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狗基金
說起來,辛千玉也很久沒有回辛家老宅了。
對權位有執念的人,多半也有很重的儀式感——老爺子也不例外。老宅是他權威的象徵,相當於「帝皇的寢宮」,只有他自己能住——當然,傭人也可以,但傭人在他觀念里其實不算人。
他的孩子成家后都搬出老宅,而孫子們更不會在老宅居住。
而偶爾他說起有點想念哪個孩子了,讓那孩子來住兩天吧,這都是莫大的尊榮,表現的是他對某個後輩的偏愛。
多年來,辛舅父和辛慕也有暗暗較勁辛千玉和辛斯穆誰更受老爺子喜歡,誰在老宅能多住幾晚、多吃幾頓飯。
辛千玉也曾經陷入在這樣的「爭寵怪圈」之中,努力地表現,儘力地扮演一個更符合老爺子心意的小孫子。
而辛斯穆恐怕也是如此。
老爺子的孫子其實不少,而且就是堂表親家這種隔著一輩的孫子,只要足夠乖巧伶俐,他也會給予慈愛的表現。所以,當「最受寵的孫子」的競爭是非常激烈的。
本家的、旁支的都會使勁渾身解數去爭寵,而且通常是大人小孩齊齊上陣,跟宮斗都差不多了。
而最後的贏家就是辛斯穆與辛千玉,他們得到了老爺子最多的寵愛,但又不滿足於此,伸出手去拚命搶那一個唯一的繼承人席位,因此形成了對立的局面。
然而,辛千玉現在長大了、成熟了,回頭來看,只覺得自己爭寵的姿態頗為可憐又可笑。
大概,在老爺子眼中,看的並不是兒孫繞膝,而是惡狗搶肉。
老爺子享受的不是天倫之樂,而是年輕的小一輩圍著自己這個垂暮老人諂媚、爭奪、搶肉骨頭。
而最終權位給誰,他恐怕心裡早有定論,只是從來不跟人說,就是想給大家希望,看大家紛爭。
大家越爭,他就越穩。
想到這些,辛千玉的臉上掠過嘲弄之色,又像風拂過一樣瞬間消失。
老宅的傭人迎接辛千玉和辛慕二人進屋,一邊說著:「大家都等著大小姐和小公子呢。」
辛千玉聽到「大家」兩個字后,問:「裡面還有誰?」
「大少爺和斯穆小姐都在。」傭人答。
「哦。」辛千玉點點頭:辛舅父和辛斯穆兩個都在啊?
估計這也是老爺子的心術。
他就是想讓辛斯穆到場和自己咬,辛舅父到場和辛慕咬。
辛舅父確實是完全被老爺子掌控,指哪打哪,還以為是自己在影響老爺子,殊不知他只是老爺子放出來咬人的狗。
至於辛斯穆……
辛千玉看著那位氣質優雅的表姐,臉露微笑。
辛斯穆也朝他微微點頭:「有陣子不見了,最近還好嗎?」
「不錯。」辛千玉點頭,客氣地寒暄。
這時候,老爺子也姍姍來遲,親切地和辛千玉說起話來,問他的近況。瞧老爺子此刻的樣子,真像一位和藹的老人家,全然不是那個使計將辛千玉名聲做臭、逐出公司的狠心當權者。
眾人閑話一陣子,老爺子又說:「最近公司在做擴張,布局全亞洲,這個你有關注嗎?」
「當然。」辛千玉笑著答,「好歹我也是股東啊。」
老爺子便說:「我看你是有海外項目的經驗的,小穆就沒有這個經驗……小穆遇到問題,也可以跟小玉交流交流的。」
辛斯穆聞言點頭,看起來絲毫沒有不悅。但辛舅父就不開心了,冷笑道:「小玉現在這個情況,還是不適合插手公司的業務吧!」
辛慕白眼一翻:「咱家小玉什麼情況啊?小玉情況好著呢!」
「什麼情況還要我明說嗎?」辛舅父嘲笑一聲,「現在他名聲敗壞,連累集團。集團都發公告說不會讓他任職了……」
「這也是一時之策而已。」老爺子淡淡說,「小玉是我的孫子,我怎麼可能真的不要他呢?其實我看,把他放到海外去做項目是最好的,一來可以讓他漲漲經驗、二來是暫避風頭。等過幾年,大家都忘了這事了,他仍可以回來董事會的。」
聽到老爺子的打算,辛舅父臉色大變,彷彿是無法接受。
辛千玉卻只覺得好笑:這算什麼?給個巴掌再賞一顆蜜棗?真當我是狗一樣訓了?
老爺子和藹地笑著看向辛千玉,臉上隱隱有自得之色,彷彿在等著辛千玉叩頭謝恩。
辛千玉卻懶得和他演這一出大戲,便聳聳肩,說:「我看辛舅父好像有話說啊?」
本來老爺子發話,辛舅父是不敢提異議的,但辛千玉都提到自己了,他也就憋不住了,便說:「這事情才剛過去多久,就又讓辛千玉回去?這樣怎麼和公眾交待呢?再說了,辛千玉因為個人作風出問題也不是第一回了,有了第二回就有第三回……」
老爺子卻「噯」一聲,道:「你這話就不對了。小玉年紀輕,做事輕浮也是常事。現在他吃了教訓,就會學乖,以後必然會好的。」
辛舅父仍是忿忿不平,但不敢反駁老爺子的話,只一臉不忿地盯著辛千玉。
辛千玉卻緩緩笑道:「老爺子這話就是太高看我了。我這個性格是改不了的了,也沒法學乖,我可能會叛逆一輩子。」
聽到辛千玉這麼說,老爺子臉露吃驚的神色。
辛千玉自顧自地說下去:「一家人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這個人太有性格了,不適合做教育掌門人。玉琢集團我不準備碰了。董事會也好、總裁也好,都不關我事。你們愛誰誰吧。」
此言一出,就連最淡定的辛斯穆也挑高了眉頭,彷彿是無法相信。
劇情的發展出乎老爺子的預料,失去掌控的感覺讓老爺子不太舒服。老爺子乾咳兩聲,笑道:「你這是鬧小孩子脾氣呢?」
「我都多大了,都成家了,還小孩子嗎?」辛千玉道,「其實上回您讓我離開董事會的時候,我就說了,我早知道管玉琢集團得做聖人、做道德楷模,那我肯定是不答應的。這話我是真心的,不是氣話。」
當然,上次辛千玉拍著辭職信離開董事會的時候,確實說過了「我是來當總裁的,不是來當孔子的!早知道做教育集團的總裁得是聖人,我才不幹呢!」這樣的話,但當時大家都以為他只是意氣用事,沒想到他是說真的。
難道,他真的要因為太有個性而放棄這偌大的家業?
這也……確實太有個性了。
大家面面相覷,都感難以置信。
辛千玉卻一臉氣定神閑。
老爺子感覺事情脫離掌控,竟有些不安。
在他的預計中,辛千玉應該會像上次那樣高高興興的回來繼續賣命,誰知道……
「咳咳。」老爺子乾咳兩聲,說,「小玉,你來我書房,咱們爺孫倆好好談談。」
辛千玉點頭答應了。
老爺子的書房古色古香,帶著幾縷帝國黃昏的氣息。
辛千玉從前來覺得這兒十分肅穆,說話都不敢高聲,只現在,他反嫌這兒陳舊,就連空氣中那昂貴的檀香氣味,也使他覺得沉悶。
老爺子敲了敲桌子,說:「小玉,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我已經說了。」辛千玉似感煩厭,語氣里也帶著幾分不耐煩,「繼而連三的輿論事件讓我不勝其煩,我不想背負這個枷鎖。對我來說嘛,人,最緊要就是開心。要是不能為所欲為,做有錢人又有什麼意思?」
老爺子呵的一笑,說:「真是孩子氣!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幼稚的孩子,你是成熟的大人了。難道你甘心做一個從信託基金里領零花錢度日的米蟲?」
辛千玉挑眉,說:「我只是不甘心做一個被人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打工仔。」
「什麼打工仔?」老爺子搖頭,「你是我中意的繼承人。」
辛千玉覺得好笑:要是換在兩三年前,他聽到老爺子口中說出「繼承人」三個字時,肯定會無比歡喜。但現在嘛……
「表姐比我適合。」辛千玉說,「她做事認真,一板一眼,為人踏實,挺好的。我這個人是無尾飛陀,幹不了這個。」
聽到辛千玉這麼說,老爺子更覺得意外,他已經拿不準辛千玉是真的不想要繼承權了,還是在欲擒故縱。
老爺子只進一步說:「她不如你聰明機敏。我更看好你。」
「你看好我?」辛千玉笑,「那我做總裁的時候,你為什麼要背刺我?」
辛千玉這話過於直接、且毫無鋪墊,就像天外來一刀,砍了老爺子一個措手不及,老爺子的表情都綳不住,露出一閃而過的驚愕羞怒之色。不過,老爺子畢竟是老狐狸,一秒就變回慈祥臉:「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我一直都是最看好你的!你想想,每次你闖禍,董事會容不下你,都是我保住你的!」
這表面和平恐怕是保不住了。
辛千玉冷笑:「我知道,我叫鴨的傳聞是您傳出去的。我和宿衷的關係戳您的心了。」
老爺子心神一動,但臉上還是那老人家的好表情:「你這樣太傷我的心了。難道你不知道你一直都是我最喜愛的孫子?」眼神帶著幾分痛心,跟真的一樣。
辛千玉一邊佩服老狐狸的演技,一邊笑說:「您是喜歡我,喜歡我的聰明乖巧。可惜,我現在長大了,變得太過聰明又不夠乖巧。」
老爺子心中暗自承認,辛千玉確實是對的。他很中意辛千玉的聰明,但卻不滿辛千玉不夠乖巧。
老爺子沉聲道:「你是我的孫子,我對你的喜愛是不會變的。」
辛千玉嗤笑:「我知道,所以你雖然對我有了忌憚和不滿,卻也沒有放棄我。你打壓我,不是為了趕走我,而是為了馴服我。」說著,辛千玉手掌收攏,做出一個拉狗繩的動作,「你想通過這一收一放,讓我明白,大權永遠在你手上,我必須聽命於你,才能立足玉琢。」
老爺子被說中心事,啞了兩秒,才道:「你的個性就是太鋒利了,我打磨打磨你,也是為你好。」
辛千玉嗤之以鼻:「您不就是希望我做您一輩子的乖孫?等您老的走不動了,我再三跪九叩叩謝隆恩的接過您施捨的權柄,繼承您的千秋大業、用一生奮鬥為您延續輝煌嗎?」
老爺子不語:這確實是他的計劃。
辛千玉笑了:「你還真當自己是皇帝,可以生殺予奪?」說完,辛千玉站起身來,不再戀戰,轉頭道:「您的那點江山,我還真瞧不上。」
老爺子看著辛千玉即將離去的背影,握拳冷笑:「拿著外公的錢當富三代,卻說瞧不上我的江山?是不是有點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嫌疑?」
辛千玉往外走的腳步頓住,轉頭一笑:「董事長,您是不是搞錯了什麼?上市項目是我搞起來的,M-GLOBAL是我牽的頭,但我只拿1%的股權!你隨便出去找個職業經理人,誰都不會接受這種OFFER。我這1%完全是親情價。不是我拿了你的分紅,是你虧待我這個大功臣!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說的不是我,而是你!」說完,辛千玉大步走出了這擺設陳舊的書房,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待辛千玉離開了,老爺子才抹掉那假裝鎮定和平的表情,露出憤然之色,一張老臉皺得死緊。
他實在好久沒被這樣挑釁過了,尤其對方還是他的孫子。
他實在忍受不下這等對他權威的挑戰,他暗下決心,非要逼得這個辛千玉低頭認錯不可。
老宅這一頓飯,吃得相當沒滋味。
老爺子又試圖讓辛慕勸勸辛千玉。
辛慕卻說:「兒大不由娘啊,尤其是他現在還娶了媳婦,哪兒還能聽我的呢?」
老爺子也懂了,現在辛慕也是站在辛千玉那邊的。
他更氣憤了:不孝女!
沒過幾天,辛慕就打電話給辛千玉訴苦:「我為了維護你,得罪老爺子啦!」
「是嗎?」辛千玉問,「怎麼回事?」
「你還不知道?」辛慕頓了頓,「老爺子把我們的信託停掉了。」
「哦?真的嗎?」辛千玉真不知道,因為他沒留意。
主要是他錢太多、事太忙了,沒注意到。
辛家是有個家族信託基金的,辛千玉從前的零花錢都是從這兒領的。從他成年起,每月能領個二三十萬零花錢。因為辛千玉已經不再在集團任職,所以在老爺子看來,辛千玉唯一的經濟來源就是家族信託。
而辛慕已從集團離職了,雖然有些別的收入來源,但失去這一筆信託,對她而言也是很大的損失。
她便跟兒子抱怨說:「哎呀,我現在被經濟封鎖了,還怎麼包養小狼狗嘛?」
「嗯,我知道了。」辛千玉說,「我待會兒就投一個億,給你建個『養狗基金』,行么?」
「好嘞。」辛慕如願以償,「真有孝心,媽媽愛你。」
頓了頓,辛慕又說:「其實……你說你對玉琢集團不感興趣了,可是真心話?」
「你說呢?」辛千玉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