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七章 葉家親
葉君霖說那一番話的時候,聽起來雖然語氣平穩,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花費了何等力氣,才生生地壓下了因恐懼而生的顫抖。
這種害怕是本能的,葉君霖能理性地做出決定,甚至能預想出自己要面對的結局,可是本能卻是無法逃避的。
這種恐懼直至所有客人都被客客氣氣送出門后,直至那大紅燈籠一盞盞地逐漸熄滅,直至罕見的喜悅氣氛全然消失、整個葉家再度陷入一片死寂時,仍未消散,反倒愈演愈烈,葉君霖閉上眼睛,做好了受葉旻責罰的準備。
「可惜了這麼一桌飯,這花膠和燕窩可是好不容易從南方送來的,」葉旻雲淡風輕地咋舌,而後擺擺手道:「也罷,你們去準備泡腳的葯湯,你們……」葉旻微微揚了揚下巴,指向身邊最近的兩名門徒,「送我去後院瞧瞧。」
這過於平淡的語氣令葉君霖不由得猛地睜開眼,她愕然望向葉旻,細細地打量她蒼老的面龐,沒有發現任何慍怒。
好像不太對勁兒。
正當葉君霖疑惑之時,葉旻好像剛剛才注意到她一般,甚至還有些親昵慈祥地對著她招招手道:「走,我剛養了一盅蠱,你隨我去後院看看。」
除了身為族長的葉君霖是在自己的內宅里特地留了個房間用來煉蠱外,其他葉家門徒都在後院習蠱、煉蠱,而自從好多年以前,葉旻就已不再親自煉蠱了,後來也不知怎麼突然來了興緻,便讓門徒在後院里給她準備了個房間,偶然起意時,就在那小房間里煉著玩兒。
邁過幾道跨院,母女二人已經默默無語地來到了小房間前,門口已有門徒在此等待,見葉旻來了,便遞上手中的蠟燭,因蠱蟲不能見光,只要進了那房間,就只能以燭火做亮。
待到門徒將葉旻的木車抬進房間內,葉旻便擺了擺手,門徒立刻識相地在外面關上房門,僅將葉旻和葉君霖母女二人留在房內。
「近來天氣冷了,這蠍蠱啊,是越來越難煉了……」
葉旻一邊輕聲說著,一邊靠近了桌邊,在靠牆的一張長條木桌上,擺著幾隻竹筐,裡面的不是煉成的蠍蠱,而是用來煉蠱的蠍子,被葉旻餵養在這裡。
葉君霖掃視著房間,沒想到葉旻煉蠱的房間竟然如此簡陋,與自己的相比,確實是天差地別,只不過,此時的葉君霖根本沒有心思考慮這些,她的目光在房間里掃視,可是腦海中浮現著的,卻是葉景蓮那張悲涼而又不甘的臉。
「天氣的確是涼了,」葉君霖輕聲呢喃道:「也不知道景蓮在外面有沒有厚衣裳穿。」
葉旻沒有看向葉君霖,只是余光中掃了那麼一瞥,那張被籠罩在黑暗中的臉上,流露著一些憂傷,看起來是自然而然的有感而發,就連她剛剛呢喃的那一番話,也好像是不自覺間的真情流露。
但是,縱然葉君霖演技頗深,葉旻仍是看出了破綻,葉君霖的表演只能蒙得了外人,卻騙不了葉旻,她知道葉君霖故意演了這麼一出,就是想讓自己同情葉景蓮。
那她還偏不!葉旻假裝沒看到般,小心翼翼地擺弄著她的蠍子,在一堆碎木屑中,葉旻仔細打量著小小的蠍蟲,頗為玩味地輕聲道:「這蠍子啊,雖然只是小小這麼一隻蟲,可你若細細去瞧,還著實有趣!」
葉旻話音未落,便不由分說伸出手來將葉君霖拽到身邊,葉君霖只好耐著性子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幾隻母蠍卧在木屑中,隱約可見幾隻小蠍子伏在母蠍的背上。
「你看這母蠍子,跟人似的,天生就知道護崽兒,自己的崽子要背在背上,一刻不離才放心。」
這最後一句話令葉君霖心頭不由得有些觸動,彷彿聽到了葉旻的話中有話,可既然她自己也知道,身為人母,保護後代乃是本性,可又為何會狠下心來將葉景蓮逐出家中?
正當葉君霖思量著該如何以這話為契機去給葉景蓮求情時,葉旻又繼續喃喃道:「只不過,這蠍子有時像人,有時候卻又不像人,你看這幾窩蠍子養在一處,平日里都是相安無事,可一旦若是地方不夠大,或者吃食給的不足,互相撕咬起來那可叫一個不客氣,它們不是為了搶地盤,是為了搶口糧,誰輸了,就要做他人的口糧。」
「這倒也像人,」葉君霖喃喃道:「弱肉強食么,爭來搶去的,人不也這樣?」
「是,這點是像人,可你聽說過哪個當娘的吃了崽子的?人不會,蠍子就會,」葉旻說著,拔出頭上的簪子,那是一枚簡單樸素的銀簪,只有簪頭處刻了只蠍子的圖樣,此時葉旻就正在用那簪子輕輕撥弄著母蠍背上的小蠍子,「你別看現在背在背上,可若是餓極了,這母蠍也要將背上的寶貝一把扯下來吞了……」
葉君霖沒有注意到葉旻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在這一番話后,葉君霖就好像入定了般,獃獃地望著那一窩蠍子,心中思量著葉旻的話。
如果說,母蠍早知道自己在餓的時候會抓了小蠍子來果腹的話,那是不是可以說,她打從一開始的時候,就認定了自己背在背上的,只不過是自己的口糧罷了?
說到底,傳宗接代到底為了什麼?葉君霖剛當上族長的時候,時常因為自己和葉旻之間的關係而困惑,為此,她曾經仔細研究過這個問題。
在人類尚未開化的時候,可以說,三皇五帝之前,人類生兒育女,似乎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因為本能而行房,然後有了後代,如此就順其自然地生下來了,再到後來,熱衷交配的人不停繁殖後代,沒有這一想法的人,則因物競天擇而消失,就是通過這麼一種類似動物的想法,將繁育演變成了人的本能。
再到後來,人漸漸意識到了後代的作用性,簡單來說,就是那句「養兒防老」,他們苦心費力地培養後代,通過這種方式加上道德的催眠,讓自己能在晚年時期過上衣食無憂的優越生活,或者像生了女兒的人,通過一筆禮金換回多年來對一條生命的付出,就像春種秋收,種了麥苗收了稻子去換錢。
可是,有誰想過麥苗的感受?有誰想過那些小蠍子的感受?當它們知道自己的出生只是為了或許某日母親將自己當做度過飢荒時期的口糧時,它們會怎麼想?能不能拒絕出生?
就像是說……葉旻為了讓自己繼承葉家,才生下自己,或許她早在懷胎十月的時候就已經摸著她的肚子,暗暗規劃好了這胎兒將來的用途——
真好,要是生得好了,夠聰慧機敏又易於管控,就讓她來替我掌控葉家大局吧!
不過,如果實在是個不爭氣的,就給她尋個好人家,將來也好穩固我的地位……
葉君霖現在已經無暇思考葉景蓮的事情,她突然開始擔憂起自己的命運,自己,似乎是已經被葉旻放棄了,已經打算被她拿來當做口糧,而這一次的相親,正是一個開端。
「你今天飯桌上的那一番話,說得還真不錯,」在短暫的沉默后,葉旻突然開了口,然而在起了這麼個調子之後,葉旻似乎是發出了一聲短促而又不屑的笑,「只是,你攔得住這一次,難道將來每次都打算如此?你不要忘了,這不是你的終身大事,是關乎整個葉家命運的事。」
這話傳入葉君霖耳中時,她彷彿聽到心中響起了一錘定音的聲音,雖然也知道葉旻不可能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蟲,可她的話,卻正與自己心中的迷思,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