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偷懶
當夜果然落了雨。
顏相府內,顏滄跪坐在矮几邊煮茶。水如魚目已至一沸,細密的水霧煙煙裊裊,顏滄將茶葉投入壺中,滾珠湧泉間清淡的茶香氤氳滿室。
顏滄斟了一盞,雙手奉到顏相手邊。
顏懋裹著暖裘斜倚在窗邊,正翻閱書卷。
顏滄憶及今日在敬誠殿前,顏相久久凝在楚珩身上的視線,斟酌片刻開口問道:「相爺,那位御前侍墨,可要著人再細查一番?」
顏懋仍盯著手中書卷,聞言頭也不抬,只簡短道:「不必。」
顏滄覷著他的神色,遲疑須臾還是說道:「可陛下處理政事的時候一貫喜靜,御前侍墨一職早已荒置,如今卻無端從武英殿中擢選一人……」
「因為他很特別。」顏懋打斷他的話,放下書側身飲了口茶,緩聲念道:「楚珩——」
「楚——珩」,他一字一頓念著這個名字,嘴角處極輕微地扯出一點弧度:「這可真是有意思。」
顏滄不解其意:「相爺?」
顏懋凝眸看向手中捏著的白瓷茶盞,唇邊極淺的笑意盡數收斂,他沉默一陣后淡聲道:「楚珩有什麼可再查的?這不都是顯而易見的么?他姓楚,是世家子弟,但少時離家,身後沒有家族的半點影子,他師從漓山,而一葉孤城又避世已久輕易不涉政事。」
「楚珩這個人,出身和境遇都很特別。他是鍾平侯的親子,這就意味著他身上永遠都打著鍾離楚氏的烙印,不可能再投身於旁的世家。但偏偏,鍾平侯府又一直只當沒這個二公子,楚珩漓山學藝十六載,鍾離楚氏從來沒有派人過問過他哪怕半句。」
顏懋半眯起眼睛,目光盯向攤在桌案上的書卷,緩聲道:「現今的鐘平侯楚弘膝下血脈稀薄,諸子蔭封入仕就已經足夠了。但鍾離楚氏卻是持丹書鐵券的大胤十六家族之一,武英殿是一定要有人去的。所以鍾平侯明明知道楚珩武藝有失,卻還是把他送入了武英殿。他一個當爹的最清楚不過,以楚珩的情況,別說十里挑一選去御前了,在天子近衛營里能不被人欺負就不錯了。楚弘從頭到尾根本就沒為這個兒子考慮過半分,他就是鍾離楚氏拿來搪塞國法的棄子。」
顏懋嗤笑一聲,深邃的眼底劃過諷意,頓了頓又繼續道:「楚家的這位二公子,既不能背離楚家,但也不會心向楚家。若是這樣看來,楚二公子若是想向上走,似乎就只能依靠陛下忠於陛下。一個鍾離楚氏的棄子,一個不問世事的師門,這樣的人本就是一張白紙,到了御前其實也並沒有多麼奇怪。」
顏滄點點頭,又問:「那麼相爺的意思是,聽之任之坐觀其變?」
顏懋垂眸把玩著手裡的白瓷茶盞,燭光下眉心的皺紋漸漸蹙成一個「川」字,映照出一張格外深沉的面龐,輪廓鋒利,下頜線緊緊繃著,像是在思忖著什麼極為棘手的事。
良晌,瓷杯落在桌案上發出「咚」的一聲,在靜謐的室內顯得尤為突兀。他淡漠道:「御前侍墨,誰不知道要詳查之上再詳查?大胤九州想查他底子的人多了去了,只要有本事能過得了東都境主葉見微那一關。」
眼底細碎的冷光一閃即逝,顏懋的視線重新落回到書卷上。他倚在窗邊,神色漠然,和著池塘里雨落的聲音有一搭沒一搭地屈指叩著憑几,不知在想些什麼。
良久,顏滄放輕腳步走上前來為他添茶,無意間瞥了一眼卷上墨字,這才注意到,顏相手中的書卷自始至終都是同一頁,而書是大胤律。
……
直到第二日清晨,雨依舊沒停。
瓦檐邊的雨水成串濺落,驚起滿地的涼意,整座皇城在這場雨中都轉了冬寒。
楚珩撐著傘沿宮道朝敬誠殿的方向走去。雨不疾不徐,飛絮般灑落,在天地之間扯開一層濛濛水霧。冷雨之中的九重宮闕愈發寥廓,宮頂相連沉浮一眼望不到盡頭。
踏著雨一路行至敬誠殿,外殿廊下值守的侍衛見他過來,眼睛一抬,悄悄比了個手勢,意思是陛下今日心情不好,讓他小心侍候。
昨日顏相面聖,楚珩被陛下當庭斥退,之後就沒讓他繼續留在敬誠殿。但他身為御前侍墨,今日前廷朝會過後依舊得繼續到御前當值,偏偏又趕上陛下這會兒心情不好,侍衛遞給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每月逢五、逢十,宣政殿有大朝會。
凌燁剛下朝回來不久,身上還穿著繁複隆重的天子朝服,他孤身立在書房窗前,殿里並未留一個人伺候,眉宇間染著幾分煩躁。
楚珩進來的時候,凌燁緊皺著的眉掩飾性地舒展了一瞬,見是他,很快又不再遮掩地露出了原本的情緒。
不等楚珩俯身,凌燁揮揮袖子直接說了「免禮」。楚珩走上前去,溫聲直言道:「陛下今日心情不好?」
他開門見山,凌燁也直言不諱,點點頭「嗯」了一聲,但明顯不想多提煩心事,便轉而問道:「你昨日從敬誠殿回去的時候時辰尚早,去做了什麼?」
昨日的事凌燁沒有解釋,楚珩也沒有問。他知道昨日顏相過來時,陛下突如其來的疾言遽色一定有他的理由,就如同從御前刻意流傳出去的那些浮言一樣。
楚珩說:「睡覺。」
凌燁聞言輕笑:「偷懶?」
「也算是。」楚珩彎了彎唇,坦然道:「放鬆一下會讓人心情好。」他抬眸,眼底盛著笑意:「不如陛下今日也偷個懶?」
從來只有勸諫天子勤政的,像他這樣進言皇帝偷懶的凌燁還是第一次見,而且還說的這樣理所當然,一點都沒有胡言亂語的覺悟,彷彿本應如此。
凌燁不置可否,擰著的眉卻在不知不覺中就舒展開來。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楚珩,楚珩卻仍然沒有半點放肆妄言的自覺,一臉的坦然自若。
或許是他言語和神情間的理所必然實在是有些獨特的感染力,凌燁不自覺地回想了一下,卻發現「放鬆」和「偷懶」這兩個再平常不過的字眼,於他而言竟陌生得彷彿素不相識。
兒時的記憶已經太過久遠,在僅存於腦海中的那些支零破碎的畫面里,和「玩樂」相關的物事也少得可憐。
作為先帝和元后的嫡長子,他自幼被立為帝國太子,此後便是日日勤勉,從不敢有半分懈怠。即位后就更不必說,在母家的暗中督促下,三更燈火早已是常態。
人人都要他勤政愛國,他也確實是這麼做的。
但天子也是人,一樣吃五穀雜糧,一樣會心煩、會累。入眼所及的九重宮闕是他的家,卻也是壓在他肩上的擔。九州萬千臣民、座下文武百官,人人都祈望著天子聖明,卻從來沒有人問過他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會。
時間久了,晝乾夕惕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就成了習慣。這些年厚積薄發,從太後手中艱難地奪回天子權柄,兩年間九州江山漸穩,他才有了幾刻喘息的時間。但依舊沒人和他提起、他自己也忘了「偷懶」是什麼滋味了。
凌燁側眸看著楚珩,半晌也不言語。楚珩聽著窗外漸歇的雨聲,想了想說道:「陛下不是心情不好嗎?不如出去走走?」
「過來。」
凌燁丟下兩個字,徑直朝與書房相連的暖閣走去,楚珩跟在他身後,一路進了內室。這裡是皇帝日常處理政務時臨時休憩的地方,楚珩在御前已有段時日了,卻很少見陛下來這裡。
他頭一次跟皇帝進來,見軟榻邊的衣桁上掛著件嶄新的緙絲織金錦袍,墨緞襯面,袖口和胸前綉著金線龍紋,是陛下的常服。
楚珩的目光正凝在那衣服上,耳邊聽陛下叫他的名字,他側過頭,見陛下已經取下了冕旒,換了個簡單些的玉冠,他伸手指了指衣桁上的衣服,神情閑散自然,隨意道:「過來,給朕寬衣。」
他這句「寬衣」,同方才楚珩說「偷懶」時的語氣如出一轍,一樣的理所當然,彷彿本應如此。
楚珩怔了怔,暖閣內只有陛下和他兩個人,這句話自然是說給他的。
楚珩略遲疑了一下,微微低頭錯開陛下的目光走上前去,停在陛下身前一步。
他抬手,卻滯在了半空,遲遲落不到實處。也不知怎麼的,心跳在這一刻開始莫明變得有些快,在靜謐的室內顯得尤為清晰,一聲一聲像是鼓擂,在他胸膛,在他耳畔。
許是見他久久沒有動作,凌燁垂眸瞥了他一眼,說:「腰帶。」
楚珩像是才回過神,天子朝服的腰帶格外繁複,錦帶束衣,再環以玉帶佩物。他低著頭一件一件摘完玉帶兩側佩飾的各色美玉寶珠,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手指最終落到中間的玉扣上。
團龍扣澄瑩剔透,再溫潤不過,楚珩卻無端覺得那截觸及玉扣的指尖像是燙得厲害,指節上的溫度隨著血液一路遊走傳襲,淌過七經八脈,一直蔓延到心底,最終再灼燒到臉頰,連帶著耳垂似乎都燒了起來,燙得厲害。
他寬衣的手法委實是不怎麼好,手指跟不聽使喚似的,磕磕絆絆幾次才將團龍扣解開。
楚珩聽見耳邊陛下輕笑了一聲,頭頓時低得更深,一雙眼睛深深垂著,半張臉都要暈上緋色。朝服束衣的錦帶系得頗為複雜,他試了幾次不得其法,腦海里一片空白,最後憑著本能上前半步,伸手虛虛環著陛下的腰,作勢欲將整條腰帶摘下。
等這半步邁出,手上動作跟著落到實處,兩個人頓時都愣住了。
此間時光彷彿就此靜止,長明宮燈搖曳,窗外廊下風鈴作響。
幾息過後,兩道視線不約而同一齊落到了腰間的那雙手上,心跳倏然交織在一起,一聲聲格外清晰。
凌燁率先反應過來,清咳一聲,彎唇淺笑。楚珩後知後覺地回神,腦海里霎時轟然一聲,草草將整條腰帶摘了下來,退開兩步再不肯動作,低下頭紅著臉道:「陛下……」
凌燁「嗯」了一聲,語帶笑意:「繼續。」
……
天子朝服繁複隆重,一件衣服換得尤其之久。
一盞茶的時間,楚珩才將陛下身上的朝服脫下,換上衣桁掛著的那件墨色錦服。
穿衣時腰帶依舊是「最難」的,他舉著那條腰帶,磨蹭了半天,百思不得他法。
最後只得破罐子破摔,頂著陛下的目光,雙手再次環過陛下腰間,硬著頭皮將腰帶束理妥善。
等將天子常服上的最後一枚玉佩系好,楚珩連忙退開一步,面紅耳赤地站在側邊,眼睛只盯著腳下的織錦地毯。
凌燁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目光含笑落到楚珩身上,緩聲道:「手法不錯,下次宣政殿大朝會過後,你再過來給朕換衣。」
楚珩面頰發燙,聞言深深垂著眸,不及細思就回道:「外間有掌殿值守,比臣熟練許多……」
凌燁並不應聲,目光仍落在他身上。
暖閣內安靜得突然,楚珩頓時驚覺自己又在御前說錯了話。他飛快地抬頭看了一眼陛下,見陛下面上尚未露出不愉,心下稍定,連忙頷首道:「是。」
凌燁微微翹了翹唇角:「走吧,出去偷懶。」
楚珩聞言揚唇,應了一聲。
待兩個人出了暖閣,還尚未走出處理政事的書房,就見天子影衛的首領凌啟正站在殿門口,寡淡無奇的面容上神情端肅,顯然是有事要稟。
凌燁斂去臉上笑意,立時揮手命進。
影衛首領面聖的時候,御前是不留任何人的。楚珩眼角餘光掃過身旁這位武功臻至化境的武道強者,垂眸向陛下行過一禮,疾步退了出去。
殿內兩道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到他身上,凌啟盯著楚珩往外走的背影,眉心微動,面上忽然劃過一絲不甚明顯的狐疑。
直到楚珩踏出殿門,凌燁的視線才收了回來。他指尖擦過腰間懸著的玉佩,眼底有淺淺的笑意無聲流淌。
殿外冷雨已停,雖然並沒能偷成懶,但他的心情變得很好。
他心裡想要的也並不是真的「偷懶」,而是有個人會記得,他除了是大胤的天子以外,也同樣還是他自己。
就如同九州所有平凡普通的人一樣,有喜怒哀樂,有心煩疲累,想要有個人在他耳邊笑著說上一句「今日偷個懶吧」。
這便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