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想見
御座上的皇帝斂去了臉上掛著的溫和笑意,面無表情地在大殿里掃了一圈,宗親們在看著他,世家主們同樣翹首以待,就連那些貴女們也是目光殷切。
所有人都在等著他的回應,都在想他點頭,只除了一個人——
雅樂響起來的時候,楚珩正端著蜂蜜水,起初他並沒留神聽,直到身邊推杯換盞的應酬聲齊齊停止,他朝場上望去,才後知後覺地發覺場上的女子原是在獻樂。他有些怔然,反應似乎慢了好幾拍,腦子裡一片混沌,只有一根名為「希冀」的弦虛虛地吊著。然後琴音一停,他聽見了老王爺那番無可挑剔的話,腦子裡的弦怦然斷了。
楚珩緩緩眨了一下眼睛,從混沌的思緒中強行分出一縷清明,他捏著酒杯,指尖攥得泛白,用盡了力氣才沒讓自己失態。
在周圍一片安靜中,他慢慢喝完了手上那杯放涼了的蜂蜜水,寒冬臘月的天,這杯水放了很久,從琴律伊始到獻樂結束,一寸寸地涼下去,已經沒有溫度了。甜只有浮在表面上的一點兒,喝到嘴裡全是冷的。寒意侵入肺腑,冰凍了心房。
夢就要醒了,楚珩想。
從意識到喜歡以後,他總是會有意無意地丈量自己與凌燁之間的距離。從這裡到丹陛,有百步;敬誠殿里侍墨當值,他和陛下之間相隔三步;而平日用膳,在同一張膳桌上,幾乎是抬手就能碰到。
方才雅樂琴律回蕩在大殿里的時候,他恍然想,他們之間到底有多遠呢?咫尺之距、三步之遙還是百步之遠?
其實都不是。
這些或長或短的距離不過是他的自欺欺人,就比如現在,區區百步之間,隔著的是如山如海的人群,是煌煌赫赫的禮法,是一顆可望不可即、也不屬於他的心。
他把難言的喜歡壓在心底,借著御前侍墨的近水樓台,見一見他的月亮。雖然還觸碰不到,但至少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看見。在這寸清夢時光里沉溺得久了,他就忘了,天下的江河湖海都想得到月亮。
而天上月從來都不屬於他,當江河湖海都伸出手來的時候,他的一晌貪歡就到了頭。
就像現在這樣。
老王爺的話合情合理,無可反駁,楚珩知道周圍的許多人都在等著陛下點頭,這幾乎是一種可以預見的必然。
就只有他一個人如此格格不入,他不知道陛下會說些什麼,但是他已經坐不下去了。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夢會醒,可他沒有勇氣讓月亮親自來打碎——那太疼了。
一個御前侍墨的悄然離席並不會引起誰的注意,尤其是在現在這種時刻,所有人都屏息靜氣地望著皇帝,等著他的回應。
而坐在高台上的凌燁卻發現,他的楚珩不見了。
他視線轉過去的時候,只捕捉到了一個背影,孤單地消失在側門外,在他還沒有察覺的時候,就已經離他遠去了。
凌燁在一瞬間像是被捏住了心,疼得他喘不過氣來,心裡茫茫的一片空落。良久之後,一股難以抑止的憤怒從胸腔里噴湧上來,他回過頭,漠然看著底下的這群人。
凌燁在心裡冷笑一聲,突然間很想挑明了問問,到底是誰給他們的膽子和底氣敢脅迫皇帝的?以為借著所謂的孝道和宗親的面子就可以逼他就範了嗎?連升斗小民都知道他和太后沒什麼母子情分可言,到了登堂入殿的世家朝臣這兒,反倒開始拿著這個來噁心他了。
兒孫繞膝天倫之樂?凌燁實在是有些好奇,到底憑什麼認為他會礙於和太后之間的母慈子孝而做出讓步?她跟齊王一塊謀反,自己念在她是先帝繼皇后,沒送她去太廟「為國祈福」就已經很不錯了,現在居然還有人敢拿著這份滑天下之大稽的孝道來壓他。
真讓他們開了這個用聖賢道理、天下大義來對皇帝指手畫腳的頭,以後就會愈發放肆,沒完沒了了。他坐上這把龍椅,不是為了更加不得已的,他身為大胤九州的主人,可以自己主動克制,但無論是朝臣還是宗親,誰都不能妄想他被動束縛。
濃重的怒意漫上凌燁心底,他冷冷看著底下的這些人——是你們自己不要顏面的,就別怪朕不給。
長寧大長公主的心緒很亂,冬節會前,她跟皇帝說起身邊人的時候,凌燁有些出神,並沒有像以往那樣直接推辭,她當時就覺得,凌燁心裡或許真有什麼人了。
今日宗親們的這一出,她雖然並沒有直接參与其中,但多多少少確實是知道一些的。她沒有制止,也沒有和皇帝說,因為她確實覺得凌燁形單影隻許多年,身邊該有個人了,是不是眼前這一個並不重要。
帝王不宜沉湎美色,因此依照自古以來的慣例,在世家貴女們中的第一波正式選秀都是由朝臣宗親們先提的,眼前這個家人子不過就是選秀的由頭。
後宮一開,屆時凌燁心裡喜歡的是誰,都可以風風光光地娶進來,借著臣子們的選秀提議,也不會失了帝王的聖明儀範。至於眼前這個,若實在不想納,留在內廷先封個司樂女官,過兩年再放出去也是行的。
但是大長公主千想萬想怎麼都沒想到,她的侄子竟然喜歡一個男人,這樣的事在大胤朝不是沒有過,可是她從沒想過凌燁會。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她一時間竟然束手無策,心緒如同一團亂麻絞在一起,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晚了,老王爺的那番話說出了口。
在四周一片安靜中,長寧大長公主陡然想起來,凌燁曾經說,想和真正喜歡的人共度一生——她直到現在才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原來這不是一句玩笑話,也不是單純用來搪塞納妃的理由,這是真的。
大長公主再次看向對面的楚珩,可是這一次,她目光望過去的時候,卻發現那個座位已經空了。長寧心口一窒,猛然抬頭看向皇帝——
凌燁面沉如水,沉默良晌后,他不怒反笑,然後伸出手親自倒了一杯酒。
這一刻,大長公主已經意識到皇帝會說什麼了,她心神緊繃,急忙趕在凌燁之前開口:「小姑娘六樂學的這樣好,我聽了都心動。不說旁的,就算陪在太後身邊奏樂解個乏也是好的,太後殿下覺得呢?」
長寧大長公主抬頭看向上首的太后,她們姑嫂兩個從前一貫不對付,但是太后並不想皇帝選秀納妃與世家聯姻,大長公主遞的這個台階她當然會接,當下便慈聲笑道:「皇姐說的是,模樣長得這般水靈,哀家瞧著也歡喜。等會兒宮宴結束,便直接跟哀家回慈和宮,哀家還想聽你多奏幾曲。」
長寧大長公主是先帝的親姐姐,在宗室里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姑嫂兩個一唱一和,老王爺本就是受人之託,只要人收下了,沒折他的面子,他才不管是去慈和宮還是明承殿,見她們如此說,便敬了太后一杯,重新落座了。
這彷彿只是一支簡短的插曲,殿中歌舞聲又起,不知是誰帶了頭,推杯換盞的熱鬧聲重新回蕩在大殿。
楚珩從側門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今日是千秋盛典,萬民同慶的日子,宮道上除了巡邏的禁衛沒什麼人,他走在深沉的夜色里,天上一彎單薄的上弦月映著他的影子,在宮道上劃出一筆寂寥的墨跡。
從麟德殿到宮門要走很久,冷風擦過他的臉,留下刀割般的觸感。
楚珩恍然間想起來,從冬月廿九他重新回到敬誠殿以後,就沒有在暮夜裡走過宮道了。臨近年關,政務繁忙,靖南絲路道一事又一直爭持不下,這幾日晚間陛下總愛去問渠閣看書,順便就把他送回武英殿了。
御駕溫暖而寬敞,寒風冷雨不侵,就像是他的夢境。可是繁忙的政務終有盡頭,夢境也會醒,一曲雅樂奏完,他的一廂情願就有了結局。
楚珩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完這段路的,宮門的輪廓近在眼前,丹鳳門上一片燈火輝煌,亮得刺眼。
踏出這道門,就離開九重闕了。
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夜色下巍峨肅重的殿宇,有一個聲音開始問自己,你已經得到很多了,不是嗎?陛下有意無意的關照,陛下處理政務時身邊最近的位置,甚至是陛下從早到晚一整個白天的時間,為什麼還不知足呢?明日一早醒來,這些都不會變,你依舊是陛下身邊唯一的御前侍墨,依舊可以分得一捧月光,不好嗎?
好,心底有無數個聲音在回答。
但是還不夠。
他很貪心,在凌燁身上,他想要更多,想要全部。他不只渴望凌燁的偏心,他渴望得到凌燁的整顆心,而且容不得其他任何人的覬覦。
但也許今夜之後,陛下的心就會有了歸屬。
楚珩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對這一切裝作看不見,無論是世家貴女還是旁的什麼人,他們看向陛下的殷切目光像是一根根扎向他心裡的刺,稍稍喘口氣就能牽起無限疼痛,選秀納妃這些事,他連想都不能想,可是他沒有資格阻攔。
來一趟帝都,他把心丟在這裡了。
今夜金吾不禁,警蹕不封,楚珩從丹鳳門走出去的時候,外面人山人海。天街兩側林立相連的金碧樓台上掛滿了璀璨華燈,隨處可見的紅燈籠從街頭一直蜿蜒至巷尾,匯聚成一條條紅燦燦的長龍。
楚珩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他跟著人流一直向前走,少男少女們聚在一起朝一個方向涌去,周圍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他與所有人格格不入,一如中秋節后他剛剛來到帝都的那個傍晚。歡笑是別人的,團聚是別人的,繁星蒼穹之下,只有悲哀是留給他的。
楚珩盲目地跟隨著人群,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走到永定河畔,他站在星漢橋邊,看著無數的河燈從這裡出發,順著水流漸行漸遠。小小的一隻紙船,承載著少男少女們最簡單也最質樸的祈願,蜿蜒而下寄到遠方,說給神明們聽。
橋的對岸是一顆大榕樹,上面用紅繩掛了許多寫著名字的木牌,楚珩後知後覺地發現,他跟著那群少男少女來了帝都城裡唯一的一間月老祠。
人在難過的時候,連上天都愛跟他開玩笑。
眉歡眼笑的少女從他身邊疾步跑過,卻在上橋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裙角,眼看就要跌倒,楚珩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一把,小姑娘站穩身形,朝他福身道謝,團團的臉上猶然寫著興奮,又探尋著問他:「哥哥,你是不是不高興,你的心上人呢?」
他的心上人啊,楚珩艱難地扯了扯嘴角,朝九重闕的方向遙遙望去。
轉身的一瞬,遠方的城闕上空忽然傳來一聲尖鳴,一朵碩大的煙花在天穹上倏然綻開。楚珩怔了一下,麟德殿的宮宴已經結束了,與民同樂的煙火晚會才剛剛開始。
此起彼伏的煙花在天幕間烈烈綻放,映得帝都的天空流光溢彩。
璀璨至極的光芒落入楚珩眼底,他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種濃濃的羨慕,至少在綻放的這個瞬間,整個天穹都屬於它們,蒼茫夜幕隨著煙火的綻放呈現最為綺麗的顏色。煙火有多愛天穹,天穹知道,他有多喜歡他的心上人,心上人不知道。
楚珩啊,你怎麼就那麼怯懦了,連聲愛都不敢說了。
就算是煙火,在天穹那裡也有一瞬間的燦爛。在凌燁身上,你還怕失去什麼呢?
肩上突然傳來輕拍的力道,楚珩轉過身,是方才那個小姑娘,她身後還站著一個俊俏的少年,她將兩根纏在一起的紅繩遞到楚珩眼前:「哥哥,這是我從月下老人那裡求來的,就送給你。你不要不高興,今夜還很長,一切都來得及,有月下老人的庇佑,你會見到你的心上人的。」
楚珩怔怔地從她手上接過,少女很高興,提著裙角一陣風似的跑遠了,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今夜宮門不閉,一切都還來得及,他不想忍耐了,他現在就想去跟凌燁說,即便陛下勃然大怒,將他趕走他也認了。
沒有綻放的煙火,即使再愛,天穹也不知道。就算最終的結果是徹底失去,他也不要只分得一束月光——
他要就要整個月亮。
外面煙火綻開的聲響一直傳到敬誠殿里,長寧大長公主過來的時候,殿內點了一支燈燭,皇帝坐在御座上,整個人融在陰影里,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長寧端著燭台走到御案前,映亮了年輕的帝國皇帝冷峻的面容,凌燁目光晦暗,抬眼看向大長公主:「您知道,但是您沒有跟朕說。」
大長公主沉默。
「你的表妹到了學禮樂的年紀了,姑母向你討個人教她,今日那個姑娘就很不錯。」
「好。」凌燁點頭。
「姑母,朕從前一直敬重您,以後當然也一樣。但是您回去別忘了跟老王爺他們說一聲——」凌燁目光沉靜,看著大長公主沉默了片刻,才淡聲道:「沒有下一次了。」
大長公主低下眉眼輕輕頷首,又問道:「他方才在殿中嗎?」
「在。」凌燁說,他知道大長公主在問什麼,但是直到宮宴結束,他的楚珩都沒有回來,禁軍說,他出宮了。
「你坐在這裡,他卻沒有來,」大長公主看著她坐在陰影里的侄子,篤定道,「那就說明,你的心上人難過了。」
凌燁心中恍然一動,在一剎那間似乎抓住了什麼。
他沒有問過楚珩驟然離席的緣由,可他心裡一直都有一種隱隱的預感,是因為宮宴上那場精心設計的逼迫,楚珩很在意,以至於不想面對。
但他並不敢確信,他很怕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可是現在,姑母說,楚珩難過。
柳暗花明般的欣愉浮上心頭,凌燁攥緊龍椅的扶手,坐直身體,深深地呼了口氣。
天子影衛的探查尚未得到結果,凌燁並不知道漓山近些年發生過什麼大事,也並不確定心上人真正的身份。
但不管他是楚珩還是姬無月,不管他是不是東君。
凌燁只知道,自己喜歡他,非常喜歡。
此時此刻,凌燁心裡突然湧上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二十二年來從未有過,只是在一瞬間,就能將他身為一個帝王所引以為傲的理性和剋制徹底衝垮——
他想去見他,立刻,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