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至荒原
大年三十,齊孤鴻在他和齊秉醫兩人的年夜飯上一睡不醒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那場夢裡,齊孤鴻置身北國,漫天蓋地都是他從小未曾見過的白雪,茫茫雪原中,時不時能看到一些枯樹,枝杈好像怪手一般伸向天穹,彷彿在抓、在找些什麼。
整場夢裡,齊孤鴻都在不停地走,不停地找,可他卻不知道自己在找些什麼。
之所以說那場夢很長很長,是因為,齊孤鴻覺得自己好似在夢裡度過了幾十年,他明知道是夢,知道自己在夢裡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和時光,但是卻不知道該如何醒過來。
直到腳下的雪層突然發出了一個奇怪的聲音,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下面崩裂了。
不知為何,齊孤鴻總覺得,這漫天大雪的地方就是齊家,整個夢境,都是齊家龐大的家族。
而腳下震顫開裂的,則是他自幼賴以生存成長至今的齊家根脈。
那地動越來越強烈,齊孤鴻的身子也跟著搖晃不止,他眼看著地面漸漸開裂,自他的腳下開始延伸,扭曲著,交疊著,分裂成了一道巨大的鴻溝,將搖晃著的齊孤鴻吞噬其中。
直到這個時候,齊孤鴻才終於睜開眼睛。
日光照在眼帘上,好似夢境中的白雪,那陽光也搖晃著,從一扇小小的窗戶中照射進來。
齊孤鴻環視四周,眼中可及之處,是一塊塊木板,其中兩塊木板上還開著小窗。
這是齊家的馬車,只是與以往有所不同,在齊孤鴻記憶中,齊家的馬車內,會以青色錦緞掛在木頭上以作為裝飾,那種青色錦緞上,總會綉著作為齊家標識的青螣圖騰。
而今錦緞被撤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木板。
是有人不想被人發現這是齊家的馬車。
沒有了門帘遮擋,齊孤鴻一目了然地看到了車外的情況——沒有人趕車,只有一匹馬拖著齊孤鴻不停地向前跑著,彷彿沒有目的地,在荒野之中穿行。
天邊的日頭還在東邊的群山之中懶洋洋向半空中爬去,是早上,齊孤鴻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覺得頭暈腦脹,此時已經可以肯定是昨天晚上的酒有問題。
齊孤鴻舉目四望,眼中可及之處只有長滿雜草灌木的荒山,完全是齊孤鴻從未見過的景緻。
如果說齊秉醫是鐵了心要將齊孤鴻送走的話,那麼這匹馬大概是昨天晚上吃過飯就帶著自己離開了齊家,已經跑了整整一夜了。
自己,已經離家很遠了。
一想到這一點,齊孤鴻的心立刻好像被一隻小手抓了一把似的,疼得厲害,他轉過頭掃視著馬車車廂,整個車廂內除了自己之外,就只有兩隻手提箱,一隻是齊孤鴻回國時帶著的,裝著一些西洋醫書和日常用品,而另一隻箱子是齊秉醫出門時用的,齊孤鴻望著那隻箱子,手不由得有些顫抖。
齊孤鴻不知道裡面會有什麼,吞了口口水伸出手來,就連打開那箱子都需要些勇氣。
箱子沒有鎖,搭著掛扣,齊孤鴻在搖晃的馬車車廂中掀開箱子,一些東西立刻從裡面散落出來。
有金條、法幣、幾本中醫醫書,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齊秉醫就這樣把他送出了齊家,甚至沒給齊孤鴻一個自己打點行裝的機會,他望著那隻箱子,能感覺到齊秉醫對他最後的關懷和疼愛,但這些東西,卻沒有一樣是齊孤鴻想要的!
銀錢鈔票散落在車廂中,齊孤鴻呆愣地望著那一地的鈔票,鼻頭酸澀,視線也漸漸模糊起來。
說好的去北平呢?難道就只是讓自己一個人去?那麼他們呢?齊家人呢?齊孤鴻意識到齊秉醫的決定並不是要遣散了齊家,被遣散的人就只有他自己,簡直……
如同流放。
齊孤鴻咬著牙,拽著袖子在臉上擦了一把,他從箱子里抽出一件外套,將重要的東西隨便打成了個包袱背在背上,隨即抓著門框,忍著那令他作嘔的暈眩,強撐著從車廂中爬了出來。
駿馬仍在疾馳,向北方,齊孤鴻翻身爬上馬,兩隻手拽著韁繩,試圖調轉方向,可這馬卻完全不聽自己的指揮,一直向更北的方向狂奔。
這讓齊孤鴻立刻聯想到了在汕頭時,金寒池給他的馬下的蠱,想來齊秉醫自然不會任由他被馬帶著到處亂跑,自然也給這馬下了蠱,若非解蠱,恐怕這匹馬會一直奔向北平吧?
用力拽著韁繩試了幾次后,齊孤鴻心中一陣焦惱,他自幼對蠱一無所知,更別說什麼解蠱了,可這畜生又聽不懂齊孤鴻的話,恨得他牙根發癢,恨不得揮刀一刀將這馬砍死算了。
在狂野中賓士,不過只是半盞茶的功夫就已經跑出了幾里地,這樣下去只會離齊家越來越遠,齊孤鴻一想到這裡也再顧不上別的,趁著馬車跑到荒草綿軟的地方,乾脆縱身一躍翻身跳下,順勢滾落在了草叢中。
果然,馬車的確是受蠱蟲控制,壓根兒沒理會車上的乘客已經半路下車,而是向著齊秉醫指揮的方向繼續前行,齊孤鴻咬了咬牙,拍掉了身上的塵土,他轉過頭去望著相反的方向,方圓幾里不見人煙。
可他不會就此停下來,不會就此離開齊家!
齊孤鴻背著行囊,一路向相反方向走去,途中經過一戶農家,暗自慶幸沒有一賭氣將銀錢都扔在馬車上,便以幾枚銀元向農戶換了匹矮馬,問明方向後便向千古鎮駛去。
這一路的過程對於養尊處優的齊孤鴻而言有多艱辛,在此按下不表,且說那千古鎮終於在層迭的遠山中出現在齊孤鴻視線里時,血色的霞光已經染紅了半片天穹。
在那片霞光里,齊孤鴻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兒,皺著眉頭望著千古鎮,頓時便看到濃濃黑煙籠罩在整個鎮子上。
那煙霧最為濃厚的地方,正是齊家大宅所在。
一時間,所有慍怒在齊孤鴻心中頓時化作飛灰,一顆心因擔憂而提到了嗓子眼兒,齊孤鴻二話不說,一腳踹在早已疲憊的矮馬身上,他的嘶吼聲在整片山野之中發出陣陣迴響,好似要劃破那瀰漫的硝煙。
「駕!」
與此同時,又是一聲炮彈爆炸的聲音,落在了齊家大宅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