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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宮宴

  宮宴在酉時初開始。

  皇帝和太后坐在最上首,往下左右兩邊是太子和敬王的席位,清晏年紀小,東宮的掌事女官跟在身邊伺候,往日的宴會他能湊到父皇身邊去,今天卻不行,被掌事女官悉心照看著,乖乖坐在下首。

  下了丹陛便是幾位德高望重的宗親長輩們,長寧大長公主在右側首位,親自招待坐在她身旁的南隰國師鏡雪裡。大殿兩側,一列列的桌椅鋪設開來,朝臣和女眷們分席而坐。

  楚珩沒有和鍾平侯府中人在一起,與楚歆見過面說了話后,他和葉書離便都坐到了代一葉孤城城主入宴的穆熙雲身後。漓山葉氏是大胤十六世家之一,座次靠前,楚珩抬頭就能望見陛下的身影。但相應的,也更方便陛下看著他飲食忌口。

  宮宴伊始,楚珩剛剛入了座,就有個侍立在走道上的宮人輕手輕腳地提著個酒壺過來,朝他行了一禮,伸手換掉了楚珩桌子上原先盛著酒液的銀壺。宮人做完這一切后便退到了一旁,侍立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就在楚珩幾步之外。

  楚珩見此心下一涼,知道自己今天註定與紅湯暖鍋無緣了。

  千秋朝宴是盛典,流程繁瑣。皇帝和太后都入了座,眾人行禮參拜后,便依照座次開始給太后祝壽獻禮,一流水的典儀走完,就過了將近半個時辰。

  開宴動筷的時候桌上的菜已經涼了大半,只剩下暖鍋和湯羹是熱的了。鍋子里的菜煨久了燉得軟爛,也失了新鮮的口感,楚珩夾了一筷子嘗了嘗,菜一入口,頓時連旁邊那盞陛下不准他吃的紅湯暖鍋也沒興趣了,直接轉向了桌上的點心——幸虧剛才陛下派人來找他的時候沒裝看不見,宮宴前在陛下那裡吃了一碗銀絲面,這會兒倒不怎麼餓。

  楚珩抬頭看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他坐在人群中,雖然座次並不靠後,但是在最上首的皇帝眼裡,應該只是烏泱泱的一群人中的一個,而在這間大殿里,同時看向皇帝的目光很多,他的這一束也並不顯眼。

  楚珩沒想過自己會得到回應,但是他抬頭的一瞬,卻發現陛下的視線此刻也朝著他的方向。

  兩道目光在半空中倏然交匯,隔著丹陛和人群,兩個人悄悄地對視,不知是不是錯覺,楚珩感覺凌燁微微揚了揚唇角。

  ——皇帝確實是笑了。

  長寧大長公主離得近,一側首就能看見。今日是太后千秋,為了在臣民面前維持那點表面上的母慈子孝,皇帝已經應付了一整天,臉上時時刻刻都掛著溫和的假笑。

  但長寧大長公主卻下意識地覺得,皇帝方才的那個淺笑,並不是應酬對付,他是真的在笑,看到了什麼人,所以發自內心的高興。大長公主心中一動,急忙順著皇帝的視線望過去,然而讓她的失望的是,在那群人里,並沒能看到哪家的姑娘。

  興許是看錯了吧,大長公主收回目光,有些失望地想。

  坐在最前頭的宗親們動了幾下筷子,開始帶頭給皇帝和太后敬酒,有頭有臉的世家主們也紛紛起身舉杯。

  高匪站在一旁給皇帝倒酒,凌燁面上神情愉悅來者不拒,但其實哪有什麼興緻。那壺是個鴛鴦壺,裡頭一分為二,一半裝的是酒,另一半卻是摻了蜂蜜的溫水。高匪伺候皇帝久了,看他一個眼神就知道是要茶還是酒。一圈人敬下來,壺中上好的秋露白,皇帝就沒喝一口,心情可見的差。

  高匪幾乎都以為今天一晚上就這麼糊弄過去了,直到東都境主的夫人穆熙雲舉了杯,她身後坐著的楚珩和葉書離同樣跟著站了起來。

  凌燁眸中染上笑意,看了高匪一眼,高公公心領神會,輕輕按了一下壺柄,滿滿的一杯秋露白遞到了陛下手裡。

  長寧大長公主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點心,不經意間抬了下眼帘,才注意到對面起身敬酒的是皇帝的御前侍墨。她並沒有多在意,收斂目光,側首朝皇帝的方向隨意看了一眼——

  這一眼卻沒能收回來。

  大長公主確信自己這次並沒有看錯,皇帝確實是在笑,和方才的那個淺笑如出一轍,眉目舒展,嘴角上揚,是發自內心的怡悅——對著他的御前侍墨。

  大長公主心裡咯噔一下,她在一瞬間想起了很多。

  突然間就擢選出來的御前侍墨、皇帝處理政務時身邊最近的人、記在身上卻遲遲未落下的二十杖、御前那些刻意磋磨的傳言、冬節會前提起身邊人時皇帝的失神、方才宮宴前那道踏進後殿的身影、以及現在,皇帝臉上三番四次的真心笑容。

  大長公主目光微沉,重新看向對面的楚珩,捏著玉箸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眼前的這個人,在她的皇帝侄子心裡,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楚珩舉杯飲盡才發現壺中盛的並不是他以為的果酒,而是摻了蜂蜜的溫水,喝到嘴裡甜絲絲的,味道很不錯。

  酒過三巡,歌舞也演了幾番,凌燁本就意興闌珊,但今日偏偏是太后千秋宴,稍後還有煙火晚會,他不好像平日一樣提前離席,只借口不勝酒力,倚著扶手垂眸養神,時不時地往楚珩的方向悄悄瞥一眼。

  場上一首舞曲已近尾聲,最後一個舞女退下去后,殿內絲竹管弦聲停了一陣,凌燁並沒有在意,正走著神,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琴律,清如濺玉顫若龍吟,大殿里觥籌交錯的喧鬧聲一停,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往場上看去——

  坐在古琴后的是個螓首蛾眉的女子,她微微垂著頭,看不見全貌,但露出的一截光潔白皙的額頭,和一彎秀如遠山的黛眉就已經昭示了這是個國色天香、不可多得的佳人。

  但她不是歌舞伎,古琴的泠泠清音在大殿里汩汩流淌,她彈的是雅樂。

  是大胤的世家女子在大庭廣眾下獻的樂曲。

  凌燁在聽見第一個音的時候就意識到不對了。這不是禮部安排的樂舞,也不是給太后的獻禮,這是給他的。

  空靈雋永的琴音在女子指間潺潺流動,待一曲終了,古琴后的女子盈盈下拜,坐在丹陛之下左側首位的老王爺站了起來。他是凌燁的叔祖父,整個皇室里輩分最高的人,老王爺舉起酒杯,撫著鬍鬚朗聲問:「陛下覺得這段大雅如何?」

  ——這話問的委婉,宮廷獻樂有心照不宣的規矩,皇帝如果說「好」,那就是把人留下,如果說兩句勉勵的話,就是拒絕。

  但是現在,老王爺似乎並沒有打算給他留說「不」的餘地,不等凌燁開口,老王爺環顧周圍的宗親,又笑道:「這人一上年紀,最喜歡的就是兒孫滿堂承歡膝下,陛下如今子嗣單薄,倒讓太後殿下少了許多頤養天年的樂趣。陛下以天下奉養太后,自然什麼都不缺。我們幾個老傢伙商量了一下,與其送旁的,還不如送段天倫之樂。」老王爺指了指場中跪著的女子:「宗親們的這點微末心意,不知太后和陛下可看得上?」

  大殿倏然安靜。

  皇帝和太后坐在最上首,失和已久的表面母子第一次達成了一致。太后當然喜歡子孫繞膝,但那不該是皇帝的孩子——敬王現在就坐在太後下首,身邊是懷了身孕的敬王妃。

  可宗親們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對此勢在必得,「慈」和「孝」兩頂帽子同時扣下來,再加上老王爺和其他宗親們的面子,太后和皇帝都不能說「不」。

  凌燁面色不變,目光已經徹底冷了下來,淡漠地看向場中跪著的人。

  能在宮廷盛典上獻雅樂的,一定是出身清白的家人子,而且還得有些身份,但又比不得各大世家的貴女們。

  挑出來這樣一個人,確實是心意,明眸皓齒,天姿絕色,任誰看了都得誇一句美人。一曲雅樂彈得落雁驚鴻,宛如天籟,周身氣度、舉止禮儀都挑不出半點差錯,一看就是費了大心思調教的。

  可凌燁的這位叔祖父閑散慣了,一向最不耐煩俗事纏身,連宗族的事務都很少插手,更別說花心思教養人了。真正要送人的根本不是他,這是在場的各大世家借著宗親們的手遞上來的敲門磚。

  收下這個人,就意味著後宮的開始,然後各大世家的女子就會進宮承恩。而眼前這個,出身不夠,封不得高位,也不會妨了世家貴女們的路。

  算盤打得很好,幾位德高望重的宗親長輩們聯合在一塊兒,又扯了「孝」字旗出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前些天遞上來的選秀摺子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招數原來是在這等著他呢。

  老王爺用的是「宗親」的名頭,丹陛周圍的這一圈長輩們大概都知道,但是先前並沒有任何人跟皇帝提——即使在宮宴前特意去見了皇帝,也沒有說起過一個字。

  凌燁的目光轉向了長寧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偏過頭,沒有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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