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提點
御前侍墨,那便是要一直在陛下身邊了。
楚珩來之前有聽同僚講過,大胤九州的聖明天子處理政事的時候喜靜,身邊並不愛留很多人伺候。
今日楚珩進來面聖請安的時候,書房裡只有他和陛下兩個人。掌殿宮人、天子影衛一律都在外間和偏殿里待命,武英殿的御前近衛以及集賢殿的侍讀學士也都被分散到靖章宮各處。
敬誠殿本來確實是有御前侍墨一職的,武英殿擢選出來的御前近衛充任。但因著陛下不太喜人跟在身邊,除了參政議事、接見朝臣的時候,不大叫他們近前隨侍。
至於批閱奏章、處理政事時會一直在陛下身邊的御前侍墨,自然也就被空下來了。
楚珩聽陛下要他侍墨,不禁有些疑惑。他昨日才觸怒了陛下,今日頭回來御前又晚了時辰,那四十杖沒打下來已是僥倖,陛下心裡定然很不待見,該對他頗有微詞才是,怎麼還會叫他留在身邊侍墨。
楚珩正垂眸思忖,凌燁見他不應聲,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取笑道:「你這什麼都寫在臉上,又禁不住磋磨,去了旁處,只怕早晚會被人構陷坑害,還是留在朕眼皮子底下看著比較妥當。」
「臣沒有……」楚珩小聲反駁,抬眸時見陛下也正看著他,目光在半空中倏然交匯。
時光彷彿就此折返,今時往昔在這一息之間悄然重合,清風桂花不期而遇,掠過心頭半尺漣漪。
他怔了一怔,一時間莫明有些手足無措,下意識地錯開視線低下頭去。
有天光越過窗欞撒在案首,留下滿室溫柔繾綣的光影,御案前有兩個人影站得很近,地上的影子交織在一起,浸染上陽光的溫度。
或許是點了熏籠的緣故,分明已臨近冬月,敬誠殿內室卻依舊暖煦若春。
楚珩一直低著頭,直到耳邊突然傳來陛下的聲音:「伸手。」
楚珩立刻慌了,下意識地摸了摸還殘存著些許痛楚的左手掌心,抬頭望向陛下,顫聲問道:「還要再打?」
皇帝看了他一眼:「朕剛才教過你什麼?」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要打,不能躲,也不能喊疼。
楚珩心裡一片愁雲慘淡,憶及筆桿落到掌心時的刺痛,糾結片刻,還是決定雷霆均沾,蜷縮起剛才被打過的左手,慢吞吞地將右手伸了出去。盯著掌心的目光微微閃躲,想看又不敢看。
凌燁看著他這十分怕疼的委屈樣子,心裡覺得好笑,面上卻只冷了臉沉聲命令:「左手。」
「陛下……」楚珩急了,剛想求饒,又見陛下面沉如水的神色,沒說完的話頓時全吞了回去。只得將已挨過三下的左手伸出去,眼神閃躲著掙扎了一會兒,最後乾脆別過臉去不忍再看,只認命地等著疼痛降臨。
凌燁看了一眼,見他白皙的掌心猶然帶著三道紅痕,側身從御案下的小格里取了一方玉盒。
沁涼的藥膏塗在手上,楚珩扭過頭來睜開眼睛,見陛下神情專註,正耐心細緻地將藥膏揉開,抹在他掌心泛紅之處。
那藥膏初初塗到手上是涼的,在掌心揉開來的時候卻變得溫熱。也不知是錯覺,還是因著十指連心,暖燙的感覺一路傳襲,連著心口似乎也有些微微發熱。
其實陛下打得不很重,倒也不是不能忍,只是筆桿剛敲在手上時覺得刺痛,三下而已,緩一會兒也就過去了。
楚珩心緒紛亂,胡思亂想一氣,直到聽見陛下說「好了」才恍然回神,緩緩地收回手,目光微微閃躲著,小聲道:「謝陛下。」
凌燁「嗯」了一聲,將藥膏放回原處,轉身的一剎那,他目光微沉,不動聲色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抹葯的時候他看過楚珩的雙手,也觸摸過。那雙手,手指修長,指節有力,兩隻手的虎口和指腹都有薄繭,是習武之人掌上的特徵,並不像是不會用劍的人該有的手。
他暫且按下心中疑慮回過身來,見楚珩抱著方才抹了葯的手,視線一直盯著看。他唇邊微微噙了點笑意,指著側邊的楠木圓凳道:「坐吧,給朕磨墨。」
楚珩這才收回看手的目光,慢吞吞地依言坐下,垂眸拾起擱在硯台邊的硃砂墨錠,轉腕輕而慢地磨起墨來。
凌燁端坐在御案后,提筆繼續批閱奏章。
大胤朝的奏章有著不同的封色,分成奏事、陳情、謝恩、賀表等等。奏事的摺子按照軍政財農、各部各司又有細分。陛下親政后,朝堂上便有明令,但凡上奏,多餘的套話廢話一律不許講,開門見山陳情稟奏即可。
楚珩磨了會兒墨,見陛下只看奏事陳情的摺子,其餘的奏章全疊在一旁摞成一沓,碰也不碰一下,不由多看了兩眼。
凌燁頭也不抬,忽而道:「去幫朕看一遍,若都是些虛話套話沒什麼要事,便不用再稟了。」
楚珩一怔,遲疑了一會兒:「可臣來看,不太妥當罷……」
「你是御前侍墨,哪裡不妥?」凌燁笑:「不然要你在這兒做什麼?研墨嗎?」
侍墨當然不是專門負責給陛下研墨的,和集賢殿擢選出的侍讀學士一樣,都是皇帝處理日常政務時,在御前協辦相應事宜的人。有時也會書議朝事,偶爾還要經陛下口述,在奏章上代筆書寫。相較侍讀學士,御前侍墨在敬誠殿的時間還會更久一些。
楚珩從御案上取過那一沓奏摺,凌燁知他無甚經驗,見他面上遲疑和難色不減,便開口道:「這些摺子大多無關緊要,你先將何人稟奏何事簡要記錄下來給朕看。你分揀查看過一遍后,影衛還會再看一遍,不用怕其中會有疏漏之處。」
涉及朝事,茲事體大,楚珩經驗淺薄,難免有些躊躇,見陛下如此說,便稍稍放下心,取了一張紙開始提筆書寫。
敬誠殿內的時光流淌得很快,轉眼已經臨近午時,楚珩合上手邊最後一冊奏摺,將寫滿一頁的素紙呈到陛下面前御覽。
凌燁知道那一沓奏摺里大多是謝恩的,略略掃了幾眼見確實沒什麼要事,便放下素紙,觀賞了一會兒楚珩的字。
楚珩的字寫得很好,筆畫起落間風骨俱顯,落紙煙雲。凌燁細細看了看,隨口贊道:「字寫的不錯,在漓山學的?」
楚珩頷首應是:「在師門總要學點什麼。」
凌燁點點頭,狀似無意地又道:「你在漓山沒學過劍,習得這一筆手書,倒也不算白去。」
楚珩心中微動,垂下眼帘攥了攥自己的手指。他怎麼會沒學過劍?這雙手從他記事起便開始與劍相伴,直至今日,他還是能夠記起明寂握在掌心裡的感覺。
只是後來才明白,學劍時愈是容易,握劍時就越難。難到頭便是劍不由主,出鞘不祥。
掌心裡殘存的些微痛楚將楚珩恍惚的神思陡然喚醒,他低聲道:「從前也是下功夫學過的,只是臣愚鈍,握不住自己的劍,也做不了劍的主人,後來便不再用劍了。」
他神情低落,和初見時如出一轍的黯淡,像是被勾起了什麼不願回首的往事。凌燁目光從他攥緊的手上掠過,點點頭,不再問什麼。
轉眼已至午膳的時辰,楚珩向陛下告退。剛走至書房門前,忽而聽見陛下又叫了他一聲:「楚珩。」
他連忙轉身,見陛下斂去笑意,面容沉靜,意味深長地道:「你要記得你現在是在御前,你知道武英殿里有多少人想走到這裡么?」
他心裡一凜。
出了敬誠殿,早上一起來的同僚正在轉角處等他。
大抵是因著心裡有事,楚珩面上略顯凝重。那同僚一見著他,怎麼看怎麼覺得楚珩臉上愁雲慘淡,便以為他果真在御前跪了一上午,不禁愈發同情。
等他們一起回了武英殿,同僚在一眾追問下避開楚珩悄悄說了兩句,大半個天子近衛營的人頓時都對楚珩格外憐憫,用膳的時候還紛紛給他夾了幾筷肉。
楚珩大致猜出了一二,有些哭笑不得,欲開口解釋兩句,卻見謝初大統領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楚珩想起臨走前陛下說的話,又見謝初眼底似有深意,到了嘴邊的話全咽了回去。
等午膳過後,楚珩避開眾人獨自去見了謝初,開門見山便問道:「大統領,頭回去御前是要比正常當值的時辰提前兩刻面聖請安嗎?」
謝初一愣,點點頭道:「依規矩確實該如此,頭回去御前或在外辦差回來都要在當值日提前兩刻去面聖請安。但陛下對天子近衛一向寬縱,凡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條規矩平日里就也沒有被嚴格恪守,當值的時辰去也不是不行。」
謝初見他垂著眸像是在思忖些什麼,便問道:「怎麼,陛下今日就此事罰過你?」
楚珩想起那算不上懲罰的三下,摩挲了一下掌心,搖搖頭道:「不曾,只是提過一句。」
謝初微微笑了笑:「你今日在御前,並沒有真的跪一上午吧?」
「嗯,只是跪了一小會兒。」楚珩點點頭道:「陛下要我御前侍墨。」
「侍墨……」謝初想起昨日天子影衛首領凌啟似是而非的話,伸手拍了拍楚珩的肩,語重心長道:「陛下是在提點你。你觸怒陛下也好,被記了二十杖也罷,但你未經考核遴選,被陛下親自調到御前卻也是不爭的事實,這在外人看來是毋庸置疑的帝王恩寵——」
謝初頓了一頓,「你今日雖只是晚了時辰,是小事,但落在有心人眼裡,日後小事也能成大事。楚珩啊,御前惹眼,人心難測,有些事你心裡要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