永久性封號的處罰。微信上成千上萬的「薩德侯爵」粉絲,四處尋找他的下落,但再未見到過類似的馬甲號重出江湖。即便有人假冒他的名義寫文章,但老讀者們一眼就能分辨出真偽。漫長的夏天過去后,「薩德侯爵」的真實姓名和身份才被網友扒出來,原來他真的做過黃片審查員。


  但他已經死了。二〇一五年七月十四日,攻佔巴士底獄二百二十六周年,「薩德侯爵」從剛開除他的視頻網站公司樓頂一躍而下。警方沒有公布詳情,關於他自殺的原因眾說紛紜。除了失業的緣故以外,有人說他死於中國股市,在牛市中炒股使用槓桿,虧光了本金又被強制平倉,只能走上了絕路。


  還有一種說法——「薩德侯爵」自殺那晚,樓下幾位外國遊客路過,摸了摸光光的頭頂,落下幾滴溫熱的白色汁液,有個老外正好餓了,以為是新鮮牛奶便用手指蘸了放到嘴裡吮吸一番……與此同時,「薩德侯爵」站在高高的樓頂天台,赤身裸體,猶如六翼天使,俯瞰大半個城市。深深的黑夜裡,無論天上地下,一片星光燦爛。他想象在此時此刻,無數或明或暗的窗戶背後,有幾百萬人相擁而眠或不眠。人們彼此相愛或者彼此不愛,彼此憎恨或者彼此欺騙,或者等價或者不等價地交換。人們小心翼翼地或盡情放縱地磨礪著享受著消耗著彼此的肉體、精神以及尊嚴,又有絕大多數的生命被謀殺在避孕工具和對未來的內心恐懼里。也有幾百萬人,全然孤獨地面對長夜,將自己奉獻給天空與地板——就像此刻的「薩德侯爵」,在天國門口,發射出馬克沁重機槍般瘋狂的子彈,宛如狂風暴雨掃過最漫長的那一夜,將世界摧枯拉朽地打成篩子,同時也耗盡自己最後一滴精魄。


  我的表哥葉蕭警官私下告訴我,根據法醫的驗屍報告,「薩德侯爵」在墜地之前就已死亡。


  斷七那天,有人為「薩德侯爵」建了一個網上靈堂,點了二百二十六根蠟燭,並且引用了薩德侯爵在一八一四年死去后的墓志銘——墓前經過的人,請您雙膝跪地,為這位世上最不幸的人祈禱。他生於上世紀,在我們生活的時代命赴陰曹。可惡的專制統治,時時對他進行迫害。惡魔國王多麼可恥,欺壓了他一生一世。恐怖籠罩時期,它把薩德推到懸崖邊緣。議會恢復時期,薩德還得含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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