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年夜宴
齊孤鴻不知道自己在門外等了多久,天空始終陰沉沉的,看不出時辰,也不知是幾時,房門終於被打開了。
走出來的,是阿彥,額頭淤青滲血,一看便知道是磕頭磕的,可阿彥表情麻木,眼睛紅腫,好像行屍走肉般往前走著,讓人不敢妄自揣測他究竟經歷了什麼。
阿彥好似沒有看到齊孤鴻般,徑直從他身邊經過,齊孤鴻連忙兩步追上前去,拽著阿彥的胳膊道:「阿彥,你這是怎麼了?裡面到底怎麼了?爺爺和你說什麼了?」
被齊孤鴻這麼一扯,阿彥捧在身前的手抖了一下,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齊孤鴻這才發現他手中捧著一隻木頭匣子,在地上這麼一摔,盒蓋也開了,從裡面掉出了幾枚銀元和一塊金錠。
齊孤鴻正打算彎身去撿,可看到地上的銀錢,齊孤鴻的鼻子突然酸了。
阿彥要走了,也不打算回來了,而憑齊孤鴻對阿彥的了解,這絕非他所願。
那麼就是爺爺的決定。
齊孤鴻的焦急已經變成惱怒,他拽著阿彥的胳膊吼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他為什麼要讓你走?為什麼?!」
齊孤鴻的嘶吼聲終於讓阿彥回過神來,他茫然地蹲下身子,將銀錢放回匣子里,這才重新站起身。
阿彥的肩膀耷拉著,身上透著一股頹然,凝望著齊孤鴻的雙眼盈盈閃光,連那聲音都透著艱澀。
「小少爺,再見……再見!」
說罷,阿彥不敢再看齊孤鴻一眼,硬生生扯開了齊孤鴻拽著他的手,大步流星頭也不回便向門外去了。
第二個從房內走出來的是文戚,後來還有阿夭,有吉祥,齊孤鴻扯著每個人聲嘶力竭地詢問,可是答案無一例外都是緘口不言。
直到最後一名門徒從齊孤鴻面前走過時,齊孤鴻早已沒有力氣去攔著門徒,只覺得身子一軟便歪在地上。
日頭已經偏西,橘色的夕陽染上了一片死氣沉沉的陰霾,最後一名門徒踉蹌著邁過門檻,齊孤鴻凝望著那背影,強撐著身子,以最後的一絲氣力對著那身影大吼一聲道:「為什麼!你們為什麼都走了!為什麼……要走啊?」
為什麼,要離開齊家呢?這不是你們一直守護著的地方么?是因為齊家大禍臨頭么?可爺爺不是說過,是你們和齊家血脈一起撐起了齊家啊!如果連你們都走了,齊家怎麼辦?
我的齊家,可怎麼辦啊……
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流到脖頸里,灌入心中,齊孤鴻感覺涼意徹骨,他靜靜地撐著石板地面,雙手卻早已感覺不到涼意。
街上,不知又是誰家放起鞭炮,孩童的嬉笑聲遮蓋住了齊秉醫的腳步聲,直到一雙腳停在了齊孤鴻面前。
鞭炮聲結束那刻,齊孤鴻聽到了齊秉醫的聲音。
「這樣的話,怎麼做齊家的家主呢?怎麼撐起一個家族呢?」
是啊,自己的確是撐不起來,如若不然的話,怎麼會在這種時候還想不出個辦法,而只能眼看著所有人離開?
可是……
「齊家在哪兒啊?」齊孤鴻緩緩抬起頭來,任由眼淚在臉上肆意橫流,他沙啞的聲音對著齊秉醫吼道:「齊家還在嗎?!」
齊秉醫沒有看向齊孤鴻,而是拍了拍手,下人應聲而來,迴避著跪地不起的齊孤鴻,直接來到了齊秉醫面前。
「老祖宗。」
「上菜吧,晚上還有棋局,準備我和孤鴻的飯菜就夠了。」
「是。」
「過年了,給他燙壺好酒。」
「是。」
齊孤鴻忘了自己是如何被人扶到齊秉醫的房間里,有人塞給自己一隻手爐,暖意通透,卻令他心中難捱,臉上的淚痕已經幹了,皮膚髮皺,但也哭不出來了。
雙眼紅腫得看不清齊秉醫,齊孤鴻乾脆任由視線模糊而毫無焦距地凝視著不遠處的窗外。
沒有月光,卻也沒有夕陽,天地混沌如末日般。
飯菜端上來,齊秉醫坐在齊孤鴻的身邊,往他的碗里夾了幾塊魚肉,還不忘摳下了魚眼睛送到他碗里,齊孤鴻自幼備受寵愛,但凡吃魚,眼睛總是要給他的。
「吃吧,晚上我還要下棋,要早點吃完。」
齊孤鴻好像木偶般,緩緩轉過頭去望著齊秉醫。
「這盤棋,就那麼重要麼?」
「是,很重要。」
「重要到關乎生死?」
「對,關乎生死。」
齊秉醫喜歡打太極,他說以柔克剛,齊孤鴻以前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現在終於懂了。
不管齊孤鴻如何逼問,齊秉醫總是不溫不火就能將他推開千里。
「所以,你就這樣看著齊家散了?」
這一次,齊秉醫沒有馬上回答齊孤鴻,他的筷子懸在半空,左瞧右看,最終挑了一塊齊孤鴻喜歡的鹵牛肉放進他的碗里,「多吃點。」
齊孤鴻盯著他那堆滿飯菜的飯碗,毫無情緒地輕聲道:「我們呢?他們走了,我們怎麼辦?」
「明日,去北平。」
好了,這一次終於沒有任何餘地了,齊孤鴻突然明白了齊秉醫為何如此釋然,因為這一次,真的是到絕路了。
他們可以走,但是齊家大宅帶不走,齊家的名聲帶不走,他們終於要離開此地,離開齊家的榮光,然後前往北平,隱姓埋名過普通人的日子。
從今往後再沒有蠱族齊家,他也不再是什麼小少爺,以後,他是西醫齊醫生。
齊孤鴻端起飯碗,夾著菜不停送到嘴邊,最後乾脆抓著碗、扒著飯往嘴裡塞。
是啊,要多吃一點,明日就要背井離鄉,家鄉的飯菜,此生怕是都吃不上了,齊孤鴻大口咀嚼著這些熟悉的味道,恨不得將它們全部記下來,可是拚命奪眶而出的眼淚滴滴掉落在飯碗里,令這些飯菜咸澀得難以下咽。
「來,」齊秉醫倒滿了一杯酒送到齊孤鴻面前,「齊家的青竹,最後一壇。」
齊孤鴻口中的飯菜還尚未咽下去,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齊秉醫倒了一杯,他便喝了一杯,齊秉醫倒了三杯,他也喝了三杯,只覺得今日的酒格外香甜,格外易醉。
三杯酒下肚,齊孤鴻剛放下飯碗便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多虧齊秉醫拽了一把才沒摔在地上,齊秉醫望著他的側臉,伸手幫他撫開了額前的碎發。
即便現在看起來還是個孩子,但也總歸要長大。
齊秉醫深吸了口氣,不敢再做留戀,對著守在門口的下人道:「行李都準備好了嗎?」
「回老祖宗,準備好了。」
「好,」齊秉醫強忍著心頭的情緒,不多看齊孤鴻一眼,對著下人一擺手道:「帶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