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敬王
「若是在問我——」
姬無月話說一半忽而停頓,目光在半空中與凌啟短暫交匯一瞬,兩個人同時偏過頭朝院外掃了一眼。
姬無月的唇角微微勾起一彎弧度,笑意淺淡而冷冽。他搭在桌邊的那隻手忽然翻轉過來,輕輕往石案上一拍——
除卻他與凌啟身前的兩隻茶杯,桌上的一應茶壺瓷盞在一瞬間悉數飛離案幾,懸浮在半空之中。他伸手隨意劃了道弧,豎掌一揮,幾隻青白釉盞箭雨流星般朝院落外的梅林飛去。
姬無月再一低頭拾起自己的茶杯,恍然間才想起杯子里的水早已涼透。他頓時有些無奈,視線又轉向那隻已經飛離了丈遠的茶壺,手臂一伸,屈指凌空做了個抓的動作。那隻眼看已經越過牆頭的茶壺,又被一道無形的內勁牽了回來,轉瞬間飛回到東君的手裡。
溫熱的水流從他指間執著的壺裡傾瀉而出,續滿茶盞,姬無月將茶壺重新放回石桌,舉著杯子微微偏了偏頭,示意凌啟請便。
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只發生在幾個彈指間,凌啟看著自己那隻靜靜置於石桌上的茶杯,心裡微微生寒。
以杯為箭,對頂尖高手,不難。
隔空取物,對宗師武者,也不難。
難的是凌啟身前這盞他沒有喝過的茶,從始至終,杯子里的水面紋絲不動,不曾泛起過哪怕半點漣漪。
完全靜止,始終靜止。
姬無月拍案、揮掌、抓壺直至最終將茶壺放回石桌,所有這些裹挾著內力動作,彷彿都與凌啟手邊的這杯茶無關,瓷盞里的水面連一絲一毫的波動都不曾有。
這三尺見方的石桌在漓山東君的掌下,似乎完全被割裂成兩個世界,他自己與凌啟的兩隻茶盞被悄然間隔離出去。茶桌上所有物什的動與靜全掌握在他那隻白皙如玉、溫潤修長的手間,一切都收放自如,皆憑他意。
院落外隱隱傳來人落地悶哼的聲響,不出意外應當是驛站里其他世家權貴派來的暗探。坐在桌旁的兩個人神色如常,誰都沒有去管。
這彷彿只是談話間一個不起眼的小插曲,姬無月抿了口茶,繼續方才的話說道:「凌統領若是想問我,那麼三個月前,我不在帝都。」
——這是漓山東君能給出的合理答覆,也是天子影衛能夠過問的邊界。
凌啟對他的話並不意外,卻垂著眼依舊未作表態。
姬無月也不在意,輕描淡寫地道:「據楚珩寄給他師父的信里說,凌統領有事找我,是因為三個月前,八月十二那日,帝春台來了位不速之客?」
「但是凌統領」,姬無月聲音微冷:「我不得不說一句,莫要說帝都,過去十年,我連中州都未曾踏足過。至於這帝春台的事,你們天子影衛恐怕是問錯人了。」
凌啟面色不動,半晌,他抬眸看向神態自若的漓山東君,平靜道:「既然東君給了誠意,那我也多說一句。」
「為著漓山好,我希望帝春台確實與東君無關,因為這件事,關於江錦城。」
姬無月捏著杯子的手忽而一頓。
……
中州,安繁。
作為中宛二州的交界,安繁城可謂地如其名,安定繁榮而又四通八達,往來於兩州之間的旅客商人、遊學各地的青年才俊、在外歷練的修習武者都愛在此歇歇腳,城裡城外日日都是人流往來者眾。
但也正因為如此,一旦帝都戒嚴后,中州四界設臨時關隘,開始稽查過往行旅,安繁知府秦方就日日忙得腳不沾地,成天像個陀螺一樣親自在幾座城門間轉來轉去,生怕有心懷不軌之徒從安繁混進中州。
日入時分,安繁城門處過往人流漸疏,秦方奔波了一天,回到府里正準備喝口茶歇一歇,不想屁股都還沒碰到椅子,城門守衛忽然騎著馬急急來報——
江錦城敬王的儀仗到了。
秦方一愣,好半天也沒聲,等守衛又重複了一遍才反應過來,當下立刻正衣冠著官服,依照禮制,匆忙率領安繁城一眾大小官員到城門二十裡外親迎。
秦方本就是個謹小慎微的性子,他出身寒門,沒什麼背景,是先帝年間科舉選仕考上來的。為官幾十年,如今做到一城知府,靠的就是安安分分,不趟半點渾水。
敬王封地江錦城臨著瀾江,他本以為敬王會走更便捷的水道去帝都,也巴不得這位親王殿下不走陸路。結果怕什麼偏偏就來什麼,敬王儀仗恰好途經安繁進入中州。
雖說如今九州大局初定,鐘太后還政於帝,退居慈和宮,潛心禮佛頤養天年,可是兩宮之間既已隔著殺子深恨夷族血仇,鐘太后又怎能心甘情願。 她手掌天子權柄多年,母家硯溪鍾氏又是開國十六姓之一,底下勢力盤根錯節、遍布九州,絕非是一年半載就能清除乾淨的。
如今齊王是沒了,可太后膝下卻還有個先皇御筆親封的敬親王,正經的先皇嫡子,身份敏感卻又貴重,除非是謀反作亂,否則皇帝輕易也動不得他。
讀過史的都知道,謀反這種事,敗了才叫謀反,如若成了,那就是順應天意,承天受命。敬王凌熠有沒有他長兄齊王的那份心,單看如今這形勢,誰也說不好。
秦方暗自琢磨了一路,越想頭越大,整個人如臨大敵,趁著恭候的功夫,連忙著人去請正在安繁附近調軍的朔安侯顧錚。
敬王擺了五成親王出行的儀仗,不消多時便到了城門二十裡外,秦方領著手底下有頭有臉的大小官員匆匆迎上前去,朝車隊最前列的一輛寶蓋華車跪地行禮。
馬車的軒窗被人從里打開,又撩起半邊車簾,上頭傳來一聲散漫的調子:「秦大人,起吧,不必多禮。」
秦方借著起身的間隙,悄悄抬頭瞥了一眼,見敬親王凌熠正斜倚在窗邊,眉梢挑著,眼睛含笑,衣衫有些不整,懷裡似乎還擁著個人,影影綽綽看不分明,想來應當是敬王府的妃妾。
秦方不敢多瞧,恭聲謝過,又請敬王至城內別苑暫歇。
敬王卻沒應聲,只放下了車簾,裡頭窸窸窣窣一陣后,凌熠竟然抱著手爐從馬車內走了下來。秦方這才注意到,他嘴上染著一抹突兀的紅,顯然不屬於他自己,應當是車內女子朱唇上的妃色胭脂。
凌熠攏了攏身上有些凌亂的衣衫,半抬起眼帘,似笑非笑對秦方道:「秦大人,母后千秋大典在即,我聽說踏足中州的車馬如今都要先核查一番才可放行,本王也不想違了規矩,秦大人著人查查吧。」
他話音一落,王府內侍立刻支起華蓋,就地設席。敬王也不顧冬日傍晚風寒天冷,抱著手爐施施然往椅子上一坐,朝秦方比了個「請」的手勢,儼然一副主動配合很好說話的樣子。
秦方朝迤邐數里的親王儀仗望去,心裡頓時叫苦不迭。
寶馬香車內顯然是有女眷在,親王府里能跟著敬王赴京的妃妾,都是有顏面有品級的,八成都是前些年太后掌權時,為敬王從各大世家的貴女中仔細挑選的,甚至還上了皇室玉牒,哪裡能任由他一個寒門知府著人核查。更何況冬月里天寒地凍,敬王就在車外等著,萬一受了風寒染了病,他一個知府如何擔待得起?
可帝都兩宮關係敏感成那個樣子,若是直接放行,萬一敬王車隊里真有什麼貓膩,日後隨便發生點事,追查下來,他都交待不了。
秦方進退兩難,一個頭兩個大,幾滴冷汗降落未落,懸懸挂在額邊。心裡只盼著近日在安繁附近調軍的朔安侯顧錚,能夠儘快帶人過來。
敬親王的面子,也只有北境顧氏的人才敢不買賬。當年踏雪城顧家因為朔州總督顧崇山之死,早就與鐘太后等人撕破了臉。應付敬王,沒人比刻板到「聽不懂人話」的朔安侯更合適了。
秦方磨蹭著時間,一面打發人沿著蜿蜒數里的親王車隊走了一圈做做樣子,一面掬著笑同敬王說話,心裡只盼著朔安侯能快點過來。
然而小半個時辰的時間緩緩過去,眼見夕陽已經沒入了天際,晚間寒風漸起,卻還是沒見著朔安侯的人影。
敬王的手爐都換了兩回,眼看就要徹底天黑,秦方知道實在不能再拖延下去,只得起身恭迎車駕進城。
敬王面上帶著驚訝,半假不真地道:「這就不查了?不太好吧?」
秦方心裡發苦,硬著頭皮回:「王爺說笑了,您是進京與太後殿下祝壽,哪有什麼要查的呢。」
「行。」敬王擺擺手,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站起身抄著手爐踏上車凳,走了兩步又像是不放心似的,轉過身來笑著對秦方道:「秦大人真不查了?」
他笑起來的時候,眼尾勾著,很有幾分和善的味道。如果不是因為天家人血脈里就鐫刻著淡漠傲然,秦方沒準真會以為眼前這位敬親王只是個年輕愛玩的後生。凌熠的這張臉,乍看上去有些像先帝,輪廓冷硬稜角分明,眼睛狹長深邃如同斂著一汪寒潭,就算是笑也會流露出居高臨下的意味,怎麼都看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
秦方眼觀鼻鼻觀心,垂著手又作了一揖,陪著笑道:「殿下折煞臣了,查誰也不能查殿下您,天色已晚,還請殿下至城內別苑暫歇。」
敬王「嗯」了一聲,面上扔掛著意味不明的笑,垂眼看著彎腰維持行禮姿勢的秦方,過了幾息才低頭踏入車內。
車門關上的一瞬間,敬王臉上笑容驟斂,瞥了一眼斂息屏氣靠在馬車壁上的異域男子,嘲諷似的挑了挑嘴角。
車裡另有一道聲音傳來,酥軟柔和,媚意蕩漾,是敬王妃鍾儀筠的——
「殿下辛苦,我師父她,到了。」
敬王府的車駕在落日餘暉中緩緩駛入安繁城,秦方看著遠處大開的城門,眼皮倏然跳了兩跳。
踏上秦府馬車前,他招來護衛,「朔安侯來了嗎?」
護衛仍是搖搖頭。秦方抓了一下身上官袍,擦擦額間虛汗,只得咬著牙上車,跟著敬王朝門戶大開安繁城中行去。
彼時秦方久等不至的朔安侯顧錚,正在距離安繁城七十裡外的中州西南關隘,親自核查一行特殊的車隊——南隰赴大胤的外使團。
使團的名單日前已被送到顧錚手裡,朔安侯此人刻板冷硬,也不管男女老少,只要是人,那就一律請下車來,挨個核查文牒。
行至隊列里最後一輛馬車前,顧錚低頭看了一眼使團名單,現在只剩下唯一一個未曾現身的人。顧錚將佩劍扣好,微微提口氣,屈指敲了敲車壁。
下一瞬,車門打開,從裡頭從容走下來一個女人,開口便是字正腔圓的大胤官話,端方大氣,聲音聽不出半點外邦口音——
「南隰,鏡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