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壇城沙畫
李離平安回到長安,到了下午的時候,消息便就傳到了宮中,元樂帝長長的鬆了口氣。
這些時日,派遣了那麼多人去尋找李離的下落,卻還是一無所獲,元樂帝不禁有些擔憂——倒不是真的擔心李離遇到什麼不測,而是害怕,李離又如九年前一樣,不辭而別。
至今元樂帝都不明白,當年好端端的,為何他會離開長安。
他與周家那位姑娘的婚約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當年為了與她之間的婚事,差點跟父皇鬧翻。
二人雖然非一母所生,但是元樂帝待這個幼弟還是極好的。大概是……因為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不能夠擁有,一直羨慕的東西吧。
他為他守著這江山皇位,他是想好好的護著他周全的,未曾想到,天意弄人。
「都是快成親的人了,以後做事穩妥點。不過是幾個逆賊罷了,何必以身犯險呢。」下朝之後,元樂帝將李離留了下來,責怪中,不難聽出其中的關心之意。
李離面色雖然冷淡淡的,但是神情稍霽,松和了幾分道:「讓皇兄擔心了。」
元樂帝雖然不是個明君,但是性格敦厚,對他也是愛護有加的。
這些,李離心中都清楚。
李離本是怕元樂帝擔心,所以進宮見過元樂帝,順便查探下朝中的局勢,本是準備直接離開的,但是見元樂帝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便道:「皇兄還有何事?」
還有何事,還不是為了他的親事么!看著李離,元樂帝只覺得一陣頭疼。
這些年他一直不成親的時候他心煩,此時婚事定了下來,他也心煩。
「這些時日,長安城中的流言你可曾聽說……」元樂帝遲疑片刻,還是道。
李離臉色倏忽之間沉了下來,反問道:「不知皇兄所言是何事?」
分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李離心情不錯的時候會如同往常一樣叫他皇兄,若是十分疏離的叫他皇上……那就是心情十分不妙的時候了!
但是,事關到李離一輩子的事情,元樂帝還是硬著頭皮道:「朕聽說你們合的八字供奉在祠堂上被火燒了,再加上你們定親之後,你一直諸事不順,這一次差點丟了性命。欽天監的吳天信都說此女命薄,生來克你的,這個婚事,還是酌情考慮下吧。」
見著李離的面色越來越難看,元樂帝也不敢將話說的太絕,便又道:「若是你真的捨不得她,朕便下旨賜她為側妃。到時候給你選個八字好的姑娘做王妃,壓一壓她的煞氣……」
話還沒說完,卻被李離冷冷一笑直接給打斷了道:「與臣八字合的姑娘?皇上所言,莫非又是哪位周家的姑娘?」
他出言嘲諷,元樂帝不是聽不出來的,便道:「此事與周家無關。」
自從當年周青鸞病逝之後,李離與周家的關係勢如水火,他是清楚的。雖然他不大上朝,但是有些事情,心中多少是有數的。
緊接著,似是想到什麼一般,又道:「此事與周家無關,也與太后無關。」
「臣當年在太後面前以性命起誓,此生只娶她一人,絕不相負!」李離的聲音依舊淡漠到沒有任何一絲溫度。
見著他軟硬不吃,饒是元樂帝的脾氣再好也不由得上了火了,道:「你當真就認定那顧衣了?就算是你因為她而死?」
李離目光沉沉,一字一句道:「雖百死,而不悔!」
雖百死,而不悔……這樣深情的諾言,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在他的口中說出來。
見著他冷硬決絕的神情,元樂帝一時間有些默然……
「娘娘……」門外的夏守忠低聲的叫道,周后對他輕輕的擺了個手勢,道:「離王在,本宮就不進去了。」
扶著素心的手離開,姿態一如往常的優雅,只是面色不知為何有些蒼白。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雪,今年的冬天似乎是比之往年還要冷。簌簌而落的雪花中,她彷彿看見了那一年落英繽紛,碧桃花下那個人影。
她伸手想要接住什麼,而那輕盈的雪花落在手心,融化成雪,微涼……
「今年這麼冷,明年的桃花,什麼時候才能開呢?」她喃喃道。
「天氣這麼冷,這寺院中的梅花開的倒是精神。」出了禪房,顧衣折了一枝紅梅一面走一面道。
「是啊,這感業寺的梅花比咱們府上倚梅閣的梅花開的都好呢。」墜兒本來就是小孩子心性,喜歡花兒草兒這些東西,「等晚些的時候,我們折了供在房間內,肯定很好看。」
一面說著,已經到了感業寺的正殿。
感業寺建於武后時期,距今已經有百年有餘,斑駁的雕梁畫柱上依稀可見昔年的恢弘。
武后對於李氏皇族而言是個特別的存在,當年她殘害李氏子嗣,手段兇殘;但是另一方面,文治武功,遠在高宗之上,有著十分高強的外交手段,昔日武后所統治下的大祁繁華昌盛,是以後世子孫雖然平庸,卻也守住了這百年基業。
多年以後,武後年老病重,最終沒有將皇位傳於李家的後人,而是還政於李氏的子孫。
成帝李棣,當年便是在武后膝下,得武后諄諄教導的。
雖然史書上對於武后的評價褒貶不一,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李氏子孫後世,對武后依舊心懷敬畏。
是以當年武后病逝之後,稱帝沒有依照朝中老臣諫言將武后陵寢遷出李氏皇族,而是依照遺願,以皇后之禮葬在了高宗的陵寢邊上。
在獨孤皇后之後,武后是一個傳奇的存在,若非是李離所言,顧衣未曾想過,李氏皇族竟然藏著這麼大的隱秘——武后,亦是獨孤家的後人。
此時似是刻意被遺忘的感業寺,沒有了之前的蒼涼破敗之感,全部翻修一新,周圍有許多的信眾,虔誠參拜,兩邊有感業寺內眾僧人,雙手合十,閉目誦經。
卻見那大殿中間,西域而來的高僧穿著硃色僧衣,雖遠在人群之外,顧衣卻一眼認出了被終喇嘛圍在中間的那位老者,應就是傳言中的彌剎大師!
並非如同想象中的那樣奸險狡詐之徒,有著十分慈悲的眉眼。
「小……小姐,他們是在作畫嗎?」看著僧人們手中抓著各色的礦石似乎是大殿中間描繪著什麼,墜兒不解的問道。
顧衣目光從羅剎大師的臉上移開,低聲道:「是,也不是。」
墜兒一臉茫然道:「和尚不是講經傳法嗎?為什麼會作畫啊?」
聲音稍嫌大,引來一些人的側目,顧衣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解釋道:「壇城沙畫,也是傳法的一種。」
那色彩迷離的彩砂,繪成絕世的畫卷,佛國世界,巍峨宮闕,無比的華美令人沉迷。這樣的盛世繁華,最終不過指尖流沙而已。
在壇城建成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連方才一直嘰嘰喳喳的墜兒,此時也以一種驚嘆的眼神看向那華美的城池——七彩的砂礫堆積,成就了一幅時間最好的丹青手,都難以描繪出的畫卷。
所有美好,轉瞬傾塌,塵世的虛幻執念,繁華世界,不過一掬細沙。
「小……小姐……」墜兒看著那一幅精美畫卷,被那紅衣喇嘛毫不留戀的毀滅忍不住驚呼出聲,周圍的人都直呼可惜。
顧衣卻是一副波瀾不驚,似是已經預料到了,眼中神情不明看著那轉瞬傾塌的佛國世界,最終成了一掬細沙,被人掃落。
許久之後,顧衣低聲喃喃道:「世事無常,一切繁華皆是幻化,不執著於過去和未來。此舉,便是讓世人所頓悟的佛家真諦。」
「那施主可有頓悟……」那聲音飄渺空洞,似是在近處,又似是在遠方,顧衣抬頭,才發現身邊的人都散了差不多,排隊領取那那壇城毀滅之後留下的一半的沙子。
而那彌剎大師,不知何時走近在了眼前。
顧衣短暫的驚愕后,見他這般說,微微一笑,故意反問道:「不知大師問我悟的是什麼?」
彌剎大師也小而不言,眼中有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安靜的力量,是一種強大的寬和,這樣的人,根本就讓人聯想不到他會是什麼樣別有用心的險惡之徒。
讓人,討厭不起來。
見他這般,顧衣看了那些爭相領取那些流沙的信眾。或許他們連壇城沙畫所代表的意義是什麼都不知道,只因為是佛門之物,便爭相搶奪。
世人信佛,又有多少人是真的信,不過是半生中罪孽太重,尋求一個解脫與寄託罷了——就如當年的她,一生罪孽,想要尋求救贖,可是最終能夠救贖她的不是佛祖,而是她自己。
她的眼底深處閃過了一絲薄涼,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問道:「這壇城沙畫富有深奧的佛理,極秘密珍貴,傳統上只在灌頂過程中開放給受法弟子看,大師貴為一代高僧,理應不會不知如此的。為何在傳法到中原的時候,公佈於眾?」
「若是能渡有緣人,何必拘泥於陳規舊俗呢?」彌剎大師看著顧衣,一幅十分深奧的樣子道。
他的眼神清澈平靜,似乎是什麼都沒有,又似乎是什麼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