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疑心
進來的是楚珩和高匪,御前侍墨與敬誠殿掌殿,分別是外朝與內廷中離皇帝最近的兩個人。
既然是近臣中的近臣,奉陛下旨意去辦什麼事,臨時特許出入後門似乎也說得過去。
楚珩走在前頭,手裡拿了塊玉印,高匪微躬身捧著紅木托盤落後他幾步,上頭放著刻刀、印床、印刷、水砂紙一類篆刻印章的物事。
——確實像是辦事回來的,看上去似乎也沒什麼違和之處,但問題是,所有人都知道,御前侍墨不為帝喜。
而高匪是什麼人?伺候了皇帝二十多年的內侍總管,正四品敬誠殿掌殿,就算是凌祺然這等郡王,與他說起話來都是客客氣氣的,更不可能輕易支使他做事。
可是現在,所有的活都是高匪在干。
沈英柏不露聲色地看向楚珩,眼睛飛快地從他身上掃過——單手,手上沒有托盤,以他進門時脊背挺直、只有右臂抬著的姿態來看,與其說是拿,「把玩」可能更恰當一些。能夠被允准出入書房後門必是奉帝令取東西,卻敢以這種情態進來,這位「不為帝喜」的御前侍墨膽子可真夠大。
沈英柏斂下眼睫,眸底神色不明,臉上依舊恭謹如初,得體恪禮,看不出一絲一毫變化。
這會兒都已經午時了,進來的兩個人也沒想到書房仍有外臣在,楚珩視線從慎郡王和沈英柏身上掠過,迅速做出了反應。
他垂下眉目,和高匪一起行了禮,低頭恭聲說:「啟稟陛下,玉印取來了。」
凌燁「嗯」了一聲,淡淡道:「拿來朕看看。」
御前侍墨是近臣,不必由內侍呈遞,楚珩起身走上前,到凌燁身側,雙手將玉印奉了上去,一旁垂首待命。
昨晚召見的時候,皇帝說了一句「儘快」,尚功局的玉工不敢耽擱,回去后當晚就叫了人一起切磋琢磨,籽料本身形狀極好,不用太費功夫,今天上午就將玉印送到了明承殿。
雕琢后的羊脂白玉晶瑩如凝脂,品相極佳,凌燁拿起來看了看,握在掌心裡摩挲一陣,又放回了楚珩手裡。他借著放玉的動作,指尖在楚珩手心撓了撓,面上仍舊十分平淡,漫不經心地道:「玉給你了,現在就刻吧,給朕仔細些,若刻不好……」
後面的話皇帝沒說,但是個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沈英柏微微抬眸,注意到御前侍墨臉色慘淡,身體顫了一顫,極為害怕地應了聲「臣遵旨」,連聲音都是抖的。
這會兒倒像是真的不為帝喜啊。
沈英柏唇角輕輕動了動,如是想。
被楚珩這麼一打岔,凌燁心裡的氣也消了,目光看向凌祺然:「知罪是吧?那說說,你錯哪了?」
小郡王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咽了咽口水,怯聲道:「臣弟馭下不嚴,府上護衛大不敬衝撞了皇兄,又……」他看了一眼正在篆刻玉印的楚珩,低著頭繼續道:「又綁了皇兄的人,臣弟有罪。」
凌燁就知道他會說這個,楚珩當天為此給他求了句情,腕上瘀痕也消了,凌燁就只點點頭淡聲道:「不知者不罪,這事朕不怪你,再想。」
凌祺然頓時茫然,絞著手不知所措,他忍不住側頭瞅了一眼沈英柏,可不知怎麼的,表哥正襟危坐,目視前方,既不給暗示也不出言相幫,就這麼放任他獨自承受皇帝堂兄的怒火,十分無情。
小郡王只好轉回頭來,想了又想,急得額頭上汗都要冒出來了,終於靈光一閃,恍然大悟道:「臣弟進京時不該擺儀仗。」
皇帝面無表情,瞥他一眼,端起了茶盞。
凌祺然縮了縮脖子,不太懂地望向沈英柏。
沈英柏看了看皇帝的神色,轉過頭無奈道:「……殿下,你是郡王,已有兩年未歸京,就算擺了全套郡王儀仗也是應當的。」
「……哦。」又錯了,凌祺然低頭。
上首凌燁放下茶盞,耐著性子道:「再想。」
第二遍了。
書房裡一陣安靜,角落裡滴滴答答的刻漏聲和著他的心跳,凌祺然脊背綳直,一手心攥得全是汗,他實在不知道到底該說些什麼,眼看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皇帝耐心就要耗盡,只得咬了咬牙,硬著頭皮顫聲道:「臣弟……臣弟不知,求皇兄示下。」
凌燁倒也不意外,這個堂弟的天真,大概是皇族子弟里獨一份的。
「你和蕭高旻起衝突,為什麼總是你吃虧,想過沒有?」
凌祺然愣了一愣,他怎麼都沒想到皇帝說的「錯」會是這個,明明是蕭高旻先挑釁他的,怎麼就成他的不是了?
小郡王一聽到「蕭高旻」三個字,本就不太靈光的腦子這下徹底委屈得轉都不轉了,他明顯會錯了皇帝的意,低頭默了一陣,垂下眼睫輕聲說道:「他是永安侯世子,我是不該與他起衝突,臣弟知錯,以後不會了。」
沈英柏訝然變色,側頭看著他,心在一瞬間沉到谷底。
而這句話徹底點燃了皇帝的火氣,凌燁「砰」地一聲拍了御案,茶托里的碗盞被震得蹦了起來,這突如其來的一聲讓書房裡裡外外全白了臉,從慎郡王到外頭洒掃的小太監,所有人齊齊跪倒一片,以額觸地瑟瑟發抖。
皇帝冷冷地看著慎郡王,一言不發。
在這樣壓抑到極致的靜默中,刻刀刮在玉石上的聲音變得尤為清晰。沈英柏耳尖微動,再三確認自己不是幻聽,饒是心裡有了猜疑,他也不敢置信,在皇帝龍顏大怒的時候,那位御前侍墨竟然若無其事,仍舊在繼續篆刻。
跪下去的人里,不包括楚珩。
就算換了和皇帝有同門情誼的蘇朗來,恐怕都不敢有這個膽子。
楚珩很快意識到了不對,他方才在往印章上刻至關重要的第一筆,用心極專,根本沒聽見書房裡的響動,現在鬆口氣回過神來,倒是已經晚了。
於是沈英柏就注意到,慢半拍的御前侍墨怯怯地看著陛下,剛放下刻刀想跟著眾人一起跪下去,皇帝就冷冷地轉過目光,涼聲問他:「刻好了?」
御前侍墨登時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搖搖頭小聲道:「沒……」
皇帝嚴苛到讓人心頭髮寒,他漫不經心地說:「今晚朕沒看到玉印,你就自己去領罰吧。」
這明顯是遷怒刁難,打死他也刻不出來,御前侍墨狠狠地顫了顫,神色慘淡無比,慌忙求道:「陛下,陛下饒了臣……」
皇帝不為所動地看著他,「來人——」
可憐的御前侍墨再不敢耽擱了,火速拾起刻刀,馬上開始往玉印上落第二筆。
收拾完御前侍墨,皇帝重新轉過頭來,看向跪在地上的凌祺然,忍著火氣道:「他是永安侯世子,你還是御旨敕封的超品郡王呢!」
凌祺然懵了一懵,腦子後知後覺地轉動起來,皇帝不是怪他和蕭高旻起衝突?那昨天在宣平街上為什麼還偏幫了永安侯世子?
凌燁見他這個懵圈的勁兒,已經不指望讓他自己想了,冷聲道:「次次被別人牽著鼻子走,還怨朕不向著你。回去從《昭明紀要》開始,把國史好好看看,多少長點腦子,滾吧。」
凌祺然和沈英柏兩個人謝恩告退,書房的門重新闔上,凌燁斂去眉眼間的冷意,起身走到窗前桌案邊,楚珩正在落第三筆。
他右手橫握著刀,左手就按在玉印邊上,凌燁在旁邊看著,提著心出聲提醒:「仔細手,慢點刻。」
「嗯。」楚珩應了一聲,但手上刻刀依舊劃得極快極長,凌燁忍不住屏了呼吸緊緊盯著,這時候,他突然注意到,楚珩握著刻刀的手極穩,有種舉重若輕的美感。
鋒利的篆刀在這一刻彷彿是他手指的一部分,隨心所欲,指哪打哪,可謂乖順到了極點。
而凌燁沒有忘記,楚珩昨晚還專門研讀了講篆刻的書——他是個十足的新手。
卻有著可以與幾十年的老玉工相媲美的極穩刀法。
凌燁是學過武的人,在這一瞬間,他幾乎可以篤定,刀兵是楚珩的習慣,這樣穩到極致的手法,曾經一定下苦功練過,至少數年,甚至更久。
楚珩刻好這一筆,放下篆刀擦了擦手,莞爾笑道:「陛下裝得還挺像。」
凌燁回過神來,哼了一聲說:「不發火嚇嚇他,長不住記性。不過沈英柏——」
凌燁頓了頓,沉聲道:「他不是個簡單人物,十六世家這一代的子弟,論心思,沈英柏是其中的佼佼者。」
楚珩憶起剛才那個蒼白瘦削的高挑青年,微微擰了擰眉。
「算了,不說他了。」凌燁道,他伸手揉了揉楚珩胸口,問道:「還疼嗎?早上你偏不讓我看,碧玉膏塗了沒有?」
楚珩的臉霎時紅得滴血,想起昨晚血玉墜子那事,「啪」得一聲打掉凌燁的手,轉過身去,說什麼都不理他了。
一直到出了靖章宮,凌祺然懸著的心才重新落到實處,他拍了拍胸口,扶著沈英柏委屈道:「表哥,嚇死我了,堂兄好凶啊。」
沈英柏無奈地看著他,叮囑道:「殿下,陛下是為你好,方才陛下的話,你好好悟一悟。」
凌祺然咬了咬唇,剛想說什麼,後頭有個人影忽然小跑著追了上來,竟是皇帝身邊伺候的祝庚。
小祝公公躬身施了一禮,恭聲對凌祺然道:「郡王殿下,再過幾日就是長寧大長公主壽辰,陛下命您屆時將國史閱后心得帶過去呈御覽。」
凌祺然的臉頓時皺得像苦瓜一樣。
沈英柏在一旁問了句:「大長公主壽辰,陛下也會駕臨?」
「是。」祝庚笑道,「這是老例了。」
沈英柏點點頭沒說什麼。
郡王府和沈府的家將在崇極門外等候,沈英柏回頭望了一眼,見祝庚的背影已經遠遠地消失在宮道上,面無表情地低聲命令護衛:「著人去查那個楚珩,詳查,尤其他在宮裡的事。」
帝都內城,顏相府。
顏懋坐在正廳里,冷眼看著顏滄忙前忙后地指揮著人從庫房裡收拾老山參、蜂乳、阿膠,將一摞摞補品往盒子里裝。
眼見他即將收拾齊整,顏懋潑了盆冷水:「慶國公府又不會缺他這些,你送去人家也不會領你的情。」
顏滄頓時無奈,勸道:「相爺,刑杖都打完了,雲非公子他知道錯了,您氣也該消了吧?」
「知錯?」顏懋嗤笑一聲,涼涼道:「他要是知錯,太陽都能打西邊出來。」又側頭對收拾東西的僕從道:「行了,都送回庫房裡吧,回頭留我煮了吃。」
「……相爺!」顏滄忍無可忍。
顏懋閑涼涼地端起了茶,揮手示意僕從們下去,顏滄見狀連忙阻止:「別送回去。」又轉過身來不死心地盯著顏懋。
顏懋低頭吹著茶,過了半晌,突然說道:「過幾日就是長寧大長公主壽辰了,陛下也會去吧?」
「……是,怎麼了?」
顏懋抬眼問:「你想給顏雲非送點禮品補補?」
顏滄警惕地看著他:「……什麼意思?」
顏懋扯了扯嘴角,擱下茶盞道:「沒什麼,這兩天我心情不錯,差點給忘了,我還欠顏雲非一份大禮沒送呢,我這個當爹的總不好食言,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