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曲終散
齊家祠堂內徹夜燈火通明,自從吃罷了年夜飯後,齊家本家都跪在齊家祠堂中。
整個齊家祠堂是個四四方方的房間,長寬各有十來米,在祠堂的山牆方向特意修建了石台,供奉著一排排如小山般的祖先靈位。
而祠堂的頂棚由條狀石材互相交錯搭建而成,石材和石材中間的縫隙恰好形成了一個又一個小天井,一條條錦緞飄帶綁在石材上,自上垂落而下,有些是前幾年新掛上的,有些,因年頭太久早已泛黃。
每一條飄帶上,都寫著祖先名諱。
祠堂內有多少靈牌,就有多少緞帶,齊家相信,祖先亡故后,靈魂可沿著緞帶攀爬而上,直上天庭。
齊敏此時依偎在母親懷裡,時至子時,他已經斷斷續續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好幾次,肚子里咕嚕嚕叫著的齊敏忍不住拽著母親的袖子道:「娘,敏兒餓了,叫婆子端碗羹嘛,這是什麼時間了?是不是該吃餃子……」
話音未落,齊敏的父親伸出手來拍了拍齊敏的腦袋,這向來嚴厲的父親今日也顯得格外溫柔,對著齊敏柔聲道:「再睡會兒吧,等老祖宗的吩咐。」
慈父沒有告訴齊敏,家中早已沒了下人,自年夜飯吃罷了之後,齊秉醫已經將家中所有下人遣散完畢,他們將齊家打理得乾乾淨淨,一切井然有序,然後便離開了。
偌大的齊家,現在就只有他們這些本家人了。
齊敏不滿地撅起嘴,目光在房間內環視,偌大的齊家祠堂足足跪著上上下下幾十號人,密密麻麻排列縱橫,齊敏的眼睛在人群中來回掃視幾圈,卻沒找到齊孤鴻的身影,不由得拽著母親的袖子道:「娘,我叔兒呢?他還拿了我的巧克力,他說大年初一的時候……」
「敏兒睡吧,」齊敏的母親突然一把將齊敏摟進懷裡,讓他的頭貼緊自己的胸膛,免得被齊敏看到她那已經奪眶而出的淚,「到了吃餃子的時候,娘會叫你的。」
祠堂內安靜得嚇人,只有細微的喘息聲,但是無一人發出嘆息,所有人都神經緊繃,將視線投向跪在最前方的齊秉醫,耄耋之年的他已經在這裡跪了幾個時辰,沒有人知道他在幹嘛。
祈求祖先庇護?為族人祈福?亦或者,只是在向祖先詢問通往黃泉之路?
直到鎮子上響起了喧天震響的鞭炮聲,那陣陣喜慶的炮竹聲在宣告又一年的辭舊迎新,依照古時候的風俗,這炮竹乃是為了趕走年獸,只是,齊家已經不需再放什麼炮竹。
不管是為了慶祝,還是為了驅趕災難,齊家的腐朽,已經無法得救。
炮竹聲聲,彷彿在將齊家與這塵世劃開界限,這世間所有的熱鬧、慶賀,那一絲一毫的人間煙火,再與他齊家無關。
直到炮竹聲平靜下來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那是軍靴馬刺一聲聲敲擊在青石板上的聲音,自遠而近,不慌不忙,每一步穩穩地踏在眾人心尖兒上。
聽到這聲音時,齊秉醫終於站起身來,他整理整理身上那件樸素的素色長衫,穿越過跪在兩側的齊家本家,徑直向門外去了。
將、士、士、象、馬。
將、士、卒、卒、炮。
稀稀落落的幾枚棋子落在棋盤上,竟連這棋局都顯得荒涼。
齊秉醫與章杳相對而坐,兩杯清茶早已沒了溫度,齊秉醫端起來喝了一口,涼茶苦到了骨子裡,他伸出手挪動棋子,勝負似乎早在多年前已經有所定論。
章嚳海人已死,但這殘局還沒下完,棋尚未下完,章嚳海的魂就還沒散,仍舊糾纏著齊秉醫,不肯放手。
跳馬、走卒、上炮。
齊秉醫在抬起肩膀挪動棋子時,彷彿能聽到自己的關節咯吱咯吱響動,這幾天以來,他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也越來越覺得這盤棋,早在章嚳海死前就已經布好了,不過只是幾個棋子,章嚳海卻想到了所有可能性,不管齊秉醫選擇動哪一步棋子,都掙脫不出章嚳海為他、為齊家安排好的路。
世相萬千縱橫捭闔,都在這一張棋盤上,章嚳海的每一步棋都指向了齊家的消亡。
唯有斷尾求生。
天色將明的時候,章杳將最後一步棋落在了齊秉醫的「將」上。
將亡,而國將不再。
落下這枚棋子的時候,齊秉醫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他將不再帶著桎梏和鐐銬強撐著,與曾經的罪惡相抗,為家族的興衰難眠。
人終究是自私的,在所有人都為齊秉醫那族長的身份而羨慕不已時,誰又曾知道,齊秉醫無數次希望自己不是什麼族長,他只是花甲老人,不想為龐大的家族所負累,可他放不下來。
這種無奈和悲哀又有誰能懂?
章杳長舒了口氣,端起茶杯來呷了一口,點點頭道:「先父曾說過,齊家的茶最好喝,如今有幸一品,果然名不虛傳。」
「喝吧,以後就喝不到了。」齊秉醫靜靜地望著章杳,眼中竟然沒有半分恨意,就好像看著身邊任何一個熟絡的晚輩一樣,只有慈光。
「罷了,再好喝的茶,總有喝光的一天,再精妙的棋局,也總有斷出輸贏的一天。」
齊秉醫點點頭,望向窗外,大年初一的第一縷陽光已經照進內宅,齊秉醫突然有些恍惚,自他生在齊家開始,這內宅里從未如此清凈,竟然真的只有他和章杳兩人。
原來這才是孑然一身。
「我齊家認輸。」
章杳站起身,輕輕地摘下掛在衣鉤上的大氅,大氅揮起,隨著章杳手腕一轉,正妥帖地落在他的肩頭,順手抓起軍帽扣在頭上后,章杳輕聲道:「前輩,章杳告辭。」
「也好,齊家還有些身後事要料理,就不留客了。」
這場維持了七天的棋局終於下完了,大年初一,空無一人的齊家宅院中,齊秉醫和章杳慢慢地踏著每一塊青石板,向大宅外走著。
齊秉醫親自將章杳送出大門,望著他的背影,齊秉醫突然想起章嚳海,想起自己曾經與章嚳海血海殺敵、進出死地,可沒想到最後終究還是要分個生死。
原來人這輩子真的有些東西不能相讓,原來有些規矩真的不能打破,這糾纏了半生的事情,在塵埃落定之時,好像個笑話,所有齊秉醫自以為能打破的東西,什麼家族之爭、情愛之恨、八拜之情,到頭來都在嘲諷著齊秉醫的自以為是。
大街上,領了歲錢的孩子們舉著花糖紙燈,互相競逐,從齊家宅院前經過,剛跑了一半兒,遠遠便聽到鎮子口響起槍聲,大人們立刻呼號著拉扯孩子們回家。
說是嘈雜紛亂也好,說是喜慶熱鬧也罷,齊秉醫八十幾歲,這種場面他早已看膩了,也不管鎮子口的軍閥正在舉槍策馬逼近,只是伸出兩隻蒼邁的手,抓著那兩扇朱漆紅門,緩緩關上。
而後的事情,便無人得知,不過縣誌有載——
「民國十五年,軍閥王大雄為平夷蠱禍亂,滅蠱族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