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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侍墨

  「來了就跪著吧。」凌燁目光瞥見外面過來的人影,如是命令道。

  楚珩懵了懵,這話問完不應該是叫他起來嗎,怎麼反倒還要接著跪。他下意識地抬眸看了一眼皇帝,卻不想陛下的目光仍落在他身上。甫一抬頭,直直撞進陛下一雙深沉如海的眼睛里,楚珩微怔了怔,很快斂下眼睫,垂頭默默跪著了。

  凌燁見他這副茫然又委屈的樣子,微微揚了揚唇角。殿外有天子近衛請見,他斂去笑意,沉聲命進。

  那御前近衛進來,正是今日同楚珩一起從武英殿過來的同僚。近衛目光從楚珩身上一掠而過,並不多作停留,上前恭敬行禮。

  陛下溫聲叫了起,還笑著與其說了兩句閑話。

  楚珩跪在一旁聽著,頓時覺得更委屈了,頭低低垂著,整個人都籠罩在滿滿的鬱悶和低落里。

  天子近衛當到他這個份上,恐怕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他們和宮裡的禁軍侍衛很不一樣,不只是階品更高,天子近衛,「衛」不過是個虛名,重在一個「近」字。

  武英殿里的這些人,或是出身世家,從小對九州政局耳濡目染,或是自幼長在武英殿,對皇帝忠心不二。能被擢選到御前隨侍,才是成為天子近衛真正的要義。

  御前並不只是保護陛下安危,外有禁軍侍衛,內有宮人影衛,更多的時候皇帝的安危其實都輪不到天子近衛來保護。皇城禁衛軍不服武英殿空有「天子近衛營」的名頭並不是無風起浪。

  御前隨侍,其實是要他們聆聽聖意,觀察朝局,在陛下身邊奉差執事,得陛下親自教誨磨礪。若無意外正常退殿出宮,日後出將入相,升遷調補之路比其他人要寬得多,比起世家蔭封也差不到哪去。毫不誇張的說,在御前一年,比得上在外十年。

  如若不是天子近衛何處任職、何時退宮權全由皇帝聖心獨裁,人一旦進了武英殿,身後家族就再插不了手,世家城主擔心嫡子送入武英殿後會被皇帝隨意打發個閑缺,或是尋個理由一直扣在天子近衛營不放人,否則武英殿早就是九州諸世家子弟搶破頭的終南捷徑了。

  如今武英殿上下不過百來號人,而其中能被擢選到御前隨侍的,全都是經層層考核遴選出來的佼佼者。文韜武略樣樣不缺,就比如今日與楚珩一同來敬誠殿當值的近衛同僚。

  近衛同陛下稟完事宜,行禮過後便退下了,臨走前見陛下又提筆批起了摺子,不禁分外同情地看了依舊跪在地上的楚珩一眼。

  自楚珩入殿面聖請安,陛下顯然就沒叫起,看陛下這視若無睹的樣子,等會兒大抵也不會讓他起來。

  別人到御前是帝王恩寵,前途似錦,楚珩卻不大一樣了,他是大胤九州獨一份的御前罰跪。

  近衛告退,殿內又只剩下了楚珩和皇帝兩個人。他依舊跪著,膝下是厚厚的羊絨地毯,倒並不覺得疲累難捱,只是心裡十分難過,又是茫然不解又是酸楚委屈。可陛下不叫起,他便就得一直跪著,何時起來只能等陛下開恩。

  小半盞茶的時間悄然而過,上首忽然傳來硃筆放在筆架上的聲音,楚珩心中微動,終於聽見陛下開口道:「楚珩——」

  他抬眸應聲:「臣在。」

  凌燁眼底浮現笑意,溫聲道:「知道為什麼讓你跪嗎?」

  楚珩抿了抿嘴唇,抬頭看向皇帝。見皇帝像方才叫他罰跪時一樣笑意吟吟地看著自己,心裡的弦又綳了起來,猶豫了片刻,還是搖頭如實道:「臣不知……」

  皇帝笑容更深,說出的話果然和方才如出一轍:「你頭回來御前便晚了時辰,該罰你嗎?」

  楚珩一怔,連忙辯解:「可臣是和當值的同僚一起……」

  皇帝打斷他的話:「他是他,你是你,你頭回來御前,依照規矩須得提前兩刻過來面聖請安,你不知道么?」

  楚珩愣了愣,他確實不知,昨日武英殿的同僚和他說起御前諸多事宜的時候,並未提起過此事。但現下陛下既然這樣說了,那必然是有這般規矩的。

  楚珩低下眼帘,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辯解。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沒有半分錯處,只是卻沒想到,「下次」來的這樣快。

  果不其然,陛下問道:「朕昨日說過什麼?」

  楚珩蜷縮起手指,低下頭去。

  見他不答,皇帝又「嗯」了一聲,尾音上揚,是在發問。

  楚珩只得硬著頭皮低聲道:「二十杖先記著,如有下次,一併……」

  後面的話楚珩說不下去了,他實在是怕自己話一說完,陛下下一句便是「杖四十」。

  二十杖是死不了人,可是也太疼了,何況還是翻了倍的。四十杖打完,他少說得在床上躺一兩個月。都已經被調到了御前,武英殿的大門他一時半會是回不去了,到了這個關卡上,他真的不想再去挨那翻了倍的四十杖了。

  而且還不止是疼,今日不巧偏又是十月十六,他一個沒忍住,只怕都要把護體內力給打出來,到時候就不是晚了時辰那麼簡單了。

  楚珩手指攥得發白,他抿了抿嘴唇,不自覺放軟了聲音,滿眼祈求看向皇帝:「陛下……」

  皇帝倚著靠背,面上依舊是和顏悅色,說出的話卻格外嚴酷:「如有下次,如何?」

  楚珩心裡一涼,知道是躲不過去了,愁雲慘淡地看著陛下,小聲回稟:「……一併處置。」

  他話音一落,皇帝立刻便道:「來人——」

  「陛下……」楚珩聲音發顫。

  外間值守的天子影衛聞聲而入,單膝點地跪在御前,做出了聽令的姿態。

  楚珩絕望地閉上眼睛,想著陛下不會再饒他第二次,便不再出聲,只低頭強迫自己做好被杖責的準備。

  然而想象中的「杖四十」卻並沒有如期到來,陛下只是吩咐,今日再有人求見,一律殿前等候聽宣。

  影衛應是,很快行禮退下。

  楚珩慢慢睜開眼睛,再抬頭時,見陛下依舊神情閑散,面帶笑意地看著他,頓時就有些不知所措,訥訥道:「陛下……」

  凌燁見他眼底微染著點紅,一雙眼睛眸光瀲灧,伸手指了指御案側邊的楠木圓凳,笑道:「過來,給朕研墨。」

  楚珩怔在原地沒動,愣愣地看著陛下,直到陛下又重複了一遍,才回過神來。略略猶疑片刻,起身走上前去。

  楚珩頂著陛下的目光,也不敢坐下,只垂首站在御案一側,還未及拾起墨錠,就聽陛下忽而又道:「伸手。」

  楚珩抬頭,見陛下起身從筆架上拈起一支嶄新的毛筆,他不解其意,但見陛下目光正凝在他臉上,想了想還是伸出了左手。

  不等他反應,陛下忽然拉住他指尖,將他手掌展平,舉起筆加了幾分力道,用筆桿重重敲了一下。

  掌心頓時有突兀的刺痛感傳來,楚珩悶哼一聲,下意識掙開指尖的桎梏,猛地縮回手去,有些委屈地看向陛下。

  凌燁不語,只靜靜注視著他,目光沉沉。楚珩低頭咬了一下唇,知道不容他抗拒,只得按下心頭的不解和委屈,繼續伸出手來。

  皇帝毫不留情,又使力打了兩下,見他掌心泛起紅痕,放下筆沉聲道:「二十杖仍記著,先處置了這次的。」

  楚珩收回手,低下頭自己揉了揉掌心,聞言悶聲應是。

  凌燁看著他這毫不掩飾,將委屈和怕疼直接寫在臉上的樣子,不由覺得好笑,便開口問道:「漓山都教了你什麼,你在御前便就這樣,情緒全寫在臉上?」

  楚珩聞言抬頭,也不知怎麼的,大抵是因著陛下此刻神情安虞,眼底滿是溫和,同記憶里石階下初見時的那道身影重疊起來。他恍惚一瞬,下意識地就將心裡話說了出來,小聲道:「疼……」

  「居然還敢喊疼?」凌燁彎了彎唇,眉目溫柔,說出的話卻殘酷得很:「朕打你,再疼也得忍著,受不住也不能躲。」1

  楚珩垂下眼帘,攥了攥掌心不敢再揉,悶悶地稱是。

  凌燁微微揚唇,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放在案首的那冊《詩經》,他心頭微動,語氣帶了些許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縱容,對楚珩道:「罷了,你這樣子,也不必去靖章宮其他地方了,日後便在御前侍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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