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弦上(此前章節為倒V)
葉書離此人,在一葉孤城一直頗負「盛名」。
葉書離的笑,與話本、考驗一起並稱漓山三大禍害,並且牢牢佔據著榜首的位置,是漓山弟子人人避之不及的「噩夢」。
整個漓山誰都知道他們二師兄就是個鬼見愁,所到之處草木不安,雖然長得一副風姿俊朗、溫潤無害的樣子,可他這人其實一肚子壞水,笑的越好看越沒好事,就譬如現在,他看著踱步過來的蕭高旻,笑得滿面春風。
五年前,他們的小師叔明遠尚在人世的時候,曾帶楚珩、葉書離以及漓山少主葉星琿去過一次宜山書院,他們在宜崇長街遇到了從鬧市打馬而過的永安侯世子蕭高旻,幾個人就是從這開始對上的。
後來又在書院昌善武台遇見,葉書離他們同蕭高旻身邊的八名暗衛交了手,直到雙方長輩趕過來才止住一場「刀兵相見」,梁子就這麼結下了。
葉書離心眼小得很,對一葉孤城以外的人十分記仇,而蕭高旻也不是什麼善茬。
大胤開國太祖與皇后一生一世一雙人,太祖皇后就是蕭家人,宜山書院又是太元道祖武道傳承之所在,系九州最大的學宮聖地,就此奠定了宜崇蕭氏大胤第一世家的地位,數百年不曾有過半分動搖。
作為永安侯府金尊玉貴的世子爺,莫說是在蕭氏地望宜崇,就算是在帝都,蕭高旻都能橫著走。
他自己本身天資卓絕、才兼文武,身份家世又這般尊貴,自幼就是順風順水,心情不好的時候連親王公主的面子都敢撂。葉書離還是第一個敢在宜崇地界堂而皇之地和他動手的。
正如葉書離對囂張恣意的世子爺記憶猶新一樣,蕭高旻一看見葉書離, 立刻就想起了當年在宜崇的那場不愉快。
葉書離眸子一彎,笑眯眯地道:「哎呀,這不是蕭世子么,居然能遇到您,蒼天開眼千年等一回啊。」
「漓山葉書離?」蕭高旻朝顧彥時頷首致意后,鳳眸直視面前的人。
「哦喲。」葉書離挑了挑眉,狀似驚訝道:「世子爺記得我啊,那這可真是三生有幸,就是不知道那八名暗衛兄弟在不在?」
他捏著扇子,一下一下漫不經心地敲著手心,模樣看似鬆散,周身氣質卻凜冽起來。
顧彥時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來回逡巡一圈,立刻就覺出了不對勁。他今日邀了蕭高旻,又恰好偶遇了漓山東君和葉書離,正想為雙方引見一下,結果卻沒想到,本來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甫一見面就頗有些針尖對麥芒的意味,他幾番遲疑著道:「二位從前認識?」
葉書離聞言看了一眼顧彥時,今日是他做的局,自己若是在他面前直接同蕭高旻動手,無異於不給顧彥時的面子,確實不太好。
但是葉書離心裡不太暢快,那別人也別想舒服。
「我們不止認識而且還好得很呢!」葉書離應著顧彥時的話,突然繞到茶桌另一側擠到蕭高旻身邊坐下了,悠悠道:「是吧世子?」
蕭高旻:「……你有病?」
「你怎麼知道?不愧是朋友」,葉書離睜眼扯著瞎話,語氣卻十分誠懇:「那麼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過點病氣給你幫忙分擔一下?」
……誰跟你是朋友?
然而葉書離就好像知道蕭高旻要說什麼一樣,搶在他開口前壓低聲音說:「世子,分擔一下死不了的,別讓顧將軍難做——」
「至於我們」,他彎著眸子拍了拍蕭高旻的肩,一字一頓,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緩緩說道:「來、日、方、長。」
顧彥時自是沒留心他們二人的低語,但是見識了葉書離這頃刻之間變臉的功夫,又看著蕭高旻愈來愈黑的臉色,更覺眼前暗流洶湧。
他摸不清頭緒,不禁看向楚珩,卻不想東君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這兒,反而越過走廊朝對面的廂閣望去。
顧彥時順著他的目光瞥了一眼,這才發現,漓山東君竟然是在看嘉勇侯府的世子徐劭。
「徐劭這傢伙怎麼出來了,閉門思過思完了?那我也沒聽說他給楚珩道過歉啊。」
楚珩?道歉?
顧彥時前段時日回了北境飛花踏雪城,對帝都之事了解不多,但卻也知道「楚珩」這個名字屬於陛下的御前侍墨,可他與嘉勇侯世子……
葉書離顯然也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四個字,他眉心微動,瞥了一眼自家神色不明的大師兄,當即就叫住了方才說話的人:「小哥止步,您剛才說——楚珩?」
雲非和陸稷聞聲轉身走了過來,先同蕭高旻打過招呼,他們倆都沒見過葉書離。葉書離有心要問楚珩的事,不等顧彥時引見,便先自報了家門。
世家子弟消息靈通得很,知曉了葉書離是楚珩的「二師兄」,又悄悄打量了一眼坐在對面頭戴紗笠的人,幾乎立刻就猜出了這位的身份。
雲非輕輕吸了口氣,雖然他看見徐劭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是在大乘境的漓山東君面前,說話總要注意著分寸。
他這廂正斟酌著措辭,想著如何委婉又不失立場地解釋一通。
但是奈何身邊有個不長腦子的陸稷,見葉書離詢問,當即就把冬月初六那日在武館里發生的事原模原樣地講了一遍,而且越講越氣,越發上頭,連徐劭那些挑釁的話都複述得八九不離十,語氣學得惟妙惟肖,就連雲非在桌子底下狠掐他大腿都沒能止住他的嘴,惹得蕭高旻都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兩眼。
直到講完喝了口茶,看見雲非和顧彥時的眼神,陸稷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了話,悄悄瞄了一眼對側的漓山東君,連忙縮到桌子一角默默吃小茶點去了。
葉書離聽得眉毛揚著,臉上甚至還掛著笑,怎麼看怎麼覺得瘮人。
漓山東君更是捏著茶盞沒有半分反應,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沒人看得見這位大師兄的神色,但是在座的都知道,他現在要是想替楚珩收拾徐劭,整個明正武館沒人攔得住。
誰都摸不清漓山東君的脾氣,他肯高抬貴手留兩分餘地還好,但若是心情不好一時下手重了,徐劭有沒有命在都未可知,到時候只怕不好收場。
氣氛一時凝滯。
雲非心裡打起小鼓,心思百轉,連忙打圓場。他眉毛一擰,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怒聲道:「徐劭這傢伙專瞅著我不在的時候鬧事,搞得那日我回去武英殿還被大統領訓了一頓,先讓這廝再蹦躂兩天,回頭我非得找人套他麻袋。」
他轉而又問顧彥時:「哎,蘇朗怎麼沒和你們一起,我還打算找他商量一下在哪下手來著。」
顧彥時知道他是在岔開方才的話頭,立刻接道:「南隰使團進京,他這兩天在鴻臚寺忙著呢,正巧澄邈又回京了,他今日去城外接人了。」
「韓澄邈回來了?」雲非喜滋滋地又拍了下桌子:「那可太好了,套麻袋的又多了一個。等楚珩病好,到時候就喊上他一起,讓他親手狠揍徐劭一頓出出氣。」
葉書離聞言瞥了一眼雲非,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慢悠悠地道:「那記得叫我一聲。」
雲非立時應了,見葉書離接話,知道這事暫且揭過了,心裡頓時稍稍鬆了口氣。
雲非不會想到,楚珩本人現在就坐在他們對面,聽著他們說話一直未作表態,那天徐劭出言挑釁侮辱過後,陛下次日就給他出了氣,如今他抬手放徐劭一馬,其實也無妨。
只是不遂人願,雲非有心打圓場,楚珩也有意手下留情,奈何有人偏偏不領他們的情。
徐劭從廂閣推門出來,出聲喚堂倌下注,緊跟著他身後又走出來了兩個人,楚珩微微眯起眼睛,一眼就認出來,和徐劭在一起的竟然是鍾平侯府的世子楚琛,以及侯府的五公子楚琨。
楚琨跟在二人身後,一邊將下注的名牌放到堂倌捧著的托盤裡,一邊道:「家父那日說了,兩家和睦才是正理,過幾日等我那病秧子二哥能出來見人了,就讓他來給您奉茶道歉。」
在座的都是武道奇才,個個都有逖聽遠聞的本事。此話一出,雲非這邊幾個人的心都提了起來,不約而同地看向漓山東君。
姬無月放下了手中茶盞,白瓷輕輕落在案几上,發出「咚」的一聲響,敲在人心上卻猶如磬鐘。他緩緩站起身,徑直轉向說話的楚琨,聲音不大,但入耳字字清晰——
「你方才說,讓誰道歉?」
楚琨循聲望向說話的人,眼前人頭戴紗笠,穿著一身簡單的素色袍子,不像是什麼世家貴胄,他也覺不出這人內力所在,於是當下便沒在心上,渾不在意地道:「你誰啊?」
眼前人不答,又看向徐劭,淡淡道:「你也是這麼想的?」
徐劭未及應聲,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吵嚷的喧嘩聲,是宮裡今日送彩頭的人到了。
而與此同時,在宮人身後,緊跟著又走進來一行人,為首的是個穿著淺粉色裙裾的女人。
她踏進武館大門的一瞬,楚珩倏然偏頭往樓下望去,而那氣質端方的女人似乎也有所感,隨即往楚珩的方向看來。
兩個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匯。
南隰大巫鏡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