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打戛夏
當眾人跟隨著伢緬的腳步向招龍的場子走去時,察戈帶著盲丞跟在隊伍後面,人較為稀疏的地方,察戈踮著腳,一邊看著前面的情況,一邊時不時低下頭來,向盲丞介紹著招龍的情形。
「伢緬手裡拿著的東西,叫『打戛夏』。」
這打戛夏,是鬼師在招龍時用的法器,選一根四尺長的五棓子樹枝,剔去樹葉和樹皮,並將白紙剪成三指寬的紙條,在紙條豎向中心位置,每隔一寸,豎著剪開一個半寸長的缺口,將紙條下端從缺口中繞進去,如此往複,做好的紙條便好似麻花般地擰著,這樣的紙條一共剪出十三條,扎在一起,掛在樹枝上,便成了此時被伢緬握在手中的打戛夏。
因打戛夏只是個苗人祭祀中用的物件,並沒有漢人的叫法,察戈怕盲丞聽不懂,便多了句嘴解釋道:「你見過家中有人出殯時,孝子打的孝幡吧?」
「沒有,」盲丞梗著脖子道:「我爹娘還沒死我就瞎了。」
「那你見過漁船上綁船錨用的粗繩么?」
「沒有,我還沒出過海就瞎了。」
「那麻花呢?你瞎之前沒吃過麻花?」
盲丞格外認真又誠懇地點點頭道:「我剛斷奶不久就瞎了。」
察戈很糾結,一肚子惱怒卻不知道沖誰發火,是啊,自己帶著的是個什麼都沒見過的瞎子,想想看,一個大活人,連麻花都沒見過,這未免也太可憐,自己還怎麼對他發火呢?
正當兩人說話的功夫,前面的隊伍已經停下,大家已經來到了招龍的場子旁。
舍昂寨子里沒有什麼太高的建築,整個寨子四面都是群山,依山而建的寨子好像一隻深深的碗,在中間地勢最低的地方是一片空地,平日里,苗民們經常聚在這裡一起做些農活兒,編製、紡織之類,寨子中有什麼活動慶典都在此舉辦,招龍也不例外。
舉著打戛夏的伢緬來到場子中央,口中念誦頌詞的聲音仍舊未停。
「皇帝晒衣服、漢人立高樓,魚在河邊晾鱗甲、山上麻雀曬羽毛,殺個豬兒一山長、開壇酒兒一海深,殺豬來請你白龍、倒酒招待你綠龍,今請十二大白龍……」
伢緬一邊念誦頌詞,一邊揮手示意,幾個精壯的小夥子立刻抬著兩條雕刻好的木董翁走來,將其放在場子正中。
另外一面,抬著長凳的人也走進場子,抬著凳子分別走向木董翁的頭尾兩邊,將兩腿凳子插在泥土中。
放置好木董翁和兩把長凳后,才有人抬著一塊巨石,放在董翁頭頂那把長凳的後面。
這塊巨石是鎮宅的石頭,在招龍的儀式中,專門為鬼師所準備,但是伢緬沒有馬上登上石頭,在此之前,他還要完成一個步驟--準備祭品。
除了米、酒,招龍祭祀中最重要的祭品,便是豬,豬必須選全白的豬,不可以用黑豬,此時,那頭從鄰村買來的白豬被五花大綁,嘴巴雖然被死死綁住了,口中卻仍舊不停發出驚恐的嚎叫聲。
豬不用伢緬親自殺死,但是第一刀必須由他開始,對此,伢緬早已沒有了第一次在招龍儀式上殺豬的那種恐懼,只見他接過屠刀,臉上沒有任何錶情變化,手起刀落便將那把刀準確無誤地插進豬的脖子。
一時間,鮮血汩汩而出,慘叫聲聲迭起。
盲丞聽到那豬叫的聲音,連連搖頭,口中嘖嘖有聲道:「殘忍,殘忍!」
察戈有些意外地打量著盲丞,沒想到這傢伙看起來好像對什麼都不放在眼裡,卻也有一顆菩薩心腸?
「我大當家的說過,」盲丞感慨萬千道:「殺人啊,一定要穩准狠,一刀下去斷了氣,這才夠慈悲!」
「慈悲?!」察戈長大了嘴巴,下意識叫出了聲,他立刻反應過來,壓低聲音道:「殺人還叫慈悲?」
「那當然,輕輕一刀,幫他了結痛苦,難道不夠慈悲?」盲丞歪著腦袋頭頭是道道:「這世上,死了才是解脫,活著才叫受罪。」
察戈不理會盲丞的理論,他踮起腳,只見場子中,伢緬已經將刀遞給了殺豬人,殺豬人手起刀落,血灌了兩大盆,豬已經四腳朝天不動了。
接下來,殺豬人拿著兩隻火把燒豬毛,這也是規矩,祭祀用的豬不能以開水燙毛或是刮掉,必須用火將豬毛燒掉,幾下之後,豬皮上不少地方已經被燒焦。
「等會兒,他們會把整豬剁成十二塊,放在鍋里煮熟,心、肝、腎、肺另外用一口鍋來煮,是留給接凳人的,至於腸子肚子則扔掉,因為那是髒東西,不能用來祭龍。」
盲丞「哦」了一聲後點點頭,就感覺到察戈將自己拽著他衣服的手推開了,有些焦急地低聲道:「我早上可能吃錯什麼東西,先去解手,你在這兒等我,他們煮肉還需要一陣子,你哪兒都不要去,和誰都不要講話,聽明白了嗎?」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你還是把你自己打理好吧!」
說罷這話,盲丞又將腦袋轉向聲響嘈雜的方向去了,察戈看著他那模樣,忍不住搖頭暗笑,明明是瞎子,非要裝得好像看得見一樣。
察戈捂著肚子很快便跑了,就在這時,前面不知道出了什麼狀況,隔著四五層人牆的位置,有人突然叫了一聲,然後還不等盲丞對前面發生的事情有所察覺,人們已經迅速後退,在這樣的混亂之中,瘦弱的盲丞被人推搡,頓時分不清方向,天旋地轉地摔在地上。
糟糕,盲丞心中暗叫不好,心說自己大風大浪都經歷過了,要是到頭來被一群山民踩死了,說出去可要被人笑話,只是他剛勉強雙手撐地想要爬起來,又不知是誰從身邊跑過的時候,勾住了他的手臂。
這下更糟糕!盲丞胳膊懸空,上身吃不準力氣,他意識到這下搞不好自己的臉要摔在地上。
瞎子不知道自己的長相算好看還是不好看,反正他就是一直在心裡把自己想象成翩翩少年來著,要真是把臉摔花了,將來變成了個丑瞎子,那恐怕還真是不好討老婆了!
就在思慮這麼翻轉之時,盲丞甚至已經聞到了泥土的味道,卻在這時,一隻手趕在他的臉摔在地上前,揪住了他的領子,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
盲丞的兩隻手在半空中撲騰著,便抓住了這人的手借力站穩,兩隻腳踩在地上后,盲丞這才站穩了,也忘了察戈對自己說過的話,對著那隻手所在的方向道:「多謝多謝。」
話剛出口,盲丞突然意識到不對,察戈曾經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千萬不能在招龍儀式上暴露出自己漢人的身份,正當盲丞思考著如何圓場的時候,他卻覺得情況有些奇怪。
對方沒有說話,沒有任何驚訝的表現,似乎對他會說漢話的事情一點兒都不意外。
盲丞心中一個激靈,突然想到了什麼,他舔了舔嘴唇,壯著膽子試探性地對著那人繼續道:「要不是你,估計我就被踩死了。」
對方仍然沒有回應。
「我說,」盲丞越發印證了心中的猜想,「前面出什麼事兒了?怎麼這麼亂?哎?我都和你道謝了,你好歹說句不客氣?」
正如盲丞的猜想,回應他的就只有一片靜寂。
「哦,你是啞巴吧?」盲丞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舔了舔嘴唇道:「看來的確是啞巴了。」
這一次,對方照舊沒吭聲,回應盲丞的,只有對方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直到確認這人遠去之後,盲丞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意。
你不想讓我聽到你的聲音沒關係,但是,你這手我可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