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最凶
下午未時兩刻,楚珩從武英殿出來,要去敬誠殿繼續「侍墨」。
出門時才注意到,繼自己在武英殿大門上任的小章已經美滋滋地坐在值房裡了。
小章一眼看見楚珩出來,連忙招手叫住他,從窗子里探出頭來,抓了一把果脯放在楚珩手裡,神色憐憫語氣同情:「吃點吧,吃一頓少一頓,說不定以後就吃不上了。」
楚珩:「……」
小章不等他開口,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不用說了,我們都懂。」然後嘆了口氣,轉頭去躺椅上歪著了。
楚珩手裡拿著武英殿大門特供的果脯,看了一眼值房窗子底下打盹曬太陽的小章,心裡頓時生出了一點羨慕。
今日十六,本是輪到楚珩休沐,但他今天上午才剛陛下被調到御前任職,頭回面聖又晚了時辰,這會兒實在是不太敢以休沐為由自作主張不去了——他怕他今天下午休沐了,明日陛下若是問起來,只需輕飄飄的一句話,以後每個月的今天他就都別再想出宮了。
為長遠計,楚珩只得硬著頭皮繼續過去當值,順便祈禱一下今日下午天子影衛首領凌啟依舊不在御前。
楚珩拈起一塊青梅脯咬在嘴裡,放緩步伐,朝靖章宮的方向走去。
彼時敬誠殿內,影首凌啟正在與皇帝密稟事宜,書房裡外間都未留人。
「陛下,靖州邊境傳來消息,三個月前,虞疆十六部發生異動,老教王病重,虞疆聖子赫蘭拓暫攝十六部宗政。這位虞疆聖子有個綽號,叫『噶樂主』,意為『瘋子』,為人激進。赫蘭拓繼任虞疆教王后,西北絲路道恐會受阻。」
皇帝目光微動,屈指輕輕叩了兩下身前御案,半晌后淡聲道:「先前蘇朗傳信說下月中旬回帝都,穎國公蘇闕那會兒也要到了。」
「是。」凌啟應聲又道:「臘月初六,太后千秋,世家城主、各地侯王進京祝壽奉禮。穎國公同朔安侯現如今正在四方交界調軍以待中州戒嚴。」
皇帝「嗯」了一聲,音容平靜:「虞疆的事先放著,不急,命靖州總督暫觀其變。另外,既是太后千秋,敬王也該從江錦城回來帝都了。」
凌啟聽見「敬王」兩個字,額角青筋跳了一跳,沉聲道:「近兩年,江錦城無甚異動。但硯溪鍾氏旁支與南隰巫族私下往來一直未有中斷,太后從前與敬王選的正妃鍾氏儀筠,便是南隰大巫鏡雪裡的弟子。此次太后千秋,南隰應當也會派使者前來祝賀。」
皇帝點點頭,示意知曉。
楚珩在踏進靖章宮前終於勉強將手裡的果脯吃完,在宮門前停滯片刻,垂眸斂目走了進去。
行至敬誠殿前,他腳步剛踏上月台,身形微微一頓,注意到上午在書房外間值守的宮人此刻全都站在了殿前。其中還有幾名眼生的天子影衛就站在正殿走廊下,像是在等著什麼人。
楚珩輕輕皺眉,心頭掠起一層不太好的預感。
書房內凌啟神情微有些凝重,肅聲道:「陛下,兩個月前,帝春台的事,韓澄邈已暗查過南山與蒼梧,均未有結果,九州以內,現還剩下兩處。」
帝春台。
楚珩心神緊繃,耳尖微動,放緩了步伐慢吞吞地走向殿門,一片模糊不清中似乎是捕捉到了這三個字。
殿前侍衛見他過來,放低聲音道:「裡頭天子影衛的凌大人在稟事,御前這會兒不留人。你下午還要面聖嗎?那要不先在這兒等著?不然去偏殿坐會也成。」
凌啟。
楚珩心中微沉,內息在一瞬間收斂到了極致。朝那侍衛道過謝,立刻轉身朝偏殿走去。
才走出幾丈遠,楚珩敏銳地聽見身後傳來殿門啟合的聲音。他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逐漸加快了腳步,朝偏殿行去。
那殿前侍衛看見凌啟已然出來,急忙想想要叫住楚珩,轉頭才看見楚珩已經快走到了長廊的拐角處。
凌啟順著殿前侍衛的視線隨意瞥了一眼,剛要收回目光,眉心倏然一跳。他心頭一凜,再次定睛看向那個行至拐角處的背影。
方才深不可測的異樣感覺似乎只是一恍神間的錯覺,第二眼看過去時,背影的主人應當只是個剛剛入門武道的初學者。
「過去的那個是誰?」凌啟問侍衛。
「哦,他是今天才從武英殿調來御前的,叫楚珩。」
凌啟點點頭,他記得這個名字,心中異樣的感覺再次打消了些許,帶著等在廊下的影衛,抬腳朝靖章宮別處走去。
楚珩轉過走廊拐角,靜靜等了一盞茶的時間,看著凌啟的背影消失在靖章宮的殿宇間。
他並不能確定凌啟下午還會不會再次到敬誠殿來,但是自己人已經到了靖章宮,現在若是自行回去無疑就是放肆妄為自找麻煩,別說以後每月十六的休沐沒了,那二十杖也不用再繼續記著了。
進退兩難間,楚珩遠遠地看見幾位侍讀學士正朝靖章宮西側的御書房走去。
楚珩忽然想起來,上午他從敬誠殿告退前,陛下已經批閱完了尚書台今日呈上來的奏章,下午不用繼續處理政事。
依照午膳過後他在武英殿翻閱的前廷禮典,政務完畢,他這個御前侍墨就跟那些侍讀學士一樣,靖章宮旁處待命即可,不用再到陛下跟前去。
就算是凌啟回頭再到敬誠殿,只要碰不著他,就察覺不出什麼端倪。楚珩心下稍安,繼續朝偏殿走去。
然而他才剛在偏殿坐了不到兩刻鐘的時間,敬誠殿的掌殿高公公就過來了,一眼瞧見他,笑眯眯地道:「陛下宣召。」
楚珩頓時嗆了口茶,站起身遲疑著問:「掌殿可知所為何事?」
掌殿樂呵呵的,眼睛都要眯成兩條縫,掃了一眼偏殿里其餘眾人,目光悠悠地看向楚珩的膝蓋,故意揚聲道:「上午做什麼,下午自然還做什麼。」
此話是回答楚珩所問,但卻並不像是說給他聽的。
掌殿話音剛落,又悄悄朝楚珩使了個眼色。楚珩默了默,低眉順眼地跟著掌殿出去了。
沿著走廊行至殿前,餘光恰好瞥見凌啟幾人遠遠地從靖章宮宮道里走出來,朝宮門外去了。
楚珩心裡稍定,綳著的弦微微鬆了松,踏進殿內書房行禮請安。
凌燁抬眼看見楚珩進來,放下手中茶盞,微微揚了揚唇角,並不叫起,過了片刻才問道:「你人呢?」
眼前這場景似乎有點眼熟,果然是「上午做什麼,下午還做什麼」。
楚珩心裡敲起小鼓,回憶了一下日中時分在武英殿看過的前廷禮典,頓時又有了底氣,抬眸回道:「臣一直在偏殿待命。」
「偏殿?」凌燁眉目舒展,語帶笑意:「御前侍墨不到御前來,卻躲在偏殿偷懶,還要朕派人去請?」
楚珩當然不肯認,立刻出言辯解:「臣沒有,循照前廷舊例,陛下上午已閱完奏章,御前侍墨午後當值,無召不再入殿。」
「哦,循舊例啊。」皇帝眉梢輕挑,點了點頭。然而還不等楚珩心定,就聽陛下忽而又道:「朕怎麼不知道,在你之前,朕還選過其他的御前侍墨,所以你是循哪兒的舊例?」
楚珩心裡的底氣忽然就不那麼足了,他捏了捏掌心,挺直脊背抬眸看向皇帝,儘力讓自己顯得理直氣壯:「臣在武英殿翻閱過前廷禮典。」
前廷禮典?
凌燁聞言彎了彎眸子,轉而問道:「你是誰的侍墨?」
楚珩不解為何有此問,停頓片刻還是答道:「……是陛下的。」
這問題的答案本就顯然易見,可四個字甫一出口,楚珩忽然有些莫明的怔然。
殿內悄然靜了一瞬,午後輕柔的微風從窗欞間悄悄漏進來,插在青瓷觚里的桂花枝在和風裡輕輕搖曳,滿室清香。
凌燁眸光微動,片刻后笑問:「既然是朕的,那你為什麼要循先帝時的舊例?」
楚珩頓時語塞,垂著眸子不知如何反駁。
陛下隨即又道:「過來。」
楚珩心下惴惴,愈發覺得走了上午的老路,起身行至御案一側站定,忍不住又往筆架的方向偷偷瞄了好幾眼。
凌燁順著他忐忑的目光望過去,看向那支未開鋒的筆,心裡不由覺得有些好笑,面上一本正經地沉聲道:「前廷禮典日後就改了,侍墨當值不準去靖章宮旁處偷懶,奏章閱完也不準,只許到敬誠殿來幹活。」
陛下金口玉言,御前侍墨這回真是「御前」得不能再「御前」了。
楚珩應聲稱是,知道偏殿之事已了,同時也收回了時不時看向那支筆的目光。
凌燁見他這明顯放鬆下來的神色,不由就有些好奇:「你在漓山難不成經常受罰?」
楚珩聞言一愣,回道:「沒有,除了師……除了掌門師公,平日里沒人會罰……」
楚珩停頓了一下,忽然想起方才敬誠殿外,天子影衛首領凌啟凝在他身上的反常目光,心中微凜,於是又補充道:「嗯……還有我大師兄。」
楚珩心一橫,索性破罐子破摔:「他是全漓山最凶的一個人,隔三差五地就要把臣叫去望舒殿挨打,人都被他給打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