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故劍情深千載頌,人心難測萬古理(2)
「平君,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陛下封了你為後,你就站在了刀鋒口上?陛下想要爭取天子的獨權,霍氏想要維護家族的權勢,他們之間的矛盾匯聚到後宮,你首當其衝。陛下封你為後並不難,不過是一道詔書。以霍光一貫的性格,他絕對不會和皇帝正面衝突,可你拿什麼去守住皇后的位置?陛下如此做,已經將你置於險地,是用你的安全在換取……」
許平君斷然說道:「孟大哥,你不必說了,你說的道理我明白。我想這也是病已為什麼想要我做皇后的原因。他在朝堂上已經被霍光左右牽制,他不想後宮再被霍氏把持,那是他的家,他需要一個可以安心休憩的地方,而我願意在他休息時,做他的劍,護他左右。他是我的夫君,從我嫁他起,我已立志,此生共進退!我相信他也會保護我,因為我是他的妻!」
雲歌聽到孟珏話語下流轉的暗示,本來寒氣陡生,才想深思,可聽到許平君的鏗然話語,卻又覺得本該如此。愛一個人,本就該與他共進退、同患難,如果她當初也有許姐姐的義無反顧,她和陵哥哥至少可以多一點時光,可以再多一點快樂。
孟珏似對許平君的選擇未顯意外,仍舊微微笑著,「以前,我一直覺得劉詢比我幸運,後來,覺得我比他幸運,現在看來,還是他比較幸運。」
雲歌唇邊一抹冷笑。
許平君看到他們二人的樣子,心中不安,驀然間一個念頭竄進腦海,孟珏究竟為什麼要打掉雲歌的孩子?病已又究竟做過什麼?如果有一日,雲歌知道病已所做的一切,自己該怎麼辦?
孟珏好似完全沒有察覺雲歌的敵意,對雲歌說:「你既然住到了霍府,有了自己的宅院,有個人就該還給你了,省得留在我這裡礙眼。」
於安從室內出來,跪在了雲歌面前,「老奴辦事不妥,讓姑娘這段日子受苦了,還求姑娘看在……看在……讓老奴繼續服侍姑娘。」
雲歌腦內轟然一聲大響,痛得心好似被生生剜了出來。
在她的記憶中,驪山上的最後一夜,畫面一直模糊不清。她只是睡了一覺,而他其實一直都沒有離開。在她的記憶中,他仍倚在夜色深處的欄杆上賞星,似乎只需一聲輕喚,他就會披著夜色和星光,走進屋內。在她的記憶中,他只是暫時出了遠門。他一定是不放心她,所以打發了於安來,一定是……
許平君看雲歌捂著心口,臉色慘白,忙去扶她,「雲歌,你怎麼了?」
雲歌搖搖頭,臉色恢復了正常,她對於安說:「陵哥哥都已經讓你來了,我當然不會不願意了,只是我現在暫時住在霍府,不知道你願意去嗎?」
於安簡單地回道:「姑娘住哪裡,我住哪裡。」雲歌忽想起一個人,開口問道:「富裕在哪裡?」孟珏說:「在我這裡,我命他也跟你過去……」「不用。」雲歌對許平君說,「姐姐,你還記得富裕嗎?就是我們在溫泉宮認識的那個小宦官。」
許平君笑著點點頭,「記得,大家是患難之交,怎麼會忘記?後來我在宮中也見過他的,他對我極好。」
「如果姐姐決定了當皇后,就讓富裕做椒房宮的主管吧!他在宮裡已經有些年頭,熟知各種宮廷規矩,又和如今服侍陛下的七喜、太皇太后的六順這幾個大宦官都有交情,姐姐若要辦什麼事情,他都能說得上話。」
許平君已在宮內住了一段日子,深知那些看著不起眼的宦官和宮女在整個未央宮的重要性。宮裡的一舉一動都離不開宦官宮女,可她對這些一直尾隨她左右的眼睛,總是不能放心,想做什麼,也總覺得不稱心。可她出身貧賤,並無外戚可倚靠,自然也無人幫她操心這些事情。未料到雲歌心思轉得如此快,轉眼間,已經幫她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不禁喜道:「當然好!」
盆中的火炭已經快要燒盡,許平君卻遲遲不想說離去。在熟悉的舊屋,大家圍爐而坐,除少了一個人以外,一切都好似和以前一樣,她眷念著熟悉的溫暖,不想回到冷清的未央宮。
雲歌卻是沒有絲毫留念,炭火剛熄,就站了起來,「姐姐,走嗎?」許平君只得站起,孟珏將一把舊傘遞給許平君,許平君微點了下頭示謝,一手撐著傘,一手牽著雲歌出了門。
兩人行到巷口,幾個灰衣便服打扮的宦官正尋到了此處,看到許平君和雲歌身後隨著的於安,驚得都忘記了給許平君行禮,一個人喃喃問:「師傅,您怎麼……」
於安謙卑地彎著身子說:「不敢,在下如今只是霍府的家奴,當不起各位的敬稱。」幾個宦官仍看著於安發怔,許平君不悅地哼了一聲,幾人忙肅容請安,再不敢看於安。許平君揮手讓他們退下,握著雲歌的手,滿是不舍,仔細叮嚀道:「以後不要再在街上打架了。」雲歌微笑著說:「姐姐不用擔心我,霍光對我很好,他要對我不好,我可不敢當街鬧事,霍家得寵的小姐才能飛揚跋扈。」許平君「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呀!早知道你是這個心思,我倒不該多事了。」語聲中卻仍夾著憂慮。雲歌笑著說:「姐姐,你照顧好自己。我的事情,我自己有主意。」許平君只能點點頭,將手中的傘遞給雲歌,轉身離去,立即有宦官過來替她撐傘領路。
偶有路過的住戶,認出了許平君,都是驚得立即把傘扔掉,跪到了街側,一個幼童不知尊卑,大聲叫道:「劉家嬸嬸,你答應要給我熬糖吃……」他的母親嚇得面無血色,忙把他的口死死捂住,另一隻手摁著他的頭,母子二人用力磕頭賠罪。
許平君讓他們起來,婦人卻只是一味磕頭,一句完整的話都不敢說。
蒙蒙的細雨,籠罩著天地,才是下午,卻已經有了夜的昏暗。許平君立在長街中央,看著泥濘路上跪著磕頭的人,神情茫然。
葬禮后不久,張賀和張安世兩兄弟就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向劉詢上書,請求冊封許婕妤為皇后。事情出乎預料,霍光一派只能倉促應對。大司農田廣明反對,說許婕妤是罪夫之女,不足以母儀天下,霍婕妤出身尊貴,品性端莊,才是皇后的最佳人選。張安世反駁道,許婕妤雖出身微賤,可與皇帝患難情深,更值得眾人感佩。兩方爭執不下,只能請劉詢做主,劉詢雖沒有明說,可話語中一直回憶著和許平君從相識到成婚的始末,說著妻子在他貧賤時,對他的百般照顧,情動處,眼中淚光隱隱。
如孟珏所言,當劉詢表明了態度后,霍光只態度恭敬的接納,並未當面就激烈反對,在右將軍張安世和京兆尹雋不疑的一再進言下,最終劉詢在聖旨上蓋了印鑒,正式昭告天下,冊封許平君為後。
霍光也許心中有不悅,可面上並未表現出來,甚至吩咐下人準備禮物恭賀許平君封后。可消息傳到昭陽殿,霍成君卻是氣得差點暈過去,她將昭陽殿內所有劉詢賞賜的東西全都砸到了地上,摔不爛的,也要用剪刀一點點剪碎。侍女戰戰兢兢地想勸,卻全被她喝退。
當她砸完所有東西,全身也已無力氣,悲憤攻心,軟坐在了地上,一抬頭,卻看見窗下還掛著一盞「嫦娥奔月」八角垂絛宮燈。她望著宮燈,突然大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竟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霍成君呀霍成君!你竟然又上了一次男人的當!當然知道他不是君子,可你以為他至少還會是一個守信用的生意人,你幫助他登上帝位,他給你后位,公平的交易!不想他竟然連一個生意人都不是,今日的兩巴掌將你徹底打清醒,要你日後永遠記得自己的錯!
劉詢不棄糟糠之妻的舉動傳到民間,讓無數百姓生了感動讚佩。
自古都是「痴情女子負心漢」,可劉詢當了皇帝后還如此深情,讓無數女子暗灑感動羨慕的淚水。一時間,長安街頭的劍都貴了幾倍,只因為很多女子買劍贈心上人,望他能如劉詢一般,即使將來封侯拜相,仍記得「故劍情深」。
伴著「故劍情深」的故事,劉詢竟成了大漢開國以來,最受民間百姓喜歡的皇帝。因為百姓心中,這個皇帝不再是龍座上一個高不可及的冰冷影子,而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他如他們一般會笑會落淚,他們覺得劉詢和他們很近。在他們心中,一個對糟糠妻子都如此有情有義的皇帝,會對百姓不好嗎?
這一點連孟珏都沒想到,一個還沒做出任何政績的皇帝竟只此一舉就贏得了民心,令孟珏冷嘲之餘,也自嘆弗如!
許平君被封皇后,劉奭成了劉詢的嫡長子。自周朝以來,天子承襲就沿襲的是嫡長子承位制,太子之位似乎不言而喻地要落到劉奭頭上。朝內忠於皇權的大臣們歡欣鼓舞,被霍氏壓制了二十多年,終於看到了出頭的希望。
爽直的張賀想一鼓作氣地再請劉詢冊封劉奭為太子,心思精明的張安世卻搖頭不同意。張賀有些氣惱,對著弟弟嚷嚷:「張氏既然已經決定效忠陛下,你和霍光之間再無可能井水不犯河水,你怎麼做起事情來還這麼一副怕前怕后的樣子?」
張安世對著這麼個大哥,只有嘆氣,「太子和皇后不一樣。霍光的性格,可以容許平君做皇后,反正他自有辦法將後宮實際控制在霍氏手中,只要將來霍婕妤得子,這些面子上的事情,他犯不著和陛下撕破臉地爭,可太子……」他搖頭表示霍光絕對不會放棄。
張賀冷笑連連,「太子肯定是要立的,現在只有許皇後有子,不立大殿下,還能立誰?霍光他再巧,也難為無米的炊。你上不上書?你不上,我自己去上。」
張安世想拉沒有拉住,張賀已經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張賀的一道請立太子的奏章,如一塊驚天巨石,激得整個朝堂水 花四濺。立太子的事情不到準備妥當,劉詢和霍光都不會輕提。可是,張賀的一道奏摺將兩方都想暫時迴避的問題硬給擺到檯面上。不要說霍光震驚憤怒,就是劉詢都心中暗惱張賀的自作主張,可礙於張賀於他有恩,一直忠心耿耿,他又剛登基,真正能倚靠的臣子只有這些人,所以也只能暗惱。事情至此,覆水不能收,只能不得不小心地想出解決辦法。
散朝後,劉詢命七喜將張安世悄悄傳來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