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蘇朗
每月逢六,楚珩休沐。
說來也巧,他九月拜入武英殿,通過殿中禮儀文課的考核后,自十月中旬正式任職時其實就已經安排了每月的例行休沐。
只是上月十六那日他被陛下諭旨點入御前,後幾日他自覺奏議錄寫得甚為生疏,廿六日正巧趕上御前議政,他便就繼續留在了敬誠殿。
是以直到冬月初六,他才頭回出宮休沐。
出宮前一日,初五傍晚,楚珩下了值剛走到武英殿,忽而想起從敬誠殿回來的時候,並未和陛下提起他明日休沐不來御前的事。
他略猶豫了一下,憶及今日在暖閣時那個意外的擁抱和那聲悅耳的輕笑,還是轉身折返回來時的路,決定去和陛下說一聲。
武英殿位處宮城邊緣,從這裡到敬誠殿,約有兩刻鐘的腳程。
彼時敬誠殿內,御前卻並不是只有皇帝一人,楚珩前腳剛走不久,後腳就有個人前來面聖。
已是日入時分,這人的到來讓外殿值守的侍衛紛紛吃了一驚——卻並不是因為他過來面聖的時辰晚,而是因著這個人本身。
凌燁正在殿內閑坐著品茶,聽宮人通傳蘇朗請見,臉上亦是露出意外之色,立時命宣。
蘇朗進來行禮請安,凌燁連聲叫起,抬眸示意他坐,聲音里滿是笑意:「不是說月中才回么,怎麼這麼快就到了?」
蘇朗起身到另一邊坐下,格外熟稔地給自己斟了杯茶,笑道:「這不是聽說帝都最近出了件新鮮事么,就趕著回來了。」
凌燁瞥了他一眼,明知故問:「什麼新鮮事?」
蘇朗清俊的眸子一彎,意味深長道:「陛下擢選了位御前侍墨,還不夠新鮮嗎?九州諸世家哪個不知道。」
凌燁默了默,垂眸看著白玉盞里浮沉的茶葉,半張臉藏在光線的陰影里,看不清他臉上神色,就連聲音亦聽不出什麼情緒,半晌,他淡淡道:「因為楚珩很特殊。」
「確實。」蘇朗點點頭,刻意忽略了陛下說這話之前反常的停頓與沉默,說道:「他的出身和境遇都很特別。」
凌燁不置可否,目光轉向蘇朗放在桌案上的錦盒,指了指問道:「這帶的什麼?」
「這次回穎海,得空去了趟錦都,運氣不錯,收了幾塊頂尖的錦枝墨,寫在紙上滿箋生香,同旁的墨都不太一樣,臣覺得不錯便給陛下帶過來了。」蘇朗伸手打開盒子,裡頭整整齊齊地碼著四方墨盒,雕刻著繁複華麗的錦紋,再精緻不過。
凌燁頓時來了點興趣:「試試。」
蘇朗捧著錦盒起身跟陛下朝對側的書案走去。
楚珩過來的時候,未及進殿,隔著廊間半開著的鏤窗,一眼便看到陛下身旁站了個他此前從未見過的人,霽月清風,溫潤如玉,分明是面聖,這人身上卻並未穿著正式的官服,反而是一襲樣式新巧的錦衣,入眼便是翩翩公子的清雋模樣。
他和陛下並肩站在書案后,手上執著墨錠,是在研墨。兩個人有說有笑,神情間俱寫著明晃晃的夷愉,氣氛格外融洽。陛下和顏悅色,正偏頭和那人說著什麼,眼裡滿盛著笑意,是發自心底的高興。
楚珩在御前的這段時日,天子影衛也好,御前近衛也罷,他們面聖時楚珩都有過在場,卻從不曾見陛下對哪個人能有眼前這般親昵,熟稔到就算殿內開著窗、當著宮人侍衛的面也可以並肩而立,可以讓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絲毫不避忌地將高興直接寫在臉上。
一眼看過去便就知道,殿里的那個人,在陛下心裡同別人是不一樣的。
他不知說了什麼,陛下眼光一橫,像是嗔了兩句。楚珩看的真切,縱使是在嗔怪,陛下眉梢唇角的笑容卻依舊不減分毫,哪裡是真的生氣。
那人半分不怵,似乎還開口還了嘴,惹得陛下抬手作勢要打。
他身形往旁邊一撤,手上也沒仔細留神,墨錠上沾染的墨汁隨著動作四散飛灑,有一兩點竟直接濺到了陛下的衣服上,不偏不倚正巧在金線龍紋上留下兩團墨色的漬跡——正是楚珩今日在暖閣內給陛下換的那件嶄新常服。
楚珩的視線凝滯在那團墨漬上,心裡突然無端生出一點來歷不明的火氣。
殿內的兩個人依舊和樂融融。縱使是龍袍髒了,陛下也仍未動怒,隨意拿絹帕擦了兩下,見那墨跡暈得更深,也只是伸手隔空指了指罪魁禍首。
那人歉意地笑了笑,似乎是隨意說了兩句賠罪的話,又走回陛下身側繼續磨起墨來。
也不知怎麼的,眼前君臣相得的一幕忽然變得格外刺眼,楚珩半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低垂著眉眼站在檐廊下。
直到今日親眼見過,他才知道,原來真的有人可以在肅嚴端重的大胤天子面前,有這般獨一無二的親昵待遇。
帝王恩寵,不外如是。
或許是見他站在廊下窗前遲遲不再向前,在外值間守的殿前侍衛走上前來,以眼神詢問。
楚珩回過神勉強笑了笑,又側眸朝殿內看了一眼,便轉身向殿外走去。
許是雨霽后的太陽格外眷戀蒼穹,楚珩大步踏出殿門外,見天邊的夕陽正不留餘力地撒著僅存的光輝,火紅的霞光染滿天際,抬眸望過去,直刺得人雙眼酸澀。
方才的那名殿前侍衛跟著楚珩一起出來,疑道:「你不是有事面聖嗎,怎麼不等了?」
楚珩搖搖頭,只道:「也不是什麼急事,改日再來也是一樣的。」
「也好。」那侍衛點點頭,隨口道:「裡頭估摸著還要聊一會兒呢,蘇朗離開帝都月余,今日才剛從穎海回來,和陛下定然有不少話說,說不準陛下等會兒還要留膳。」
楚珩心中一動,重複道:「蘇朗?」
那侍衛一拍腦門:「哦對,你才來帝都不久可能不認識,裡頭面聖的那位啊,是天子股肱穎國公蘇闕的嫡次子蘇朗。」
他伸手比了比拇指,嘖了一聲道:「說起來,他和你算是同僚,也在武英殿。不過這位啊,同旁人可都不一樣,他和陛下是打小的交情,從前一塊兒在顧公座下學過武,有著師出同門的情分。」
侍衛不禁感嘆了一聲:「蘇朗這人啊,家世人品樣貌才幹樣樣都拿的出手,他是穎海蘇氏驚才絕艷的二公子,天子跟前一等一的近臣,陛下最是親近信任不過。」
他碰了碰楚珩的肩,放低了聲音道:「裡頭的場景你剛才瞧見了沒,人家那才叫『近』呢。」
楚珩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算是附和,淺笑著同殿前侍衛道了別,便大步朝宮門的方向走去。
天邊的夕陽將墜未墜,將楚珩的影子無限拉長,抹在地上,像是重重宮闕間一筆不起眼的潦草墨跡。
從敬誠殿到宮門的路很長,昨夜才下過雨,傍晚的冷風從宮道的盡頭吹來,滿身都浸染在冬日的寒意里。
他強迫著自己不再去想,可是金線龍紋上那團的墨漬,卻如何都揮之不去,陰影似的蒙在心頭。
方才內殿里刺眼的一幕不受控制地一遍遍浮現在他的腦海,那些無端而來的火氣被迎面而來的涼風一吹,漸漸變成了更加莫名其妙的酸楚,沉甸甸的一團壓在心頭。
楚珩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蘇朗研墨,陛下站在一旁興緻盎然地看著,有說有笑。
他研墨,動作慢了不行,濃了不行淡了也不行,怎麼都是不行。
他頭一回去御前的時候,陛下曾說過一句話:「朕打你,再疼也得忍著,受不住也不能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認。
可直到今日才明白,哪裡是不能躲,而是沒有情分才不能躲。
所以他不能,但蘇朗能。
不止能躲,就算弄髒了陛下身上的龍袍也無妨。
楚珩攥緊手心,儘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加快腳步朝宮門走去。
敬誠殿內,蘇朗手裡的墨錠才只磨了一點,就扔下了,擦著手朝皇帝道:「算了,臣還是不磨了,留著讓御前侍墨過來給陛下紅袖添香吧。」
凌燁聞言笑罵:「朕看你是皮癢。」
蘇朗半分不怵,扔下錦帕攤了攤手道:「這錦枝墨研磨過後確實會有香氣,天子近衛服的袖口又是赤色的火雲紋,這可不就是紅袖添香么。」
凌燁:「歪門邪理你倒是在行。」
蘇朗笑:「臣先告退了,明日就不進宮了。回京的路上碰到了個祖宗,說好要陪他在帝都玩兩日,等他初八面聖請安的時候,我再同他一起過來。」
凌燁睨他一眼:「剛回來就敢告假,回趟穎海放肆得沒邊兒了。初八過來,那你這會兒還進宮做什麼?」
蘇朗半是揶揄:「來一睹御前侍墨芳容,既然沒見著就算了,當這趟是來向陛下告假了。」
「滾。」
蘇朗忙不迭地走出殿門外。
天邊的夕陽散盡最後一絲餘暉,徹底地沉入地平線,楚珩終於走出宮門。
越是克制著不去多想,心裡就越是難受,怒氣過了,就成了悶悶的酸澀,情緒愈釀愈重。
氣完了那刺目的君臣相得,又開始惱起自己。
他自己都沒弄明白,他到底是在生哪門子的氣?有什麼可氣的?人家是自小的情分,合該如此。
親近就親近了,同他又有什麼干係?
反正御前的這段日子,於他不過是過眼雲煙。這雙握劍的手已經註定了他日後不會在帝都久留,說到底也不過是這兩三年罷了。等楚歆出嫁、楚琰成家,帝都還有什麼值得他留戀挂念的?
他本就不屬於這裡,真論起來他甚至都不該踏進帝都的城門。
情分這種東西,他現在不需要,以後更不會需要。
許是這段時日一直待在宮裡的緣故,直至出了宮門許久,那九重宮闕的巍峨影子仍紮根一樣生長在他心底,睜眼閉眼全都是敬誠殿。
心頭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氣又開始肆意翻湧,楚珩煩躁到簡直想打人,也沒心思再去應付鍾平侯府里的人和事,索性直接轉了方向,三步兩步踏上牆頭,朝露園飛掠而去。
他的身影轉瞬間融在漸濃的夜色里,卻不曾注意,方才踏足過的長街拐角,走出來一個面容寡淡的人影,若有所思地望向楚珩消失的方向。
露園是漓山在帝都置辦的一座園子,除了一葉孤城過來帝都的漓山弟子會來客居,平日少有旁人來。這裡也是漓山在京城所有勢力暗線的中心,到了露園,楚珩便能少了許多身處帝都的顧忌。
楚珩神色不愉,剛進了園門,迎面就見著了露園的主人齊峯,他是漓山幾位首座長老之一,這些年一直在帝都處理各方事宜。楚珩停下腳,朝他頷首行了個手禮:「齊師叔。」
齊峯打量了一下楚珩的神情,見他眉間鬱郁,心頭一動,面上卻只和藹笑道:「小楚來了,明兒休沐啊?」
楚珩點點頭,簡短道:「嗯,師叔我先進去了。」
齊峯目送著楚珩的背影遠去,笑容逐漸沉入眼底。他抬手招來看門的小廝,沉聲吩咐道:「即刻關門。傳我的令下去,今晚露園暗哨再加一倍的人手盯緊,帝都夜黑風高,要多注意些。」
小廝領命而去。
夜幕低垂,晚膳過後,齊峯避開園中人的視線,朝楚珩的住處走去。
房門開闔聲在寂靜的室內響起,楚珩不知在想些什麼,垂著眸子支頤坐在窗下的軟椅里。
抬眼看見齊峯進來,懨懨地抬頭喊了一聲「師叔」,算是打過招呼。
而方才還被楚珩稱為「師叔」的齊峯,此刻卻反過來朝楚珩抬手行了一禮,語氣恭敬道:「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