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才住下不到一周,陸汀已經有了這樣一種認知——在這片土地上發生什麼也不足為怪。這些天他的主要工作其實沒什麼不尋常,就是待在那顆卵形工作室里,和鄧莫遲一起破解篩查大量加密文件,意圖找到移民計劃的更多資料證據,關乎那一百多萬人的去向與存亡。
其餘時間無非就是做做飯,看看高原上空變幻莫測的氣象,一天的筋疲力盡后,在同一張床上度過夜晚。鄧莫遲不會主動去抱陸汀,但每天早上醒來,陸汀都在他的懷裡。
「到現在為止我是多少分了?」陸汀喜歡在新一天的開始之前摟著他的脖子,結算先前積分的數值,好像這樣能給他接下來忙忙碌碌的十幾個小時加油打氣一樣。
鄧莫遲總會認真思考,給出一個合理區間以內最高的分數。
不過,除此之外,在這片薄膜綠洲上的生活並不如預想那般平靜。古怪的事基本每天都要發生一遭,陸汀見過把自己右手拆下換成鋼梳給綿羊薅毛的牧羊人,見過被折射成淡綠色的流雲,也見過比牛還高的巨型蜘蛛、通體透明的壁虎、眼大如拳的病馬,它們全部來自薄膜外的世界,由於輻射污染等緣由發生變異,被某些小綠人帶回,經過先知允許,獵奇般收容於此。
因此有一個詞可以概括陸汀如今的心態——見怪不怪。
包括又一次,當一個人在他面前言行大變、宛如上身時,他也能夠理性地做出判斷,這是先知搞的鬼。
當時他坐在鎮上一家快餐廳里,桌上擺著兩杯汽水和半張沒吃完的披薩。鄧莫遲剛剛接到通知,要去隔壁街上一家配件商店取回預訂的東西,正好菜還沒上完,陸汀就在餐廳等他。
牆面上顯示的是全球有名的八卦頻道,正在播放的是綜合新聞。一位來自都城特區的中年女性衣著雍容,在鏡頭前哭訴,說是副議長家的狗咬傷了她的孩子。
陸汀記得那隻狗。矮胖的法國鬥牛犬,白底黑斑,從狗崽子時期他就見過,現在大概有七八歲了……不怎麼喜歡亂叫,但被副議長的兒子,也就是陸岸的某位老朋友,每天拿活雞喂它,養得很野。
小孩纖細的腳踝被撕咬得露出白骨,放大投在牆面上,觸目驚心。
陸汀能做的只是交叉起雙手,握緊掛滿水珠的汽水杯。放在以前他也許可以去把情況調查清楚,倘若真是那隻鬥牛犬咬的,他當然要教訓那位狗主人一頓。年紀小,被慣壞了,意氣用事,大家都是朋友……這是從前常用的說辭,在他忍無可忍的時候,他就把人揍得鼻青臉腫跪地求饒,到最後也就只是多了點上門賠禮道歉的麻煩而已。
誰會拒絕總統家裡小兒子的歉意呢?所以陸汀有時覺得自己也挺無恥。不過他現在什麼都不再能做了,只能和這餐廳里的其他食客一樣看上幾眼,最多倒吸一口涼氣。都城的一切都被隔離,也都離他那麼遙遠。
下一條新聞倒和他關係很近。
前段日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停電事件主角——「神秘人n」,已確認越獄,今早十點下的全球通緝令。報道滯后了這麼久,可見之前政府還想息事寧人,結果到現在還是沒找到,終於急了眼。不過陸汀還是沒有瞧見任何與自己相關的字眼,他在網路上查找自己離職的消息,得到的只是「因病調休」之類的解釋。
面子。他想。父親果然還是放不下這個詞。有這麼一個叛逃的孩子,是件多麼丟臉的事。
有服務員來上菜,把蔥香烤雞擺上餐桌,詢問他需要哪種醬料。
「甜椒醬吧。」陸汀沖她微笑。
服務員放下料碟,在紅圍裙上擦擦手,忽然低頭坐在他對面,鄧莫遲方才坐的椅子上。再抬臉時,她的神態完全變了。
「您好,」陸汀先下手為強,開口道,「您又來了。」
「你認得我。」服務員笑。
「上次之後我一直相信,您肯定還會出現,」陸汀把她手裡正在擺弄的玻璃杯拿開,放在自己跟前,那是鄧莫遲還沒喝完的,「不過比我想得晚了一點,先知。」
「我以為你會害怕?」
「這兒的所有人都在精神控制之下吧,除了仁波切和我,每個人的大腦您都是隨便進出,所以您隨時能出現,」陸汀吸了口汽水,「雖然有點突然,但還是意料之中。」
「嗯,嗯,是這樣,」先知的語調總是緩慢且平淡,「我有話需要對你講,今天下午四點,到這裡來找我。」
同時,一幅地圖代替新聞,藍瑩瑩地投影在牆面上。陸汀認出那個標紅的點,正是他剛剛抵達此地時,鄧莫遲只身前往的那塊位於山腳的石堆。
而餐廳里的其他人就像中了咒,方才還吃喝談笑,此時全都低垂下腦袋,兩手背在身後,就像認罪的姿勢。
先知大概不想讓他們看見那張地圖。
陸汀道:「有話現在也能說。」
先知道:「單獨。」
陸汀無辜地張圓眼睛:「現在不也相當於嗎?」
先知道:「是仁波切的事,有關他的身世,他的母親。在他回來之前,我們說不完。一些過去的舊物我可以借給你看,需要的話,就準時來找我。」
陸汀點了點頭,算作答應,隨後那服務員就昏倒在桌上,臉差點砸中披薩盤裡的刀叉。鄧莫遲拎著一兜子零件推門回到店裡的時候,陸汀正雙手扶在她腋下,幫著其他服務生把她往擔架上拖。
「先知剛才來了。」把汽水杯推回鄧莫遲面前時,陸汀說。
「我知道。」
「你有感覺?或者說……感應?」陸汀撕下一隻雞腿,放到新給鄧莫遲換的盤子里。
「她要和你單獨見面吧,」鄧莫遲反問,「你去嗎?」
「她說要和我談你媽媽的事,還有你的身世,」陸汀垂下眼睫,「居然拿這個當籌碼。」
「這些事我有很多猜測,沒有人告訴我,」鄧莫遲輕輕嗅了嗅那碟甜椒醬,道,「除了先知,也沒有人知道。」
陸汀看著他,心裡有些鈍痛。有關母親的事,本該掛上許多軟綿綿的印象,怎麼總會讓他們兩個都傷心。不過這會不會是那條老狐狸的誘餌啊,會不會給我來個瓮中捉鱉?雖然我也不知道哪兒招她惹她了。這話本來在嘴邊,他現在也說不出來了。
「我想去,」陸汀最終道,隨後抬起眼,問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不太可行的笨蛋問題,「老大,你會一起嗎?」
當日下午四點整,陸汀獨自走入石堆盡頭,那裡還真的藏了個洞窟,大概一人半高,他鑽進去就發覺裡面別有洞天。空間大致呈喇叭形,他從喇叭根走到喇叭口,手電筒的光線擴散得越來越開,照在黝黑的石壁上,溫度和濕度也在不斷提升。
在cy表示由於電磁干擾,即將失去信號時,路也走到了盡頭。
陸汀舉電筒的手僵在半空,微微仰起臉,望著眼前所見。一個大魚缸,嵌在石頭裡,露出的玻璃面大約五米寬,三米高。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形容。
魚缸里有東西。
是被水泡著的人,類似工廠里灰黃渾濁的營養液,很難被燈光照透,也有類似插在脊樑上的導管,不過那人的體型比普通人大上至少一倍,頭髮像海藻,大團大團地糾纏在周身,插的管子也遍布整片脊背——假如那還能稱為脊背的話。
她已經基本不成人形了,倒像是某種自遠古而來的水生動物。
「把手電筒關上吧,」聲音倒還是女性,就像未曾穿過水和玻璃,直接在石窟裡層層回蕩,傳到陸汀耳畔,「我不能被可見光長期直射。」
「抱歉。」陸汀滑下手電筒側面的開關。沒有cy,沒有燈光,他立直腰桿,面對那片漆黑。
「其實這樣說話,對我來說也很費力氣,」先知和藹道,「如果我進入你的意識,那我們就都不必這麼麻煩。你甚至不用過來,躺在床上就能完成我們的對話。」
「為什麼不試試?」陸汀定了定神,微笑道,「我有夜盲,對鑽山洞這件事兒正好也沒什麼好感。」
「因為你的意識不對我打開,」有水聲波動,陸汀隱約感覺到先知的靠近,「你身上『人』的那一面太佔上風了。」
「好吧。反正無論如何,我已經來了,」陸汀乾脆放大膽子,又上前了一步,「我是來聽故事的。有關仁波切。」
「你平時不這樣稱呼他吧?」
陸汀緘口。
「你叫他『鄧莫遲』,這也是他在人類世界的代號,」先知像是笑了,「真是個讓人懷念的名字啊,我的老搭檔。」
陸汀驟然憶起st shadow裡面,那具乾枯的屍體。
「您參加過2073年開始的那場起義。」
「我是這個名字原主人的謀士,這個詞是不是過時了?」先知嘆著氣,「也是他的妻子。」
陸汀心裡茫然了一下——他曾經懷疑過,那位與飛船一同墜亡的領袖,也就是此時這位先知的丈夫,是鄧莫遲的父親。
可先知……難道是鄧莫遲的母親?
她在講述自己的故事?
陸汀不敢往下想了。
「核戰之後,我全身機能失調,開始像現在這樣維持生命,」先知又道,「幸好活到現在,也見證了很多,你或許不會相信的事。」
「您講。」
「比如仁波切的母親,你是來聽她的故事的,」先知頓了頓,慢慢道,「二十五年前,我和她見過幾面,是個非常漂亮的oga,仁波切現在的樣子簡直和她那時如出一轍。她是個人造人,所屬批次有設計完整生育功能,也是唯一一批,暴亂前在厄瑞波斯工作。你知道的,孕期的oga也是一部分人的特殊癖好。」
「……」陸汀放下先前的疑慮,也大概明白了什麼。
「她的編號是bd5k97,後來,她叫自己sauel,」先知沉默了一會兒,「我們會相遇,是因為她被政府軍抓去當『志願者』,送上了火星。那一批只有三個oga活了下來,被關起來做實驗,又被我們營救。」
「您救了她?」
「是的。雖然我和我的丈夫都是自然人,但我們的戰友、同僚、夥伴中,95以上都是人造人。我們當年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幫已經擁有人性的朋友們爭取平等,」先知沉聲道,「所以我們攻擊了那個基地,把那三個oga出來,sauel已經有了身孕,卻不記得在太空發生了什麼。於是我們幫她整了容,送她回到人造人們聚居的地方,看她找到了一個愛她的beta。等了十四個月,她的孩子出生了。」
「十年之後,她為那個beta生下兩個孩子,卻也因為難產死亡,」先知又道,「我們回收了她的屍體,就存放在冷庫里。」
「所以您的意思是,仁波切是在外太空,被懷上的。」
「這是sauel當年的日記。」缸壁忽然亮起,是一些掃描件,有的甚至寫在衣服上,字跡潦草,邏輯和時間線也較為混亂。
主要表達的就是恐慌、害怕,以及對腹中胎兒父親的猜疑。
所以這變相證實了什麼?導致她懷孕的,會是外星生物嗎?某些神秘的文明,或許高於地球幾億年的進化,或許綠石、催眠術、無名的火……也在溯源方面有了解釋。
排除那些恐怖和殘忍,這也的確有點酷,陸汀不著調地想,我有可能在和一個真正的「混血兒」談戀愛。
我還有過他的孩子,要是留下來了,我也會懷孕十四個月嗎?
外星人都長得那麼好看嗎?
陸汀心知自己越琢磨越離譜了,趕緊打住,問道:「我可以理解成,火星上可能有土著生命存在嗎?」
「不,火星是被遺棄的,是曾經的轄區。」
「轄區?」陸汀插起腰,心說你怎麼這麼肯定,「他們是宇宙警察嗎?」
「地球的生態系統完全崩潰之後,就會演化成下一個火星,」先知遊動出汩汩水聲,「你父親雖然及時中斷了人造人項目,但又投資了一個更蠢的,他往火星移民的計劃無異於把人類從一個垃圾場趕往更大的垃圾場,根本行不通。」
「已經出發的那些人呢?都死了?」
「我想是的。」
「……」尚未確定的事,陸汀也不想跟她討論太多,「那你們把仁波切找來是為了什麼?推翻我爸拯救地球?所以你們想讓他給全世界廣播,說那些失蹤的人都已經成了死人,可是打起仗來人不是死得更快嗎?」
「哈哈,哈哈,你不明白,他是鑰匙,第零元素在他身上達到了完美融合,超高的濃度卻不危害他的生命,激活綠石,與其交流,這是只有他能做到的事,」先知遊動的頻率越來越快,語速也隨之提高,不知不覺之間,聲音已然尖銳得如同狂笑,「第零元素是地球上最後的生機!在你父親的團隊給它命名之前,我們就發現了它的存在。而開啟這一切的,鑰匙本身,卻還在因為一些小事鬧脾氣,不聽我的話。你會聽我的話嗎?會讓這顆地球上的所有人就這麼等死嗎?你會嗎?」
陸汀頓時感覺到巨大的壓力,從精神到身體,他懷疑這山洞裡的氣壓都發生了改變。那些連在先知身上的管道中有細碎光點閃爍,跟著先知歇斯底里地快速遊動,被頭髮遮擋,就像電荷,像人的思維。
他忽然覺得和自己說話的不是一個單獨的個體,而是許多人的集合。
而他自己被那些似有似無的嘈雜重重擁堵在中央,好像能聽到某種不在人耳聽力範圍內的波段,他快要喘不過氣了。
就在陸汀陷入無窮語塞準備說句「拜拜」趕緊離開時,一個人站到了他的身側,拿過他的手電筒幫他打開,也握住他的手腕。
「辛苦了。」鄧莫遲側目看著他。
陸汀陡然清醒,不無驚訝。當時鄧莫遲直接拒絕了他的邀請,原因是跟來的話,只要稍有靠近,先知就有很大的可能會產生感知。
但他現在站在這裡。
他對方才所見所聞,有關自己的至親,又有關自己究竟來自何處的神秘……好像也已經輕易接受,沒什麼不適的反應。
先知的疑惑顯然不亞於陸汀的,她甚至撞上了缸壁:「為什麼我感覺不到你?為什麼?」
鄧莫遲平靜地說:「因為我試過了,我現在比你強。」
先知發出一聲古怪尖叫。
「我們的合作還能繼續,」鄧莫遲抬起臉,直視過去,雪白光柱明晃晃地照著她的頭顱,「前提是,在我鬧脾氣的時候,不要煩我。」
先知快速晃開長發,缸壁上貼著一張慘黃變形的臉,不停地遠離又撞上玻璃,就像不知道疼。鄧莫遲則拽上陸汀轉身就走。
陸汀聽到耳後更多更高的尖叫,還有水聲,那魚缸大概是為了調整水壓,竟往外排了一部分營養液,噴在兩人身後。才走上幾步的距離還是不夠,陸汀把鄧莫遲推到前面,給他擋了一下,而他的頭髮、衣裳甚至後頸都沾上了那種灰黃色的液體,黏滑,腥臭,不斷滴落,也往衣料里滲透。
鄧莫遲瞥了那波濤洶湧的大缸最後一眼,眼神懨懨的,拉著陸汀快跑起來。
迎面遇上許多帶著修復工具的小綠人,還有幸子,但鄧莫遲不停步,只是擦肩。
「這個沒有腐蝕性吧!」陸汀被熏得有些頭暈。
「沒有。」
「那就好!我吃不下飯了,我得馬上回家洗澡。」陸汀感受著腕部緊握的力量,雖然嘴上抱怨,但心裡已經開心起來。
然而這營養液比他想的還要難纏許多,不僅把st shadow熏變了味,淋浴過後,身上的那股怪味似乎還在,不排除是心理原因,只要仔細嗅聞,他總覺得有淡淡的一股。
陸汀又開始同情工廠里那些人株,還有工廠外任勞任怨的小綠人,他覺得他們泡在這種營養液中,生出來就是臭的,未免也太慘。
他也覺得自己有必要跑一個澡,徹底杜絕上床后被嫌棄的可能性。然而貧瘠環境下,每天的自來水都是限量供應,就連仁波切家也不例外。上午剛洗過床單和衣服,費了不少水,陸汀查了一下當日余量,還不夠他填滿一半的浴缸。
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弟在荒野上住了這麼久,第一次感到委屈。
於是他裹著浴袍出門,跟鄧莫遲詳細描述了自己的感覺,「我做的飯要是臭的怎麼辦,晚上你被我熏得睡不著怎麼辦!」隔著一段「安全距離」,他悶聲說,「你不會把我趕到沙發上吧老大……」
鄧莫遲坐在餐桌旁,靠著牆壁,抱著一堆聽陸汀囑咐從衣櫃里挑出來的衣裳,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他相信自己嗅覺的靈敏,除了洗髮水沐浴液以及濃重的水味之外,他也的確沒有從那個濕漉漉的傢伙身上聞到其他氣味。
但陸汀好像不太相信,要是泡不上澡,他的寢食難安大概會持續很久。
「走吧,」鄧莫遲乾脆站起來,「有其他地方。」
「澡堂嗎?我不想去公共的,我從小就沒去過,老大你請我去單間的那種好不好。」陸汀似乎有些雀躍,想撲過來挽他,又生生忍住。
「是溫泉,在山上,只有我知道。」鄧莫遲把他的換洗衣物都搭上肩頭,兀自走向門口。
陸汀紅著臉愣了愣——這是準備讓他穿睡袍出門嗎?但又不能把其他衣服弄臭……他沒再猶豫,把那件毛巾棉浴袍裹得緊緊的,從椅背上拎起自己隨身的挎包,又跟得近了些。
儘管推開門就是荒草地,半個人影也看不見,但爬上st shadow之前,他都把自己藏在鄧莫遲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