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後門
翌日臘月十三,慎郡王凌祺然並文信侯世子沈英柏奉上諭入宮覲見。
到崇極門,有皇帝身邊的內侍來迎,將兩個人直接帶去了內殿書房。
——這顯然是皇帝交代過,但陛下本人此刻卻不在。
內侍引兩人坐下,上了茶,垂眸斂目地準備退開。沈英柏連忙起身,遞了個荷包過去,道:「公公辛苦,請公公喝茶。」
誰知內侍朝他們二人掃了一眼,卻連連推辭不肯收,面上只謙恭道:「世子折煞了,這是奴才的本分,萬不敢稱辛苦。」
說完,收起托盤躬了躬身,便退開了。
書房的門被虛掩著,沈英柏目光朝著內侍離開的方向,微微皺了皺眉。
因陛下有過嚴令,御前沒人敢收受財帛重禮,但偶爾幾個銀錁子還是行的。朝臣們面聖忐忑,為求心安,往往會從御前近衛或者內侍們這裡打聽陛下今日心情如何,塞個茶飯錢當作答謝。
但即便這樣微不足道,這點子禮也不是隨便拿的。方才那內侍的舉動並不是個好預示,御前的人,什麼人的禮可收,什麼不可收,完全視陛下今日心情和對人的態度決定。
這是御前慣有的不成文規矩,也是近衛內侍對面聖朝臣們的變相提醒。
凌祺然當然也知道,他昨日被影衛傳話敲打過,進宮的路上提心弔膽,此刻又見那內侍不肯收荷包,當即就慌了神,求助地看向沈英柏。
沈英柏拍拍他的手,又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示意稍坐,低聲勸解他,許是陛下臨時有別的什麼事耽擱了也說不定。
只是這回等得久了些,中間內侍過來,兩個人齊齊起身,以為是皇帝有話要傳。可卻沒想到,內侍換了次茶,行禮后又躬身退下,謙恭而沉默。
這次就真的是難受了。
天威難測,誰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有怎樣的打算,但聖心不愉是鐵定的。
角落的刻漏水聲嘀嗒,越往後光陰似乎走得越慢,「等」字最熬人,鈍刀子割肉一樣不給人個痛快,就這麼虛虛吊著,時間越久心裡的恐懼越盛。
凌祺然面色漸漸慘淡下來,他一遍遍回憶著昨日宣平街上的場景,腳趾蜷縮顫抖,脊背上已經冒出細細密密的汗,頻頻轉頭朝門口的方向望去。
他們辰正進宮,這時候已經巳時了,眼看茶都換了三岔,後頭的內侍進來就行禮,換完茶即走,同樣不留下隻言片語。
饒是沉穩如沈英柏,心頭也有些發慌了。
等第四次有內侍進來換茶后,沈英柏眉心微蹙,拍拍凌祺然的胳膊:「來,別坐著了,除了請安,不是還來請罪么?」
他拉著凌祺然到御案前,撩起衣擺跪了下去。
誰知這一跪,就是大半個時辰。
凌燁從御書房過來的時候,已經巳正三刻了,一進門就見兩個人跪在地上,沈英柏還好,腰背還算挺直,他那小堂弟凌祺然這會兒幾乎已經是伏地而跪了。
這也難怪,小郡王從小沒吃過苦,他雖年少失怙,但畢竟是皇族子弟郡王之尊,又有堰鶴沈氏這個強大的母族在身後護持,沈家人疼他,平日里萬事都擋在他前面,看護得如珠似玉。少有的幾次吃虧,還都是對上了永安侯世子這個硬茬。
尋常朝臣面聖都難免心神忐忑,何況他經得事少,心思簡單,兼之昨天還當著皇帝的面犯了錯,現在再面對積威甚重的天下之主,就只剩下怕的份。
此刻他聽見內侍齊齊請安的聲音,心都快跳出來,直接一個頭磕在地上,話也不敢說。
沈英柏無奈,只得代他一併向皇帝請安,而後才俯首拜倒。
凌燁在御案后的龍椅上坐下,跟著伺候的祝庚眼疾手快地呈了茶來,凌燁接過啜飲一口,目光在他們兩人身上掃過,又著重在凌祺然身上停留一二——
這個過程不緊不慢,但同樣是沉默等待,此刻直面皇帝天威,儘管只有半盞茶的時間,也足以蓋過之前長達一個多時辰的漫長恐懼。
凌祺然整顆心在胸膛里劇烈地跳動,上首那道目光有如實質,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像是等了一輩子那樣長,才終於聽到茶盞撂在案几上的聲音,然後是一聲聽不出情緒的:「起吧。」
脊背上凝著的冷汗瞬間流了下來。
兩個人都跪了許久,既驚又怕,腿已經軟了,皇帝也看出了這一點。
其實凌燁倒真不是故意讓他們在跪著受罪,他雖有心要晾一晾凌祺然,也授意過內侍不許多言,但本意只是想讓這堂弟長個記性,等會兒再說兩句教一教,省得那麼笨。
他在靖章宮御書房聽侍讀學士講了會經,正打算起駕過來,誰知鎮國公顧翰、穎國公蘇闕並其他幾位將軍突然遞名求見,其中鎮國公顧翰正是凌燁的外祖父,凌燁當然不願讓他多等,即刻命宣。
等談完軍務就到了這個時辰,內侍早先得過他命令,當然不敢和兩個人說,時間久了,兩人難免惶惶不安,原本坐著的,也成跪著了。
不過凌燁沒打算解釋,只道:「賜座。」
內侍重新呈了新茶,兩個人謝恩告罪后落座,臉色都有些發白,沈英柏是身體不好,跪得久了有些不適,凌祺然就完全是嚇得了。此刻他坐得離皇帝更近,頭深深低著,腦子裡一片空白,連為昨日之事請罪的話也忘了說。
凌燁掃了他一眼,朝祝庚吩咐道:「給文信侯世子換盞參茶來。」
話里沒提慎郡王。
沈英柏借著謝恩的動作,碰了碰凌祺然的胳膊,後者這才反應過來,抬頭看著皇帝,怯怯道:「皇兄,昨日……」
然而皇帝卻像是聽也沒聽見似的,目光從他身上一掠而過,直接開口截斷他的話,朝沈英柏道:「沈太傅近來可還好?」
這下沈英柏也幫不了郡王了,連忙回道:「臣代祖父謝過陛下掛懷,祖父一切都好。」
「嗯。」凌燁點點頭,又和顏悅色地和沈英柏隨意說了些話,期間凌祺然就低著頭,木木地坐著,明明他這兩年也一直在堰鶴沈府,天天和沈老爺子一塊吃飯遛彎,但皇帝和沈英柏說了那麼多句,時不時地還會停頓一二,都已經這麼明顯了,他愣是不知道跟上話頭。
甚至皇帝還特意往他那瞥了幾眼。
這時候,沈英柏已經覺出來了,皇帝讓凌祺然進宮,不是聽他請罪的,意在提點一二,只是態度看上去冷淡了些,不過對慎郡王來說,其實並無壞處。
只可惜,到現在,凌祺然依舊沒有體會堂兄用心,只顧低著頭,提心弔膽地等皇帝為昨天宣平街的事發落他,甚至已經想著陛下會再讓他跪多少個時辰面壁思過,還是更狠一點,乾脆直接杖責,接著又盤算要挨多少下。
凌燁和沈英柏都已經不說話了,許久,凌祺然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書房內一陣安靜,茫然地一抬頭,就看見皇帝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頓時嚇了一跳,以為這就要開打了,臉色「刷」地白了下來,磕磕絆絆地道:「陛下……皇兄,昨日……」他看著皇帝的面色越來越沉,話也不敢說全了,最後只忍著眼淚低頭認命道:「……臣弟知罪。」
凌燁簡直要被他氣笑了,覺得還是直接罵吧。
這時候,裡間傳來突兀的聲響,沈英柏循聲望去,竟是後門被人打開了,緊接著,有兩個人一前一後繞過珠簾走了進來。
此處是敬誠殿書房,皇帝批閱奏章的地方,絕對的重地。不經通傳即進的後門是供皇帝取近道用的,除此之外,從不輕易開啟,更何況,現在是在見朝臣。
沈英柏迅速向上首看了一眼,皇帝未曾露出任何怒色,臉上神情原本還是面沉如水,在這一瞬間突然變得柔和起來——儘管他很快斂住了,但沈英柏還是捕捉到了他未來得及完全壓下的嘴角。
沈英柏再次側頭望向來人,看清兩個人面容的剎那,他眼神微暗,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