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杯開裂
因為第二天要收拾行李,辛千玉特地調好了鬧鐘。然而,叫醒辛千玉的不是鬧鐘,而是一通電話。
電話鈴聲大概是故意設計得讓人心煩,高分貝猶如尖銳的針刺得好夢如泡沫驟然破裂。辛千玉驚醒中摸索著擾人清夢的音源,勉強睜眼半邊眼瞧見來電顯示是「你媽」,心裡更煩了,接通電話便說:「什麼事?」
誰知,電話那頭辛慕的聲音清醒得很,甚至還帶著幾分冰冷:「你給我滾來上班。」
辛千玉揉了揉眼睛:「到底怎麼了?」
辛慕重申一次:「你,現在,滾過來。」
說完,辛慕就把電話掛了。
這樣的態度,讓辛千玉意識到大事不妙。
這邊辛慕掛了電話,朱璞又打來了,語氣急促地說:「這次大件事了!工商局來查抄了!」
辛千玉嚇得一個激靈:「工商局?!查抄?!」
這還真是大件事了!
辛千玉趕緊從床上爬起來,臉也顧不上洗,就風馳電掣地趕去玉琢大廈。
原本辛千玉今天是請了假的,但倉庫出問題了,他必須到來。因為,採購教材的事情是他辦的。
工商局的人說:「我們借到舉報,說你們購買了大量國際考試的盜版教材。所以我們要檢查一下。」
「盜版?」辛千玉驚出一身汗,「不可能的,我們都是跟考試中心直接訂購的,不可能有盜版教材。」
「嗯。」工商局的人不冷不熱,「我們也是例行檢查一下,如果沒有盜版的話,也不會冤枉你們的。」
辛千玉想起來,這個項目他根本沒有跑過,都是下面陳主任在做的。他連忙環視四周,想找出陳主任的身影,卻發現陳主任已經不見了。他臉色一白,低聲問朱璞:「陳主任呢?」
朱璞煞白著臉回答:「老陳前幾天請假,好像出國了……會不會是直接跑路了?」
「跑路了?!」辛千玉膝蓋一軟,嚇得幾乎跪下來。
「嗯……」朱璞低聲說,「我看咱們倉庫恐怕真的有盜版教材,不然陳主任跑什麼啊?」
「他……他為什麼要買盜版?」辛千玉哆嗦著,「是有誤會吧?」
「你想想,拿康橋課本為例,一套正版教材要一千多,盜版只要一百多……我們每年可是成千上萬地訂教材啊。一本差價九百,一萬本就是九百萬了!他把集團採購的真教材倒賣出去,再換上盜版教材放著,可不是掙大錢了嗎?」朱璞絮絮地低聲說。
辛千玉白眼一翻,幾乎要暈過去。
他是有錢人,不太考慮得到底下人會搞這些歪門邪道的掙錢點子。再說了,雖然他之前在所有學校都輪過崗,但輪的都是教學崗,人際關係比較單純。等他到了總部,也沒什麼風浪,眾人對他都好。而這個採購項目是每年都辦的,看起來很機械又很簡單,不需要他操心。誰知道,就是平地起驚雷,把他炸個粉身碎骨!
雖然說貪污的不是辛千玉,但辛千玉是負責人、是陳主任的上司,而這採購項目是辛千玉上任后的第一個項目,除了這樣的大丑聞,辛千玉絕對會受到牽連。老爺子對辛千玉的評價也一定會大打折扣。
一想到可能出現的後果,辛千玉魂都沒了。
朱璞給辛千玉倒了杯熱茶,安撫地說:「其實也沒事,就算真的查到了盜版教材,工商局嘛,也就是罰點錢……」
「是我的疏忽導致了公司的損失……我怎麼能當沒事?」辛千玉苦笑。
「不會的,年輕人誰不犯錯啊?」朱璞安慰道。
「這種低級錯誤……」辛千玉自己也挺沮喪的。
朱璞卻皺眉:「但這事是誰舉報的呢?」
辛千玉心裡也隱隱有個猜測,這次的事情他應該是被人耍了。有人故意針對他,想看他摔倒。但是……他要不是自己不夠謹慎,也不會中計。歸根究底,是自己不行,怪不得別人。
辛千玉垂下頭,背脊寫滿「頹喪」二字。
朱璞嘆了口氣。他本人是挺順風順水的,因為他是皇親國戚,而且乾的是閑職,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所以也從沒被陰過。這是他第一次摸到了集團內部鬥爭的邊邊。
朱璞拍了拍辛千玉的肩膀,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他,只說:「那你還去美國嗎?」
辛千玉有些茫然地看著朱璞。
就在這時,朱珠踩著高跟鞋走來,說:「小玉,你媽找你。」
辛千玉頭皮發麻,但還是硬著頭皮去了辛慕辦公室。他一進辦公室的門,就聞到了一陣濃烈的酒氣。如果是平時,他一定會嘲諷「喝酒去夜總會啊,幹嘛來公司」。但現在的他無比乖巧,低聲下氣:「媽。」
「你就是這樣……闖了禍的時候最乖。」辛慕一手拎著威士忌酒瓶,光著腳踩在地毯上,朝辛千玉招招手,「過來。」
辛千玉乖乖過去了。
辛慕問:「知道錯哪兒了嗎?」
「知道。」辛千玉平時叛逆,但真出了問題,認錯的態度還是很端正的,「我不該那麼輕信下面的人,不該不過問細節,不該疏忽大意……」
「錯了。」辛慕打斷了辛千玉的話,「你最不該的,就是在工作的時候想著你他媽的男朋友!」
辛千玉閉上了嘴,臉上閃現了極強的羞憤之色。
確實,如果不是因為宿衷的話,辛千玉不會那麼疏忽。是因為他滿腦子都是宿衷在美國被勾引了,所以他才急急忙忙地想趕快完結這個項目,才那麼大意地讓陳主任在眼皮底下鑽了空子。
辛慕冷聲問:「你今天還要去美國嗎?」
辛千玉回答不上來。他臉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又唾棄自己,卻又捨不得宿衷。真是矛盾的心情啊。
辛慕盯著兒子:「你現在真的很像一條狗,你知道嗎?」
辛千玉的嘴唇動了動,說不出話:他該說什麼呢?
「宿衷去美國的時候,又為你遲疑過嗎?」辛慕忽然問。
辛千玉定住了。
辛慕繼續說:「如果今天站在這兒的是宿衷,他會因為你而遲疑嗎?」
這句話像冷水兜頭澆下來,辛千玉從頭到腳都是狼狽的冰涼。
「這就是我那句話的意思。」辛慕轉了轉手裡的威士忌酒杯,「你想要愛得跟傻逼一樣。但宿衷不是傻逼。」
說著,辛慕頓了頓:「你也別當傻逼了,行不?」
辛千玉搖搖欲墜,不知該說什麼。他的心沉了沉,眼眶忽地紅了。
辛慕見不得他這個樣子,擺擺手,說:「你媽我不會讓你出事的。有人舉報盜版教材的事情,我早收到風了。倉庫里的盜版教材也提前被我清了。今天工商局不會查到任何不利集團的東西。」
原本還垂著頭的辛千玉聞言立即抬起頭:「媽?」
辛慕吐了一口濁氣:「我故意不先告訴你,就是想給你一個教訓。不然,你也太得意了。」
「我沒有得意……」辛千玉弱弱地說。
辛慕雖然不上班,但能在集團站穩腳跟,也是有兩把刷子的。她天天泡娛樂場所,也不全是她個人愛好,更是她的社交需要。長袖善舞的她幫集團維護了不少關係,也因此她的消息很靈通。當有人舉報玉琢集團購入盜版教材后,辛慕很快就收到風,並立即採取行動了。
她雷厲風行,首先就把陳主任逮住了一頓暴揍。陳主任老淚縱橫,吐了個乾乾淨淨。陳主任雖然大貪,但也沒誇張到把所有書都換成盜版,所以清理起來也不麻煩。原本,辛慕也打算將陳主任處理掉,但怕打草驚蛇,所以就讓陳主任請假避風頭,並沒有立即發難。
說到底,辛慕也不想辛千玉剛管事就出事,只能暫且壓著。
辛千玉的心胸里溢滿了複雜的情緒,他看著母親的雙眼,嘴唇微微顫抖,一點兒不像平時那樣驕傲又叛逆。
辛慕最怕看到兒子這模樣,她忙閉了閉眼,揮手:「滾吧。」
辛千玉渾渾噩噩地離開了辦公室,身體像穿了一個大窟窿,隨便來一陣風都能將他的五臟六腑絞碎。
回到了家裡,他抬眼就看到了放在壁櫥上的丑杯子。
那個杯子,他原本是打算帶去美國給宿衷的。他原本計劃著,將這個杯子拿到宿衷和李莉斯面前,耀武揚威地說「這是我親手做的,雖然很醜,但宿衷很喜歡」。
但是……
辛千玉下意識地摁開了手機,先於意識的,他的手指就點開了宿衷的聯繫方式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大概……大概是因為他很想聽見宿衷的聲音吧。
宿衷接聽了電話,但沒有說話。他不愛說話,所以每次通話都是辛千玉先開的頭。
辛千玉很疲憊,語氣有些懶:「嗯,我工作上出了點事兒,你覺得我該來美國嗎?」
「那應該不來,先完成工作。」宿衷的回答總是簡潔。
辛千玉腦子裡又掠過母親的話:確實啊,是個正常人都會這麼說吧。只有傻逼才會不顧一切飛撲去美國啊!
辛千玉自嘲地笑了笑:「嗯,那你在那邊玩得開心點。」
「嗯。」宿衷答。
辛千玉沒有說話。
平時打電話的時候,辛千玉總是喋喋不休的。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說話的話,宿衷也不會說話。那兩人就只能沉默著,聽聽電話的白噪音了。
這種交流方式讓辛千玉很疲憊,沒話找話其實很困難。
辛千玉下意識地拿起了丑水杯,忽然問道:「為什麼不把丑水杯帶去美國?」
宿衷說:「水杯開裂了。」
「啊?」辛千玉有些意外,仔細看才發現,這粗糙的陶瓷水杯上果然有了幾條細碎的裂紋。他一手拿著手機,一手轉著杯子觀察,一個不小心手滑了,水杯立即哐當墜地,碎了。
陶瓷崩裂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了極為響亮的聲音,聽得辛千玉心搖。
辛千玉愣了愣,說:「你聽到嗎?」
「什麼?」宿衷問,「這裡音樂很吵。」
隔著電話,也能聽到宿衷那邊的鑼鼓震天,喧囂熱鬧。偶爾還能有女生的嬌笑聲如鶯啼滑過,不知是不是那位李莉斯——但奇怪的是,辛千玉好像已經沒那麼關心了。
「哦。」辛千玉垂下眼瞼,「那沒事了。」
說完,辛千玉就掛了電話。
看著手機屏幕熄滅的光,辛千玉才猛然發現,這是他第一次先掛斷和宿衷的通話。
每一次、每一次,辛千玉都是等宿衷先掛斷了,他才聽著嘟嘟聲戀戀不捨地放下手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