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宴(1)
宴席設在明樓。
先前經過的時候,嶽寧便覺得這裏建得實在大氣。若非整個樓看上去都比皇陵的小上許多,隻怕再參上裴皓違製也是正常。
大廳寬廣而明亮,四周用紗幔做了裝飾,淺米黃的紗幔從木製的穹頂上垂下,分作無數條。人便在這紗幔之中穿行,倒是很脫俗,頗得幾分仙氣。
廳內早已經擺好案幾,坐北朝南處是個最大的案幾。兩側分例四張小些的。每個上麵都放了些時令水果,還有琉璃製的小瓶,裏麵裝著醬油。
嶽寧倒是第一次看見宴席上直接給客人擺瓶醬油的,真是奇奇怪怪的。
不過……在明樓吃飯,本來就是件奇怪的事情。
嶽寧跟在母親大人後麵,緩緩走進去。安國夫人自然是坐了首座,池秋坐了她左下的位子。尚且還有三個位置空著。
嶽寧看了一眼,先是有些奇怪。
安國夫人雖然是一品誥命,但池秋身為郡王妃,是入了玉碟的,雖同屬一品,卻也是不需要對母親顯得如此卑微,隻需客氣禮讓便罷。即便她是繼室填房,可也隻需要在自己這個原配前麵低頭……她現在對母親的態度,實在有些奇怪。
而且……她記得池秋是被“抬妾為妻”的,即便她是池家的嫡女,但做了妾,再被抬為妻,實在是……少見。
哪個世家貴族的夫人去了,不是再娶一房夫人的?
哪裏能抬妾為妻?
這不是鬧了天大的笑話?
可偏生裴皓這麽幹了,足以見他對池秋用情之深。嶽寧原本真的是這麽想的,可後來入府,看了池秋和裴皓之間的相處,又覺得“用情之深”這句話,實在有些不像。
這中間,或者有什麽她不知道的秘密?
一時間想也想不通,她便收回思緒,看了看眼前的排位,稍想了想,便往右側的第二個位置去。
不想方才邁出幾步,便被安國夫人身邊的侍女攔了:“嶽姑娘,您坐前麵那個位置便是。夫人說了,今天除了您與池妃,便沒有旁人。”
嶽寧抬頭,見母親望著她輕輕地點了頭,又看了看池秋,欣然入座。
池秋仍舊是露出淡淡的微笑,但嶽寧似乎能感覺到她那一點紅唇下咬碎的銀牙。想到池秋翻滾的內心,嶽寧就覺得格外地高興。
臉上自然也帶了笑意,連跽坐的身體都顯得輕盈了些許。
安國夫人高坐上首,寬廣的衣袖拂過案幾,端起案幾上的白瓷茶盅輕抿了一口。微閉了眼睛,像是回味那茶水的甘甜。
半晌,才再度睜了眼,笑道:“老身是江南人,以前在江南,大多喝得是點茶。後來嫁來了京都,才知道葉子茶。不過仍舊喝得不慣……倒是池妃這裏的葉子茶頗有些新鮮,倒與其它府裏喝得不同。”
池秋眉目間閃過一絲得色,笑道:“母親過獎了,這茶喚蜜桃烏龍。是用最好的陽山蜜桃曬幹,同當年的烏龍茶一起放置,又加了磨幹的蜜桃粉。所以聞起來蜜桃香氣濃鬱,卻又不會搶了烏龍的風頭。”她拿起一邊的白瓷茶壺,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這是宮裏傳出來的方子,據說也是當年太祖手書《茶道》中的方子。不過喜歡這茶的大多是女子,所以前些年竟然沒有人發現。”
安國夫人目光專注,像是被她說的吸引住了。
等池秋說完,她才笑了笑,將杯子放回去,緩緩道:“池妃時常進出後宮,自是能得到這些方子。”她頓了一頓,話鋒卻是一轉,“隻是這茶雖好,來曆卻並不若池妃所說。太祖所書的《茶道》,嶽家有幸得過太祖親手所書全本。裏麵並無此方,倒是前幾年聽說過,是宮裏的一位美人因為長年不得寵,又知道當今陛下愛好茶道,所以才想出來的法子。本是希望借此引了陛下注意,不想卻被斥責‘奇巧淫技’。那美人最後鬱鬱而死……”
池秋的臉色瞬時漲得通紅,安國夫人說的這位美人,她是知道的。正是她父親的庶妹,她的親姑姑。
池家當年用她充掖後宮,未嚐沒有更進一層的深意,可惜此女阿鬥,沒什麽用處。死了之後宮人前去池家報喪,池家上下無一人為她傷心。
就連她的姨娘,也隻緊緊皺了眉頭,教導小女兒不可如此。
見池秋紅臉,安國夫人便笑得極有深意:“池妃聽聽也就算了,老身年紀大了,俗務不管,隻聽聽這些傳聞作樂。”
池秋連聲應是,轉回頭吩咐侍女開席。
眨眼工夫,便有侍女魚貫而入。
每人手上托著個玻璃盤子,上麵滿滿當當全是碎冰。冰上置黑陶盤,橙色的魚肉切得很厚擺盤,另一側則是紅白相間的貝肉,中間放了檸檬片做成的花朵,將兩者隔開。黑陶盤的一角是用綠色芥末寫的“福”字。
“想來母親不會陌生,這是近來京都流行的刺身,東洋傳來的吃法兒。”池秋示意般地挑了盤中的芥末,將那瓶中的醬油與芥末充分混合,“兒此處旁的不如京都,但這河海鮮一道上,卻是占了便利。這三文魚與北極貝都是早上剛到的貨,三文魚入口即化,北極貝脆生可口,還請母親品嚐。”
安國夫人卻不急著下筷,笑吟吟地看了嶽寧:“先前要姑娘更名一事,的確是老身思慮不周,此處以茶代酒,姑娘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嶽寧連稱不敢,舉杯飲盡後,從懷中取出先前備好的錦匣打開,取出其中的羊脂白玉藥瓶:“能與夫人同席而飲,是兒的福氣。兒身無所長,隻得一身醫術承了師傅幾分,這丸‘長生’是兒辛苦配製,益壽延年。特將此物獻給夫人,祝夫人壽比南山。”
安國夫人身邊的侍女向前幾步,將“長生”接了過去,小心收好。
“姑娘太客氣了。”安國夫人微笑,“今日能在一起宴飲,也確算有緣。姑娘與老身的寧兒同名……”她說到這裏,突然有些僵硬,緩了一下,才又道,“老身一見你便覺得歡喜,好像前生有緣一般。若是姑娘不嫌棄,老身便認了你做幹女兒可好?”
她這話一說,舉座皆驚。
池秋更是驚得連麵前的茶杯落地都混然不知。
嶽寧也呆怔當場,母親一向穩重,又怎麽會和她這個“第一次”見麵的人提出這樣的要求?
莫非……
她心底泛起一個想法。
莫非……自己其實早已經暴露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