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禍亂一場
早在清末,陳嘯風的爹便做了水手跑漕運,他一生貧困,只求兒子能出人頭地,別再做這船把式,然而在陳嘯風尚且不到十歲時,老爹死在大浪之下,為了養家糊口,陳嘯風在亡父故友的幫助下,只得也當上水手,而後才因此機緣加入青幫。
陳嘯風做了他爹最不想讓他做的水手,卻也如他爹所願一般出人頭地,說到底,還是命運無常不可述語。
過了今日的壽辰后,陳嘯風便真正到了花甲之年,有了今日的榮華富貴,即便是金盆洗手,也算值了。
此時,彌光已經出了正堂的門口,整個院子里掛滿了紅燭燈火,半片紅潤的大地與半片蒼藍的天空接壤,模糊了天地間的界限,彌光順著迴廊走出兩步,正碰上兩個穿著旗袍燙著捲髮的姨太太有說有笑自彌光身邊擦肩而過,脂粉氣引得彌光不由得打了個噴嚏,她笑著與兩人打了個招呼,「這不是四姨娘、六姨娘?幾日不見,越髮漂亮了!」
「喲!這不是彌光么?個頭兒還是不見長啊,」陳嘯風的姨太太嬌笑著比量彌光的個頭兒,陳嘯風將彌光看做義子乾兒,加上她出落得清秀,姨太太們總喜歡與她多說兩句,「前幾日老爺還說該是時候給你討一房妻子,可是多吃點兒,長些個子,否則老婆生得比你還高,那可怎麼是好!」
「那怎麼會嘛!」彌光粗著嗓子笑了兩聲作為回應,打發了姨太太后又匆匆往前走了兩步,正趕上個家丁迎面過來,彌光便隨手抓住這黑臉漢子吩咐道:「去,準備份冰激凌給老爺子送去,多打些冰,他要吃涼的。」
「是!」
又往前走,經過的人便少了,再出一道跨院,彈弦唱曲的聲音也遠了,那聲音隔著假山迴廊,顯得有些飄忽,好似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直到人完全走入了黑處,彌光才終於撤下臉上僵固的笑容,恢復一臉漠然,她加快腳步迅速轉過幾道迴廊后,人越過小偏門,停在一扇木門前。
房門虛掩,隱約有燈光閃現,這就是陳嘯風家的地牢。
上海灘的混混,無論身在青幫內外,都有不少人曾在這裡受過陳嘯風的刑罰,從這裡抬死屍出去,也成了陳家家僕清掃院落的任務中的一項。
主宅遠了,歡聲笑語傳不到這地牢里,就連這裡的燭火也彷彿與正宅不同,那裡是眾人闔歡的霓虹,這裡是無間地獄的業火。
彌光站在門口探查片刻,發覺下面未有聲響,這便輕輕推開木門向內去了。
地牢的樓梯仍是夯實的泥土地,本是土黃色,而後染的血多了,便成了一種無法名述的曖昧色調,彌光幾步下樓,在掛滿四壁的刑具之間,彌光看到了坐在刑椅上的男人。
男人年輕,歲數與彌光不相上下,身上那件竹青色的長衫遍是褐色的污泥和硃色的血跡,一道布條子在他頭上繞了幾圈,遮住他的一隻眼睛,上面的血跡早已乾涸,另隻眼睛也閉著,睫毛被血黏在一起。
牢房內就只有這男子一人,彌光兩步上前蹲在男人身旁抓起他的衣袖,在一片污漬之中,隱約看到了個白線綉著的「齊」字。
文戚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這裡昏迷了多久,他無從判斷身上的易容蠱是否已經失效,在渾渾噩噩之中,他感覺到一隻冰涼的小手擒住自己的腕子,人便激靈一下醒了過來,正看到蹲在自己面前這眉清目秀的少年。
「你又想來幹嘛?」
文戚這話聽起來不客氣,可是底氣卻是弱了幾分,疼痛和飢餓早已耗光他全部的心氣兒,此時就算示威也顯得有氣無力。
又想幹嘛?文戚不知道這些人到底都想幹嘛。
自從被抓過來后,文戚還未見到過幕後的主事人,只是一些混混癟三輪番來嚴刑拷打,從他們的罵罵咧咧中,文戚得知自己這是落在了主顧手裡--花錢請章杳下蠱害死黃楚九的人。
當日文戚本是想去看看黃楚九究竟為何仍未中蠱身亡,而後又陰差陽錯碰上齊家門徒,再是被唐鬼窮追不捨乃至被虎麟蠱蟲所害,再到被人搭救走,整個過程中,文戚的腦袋都是亂的。
路上,文戚也曾思慮過搭救自己的究竟是何人,他知道章為民沒有這份好心,就算他有,文戚也不想接受,倒不是對章為民痛恨到連自己的命都不想要的程度,只是他知道,章為民奉上每一份關懷時,背後都已經提前準備好了足以令自己痛不欲生的利刃,這樣的幫助,就算是捧到面前他也不敢要。
再後來,就是文戚遭受毒打,聽到癟三們罵他沒用,害他們老爺子白白花了錢卻沒能殺了黃楚九,那黃楚九近日來反倒是又出來拋頭露面,還將大世界遊樂場的廣告貼遍上海大街小巷,明擺著是在示威……
文戚心有怒意,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故而當彌光出現在眼前時,文戚以為只是又一個與自己無冤無仇只是來拿自己當撒氣桶的傢伙罷了。
然而讓文戚萬萬沒想到的是,彌光張口,卻說出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名字。
「我是來問你,你……」彌光後退兩步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問文戚,「與齊孤鴻是什麼關係。」
齊孤鴻?文戚使勁兒睜大了他僅剩的一隻眼睛打量著彌光,這人穿得不算華麗,但甚是體面,看起來就知道與之前拷問自己的混混不是一個層級,而年紀輕輕面容姣好,註定這樣的人會比較好混,偏偏他又認識齊孤鴻……
文戚絞盡腦汁,當日是這些人將自己從唐鬼的手中救出來,那麼意味著他們與齊唐並非一夥,而此人又來追問自己有關齊孤鴻的事情。
如今且不管這人與齊孤鴻究竟是什麼關係,想要保住性命,首先要站對隊伍,文戚咬了咬牙,思路已經清晰不少,他以一隻眼凝望著彌光,悲悲切切道:「他就是讓我下蠱害死黃楚九的人。」
事到如今已是敗局,那麼總要有個人來背這口黑鍋,在文戚看來,齊孤鴻再合適不過。
故而,只要有了這麼個主使者,編起故事就方便不少。
文戚告訴彌光,是齊孤鴻讓自己去給黃楚九下蠱,其中種種,皆由他指使,自己之所以進入齊家,是為了以蠱行醫救人,萬沒想到齊孤鴻偏讓自己做這種骯髒齷齪之事,自己乃是臨危關頭心存善念,故而才放了黃楚九。
「我……我不想用蠱害人性命,可是,」文戚說到這裡,眼角濕潤,乾涸的血痂被溶解,化作一道道血淚自臉側垂下,他抬起頭來,看著彌光的目光真情深切中透著無可奈何的悲哀,「我對付不了他,此人狼子野心,勢必要在青幫中攪起一片風浪,而他又有蠱術傍身,若任由他為非作歹,這上海灘……怕是難逃禍亂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