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鄧莫遲站在池邊狹窄的平地上,看了看身體另一側, st shadow貼掛在懸崖,頂部的艙門亮著綠燈,隨時能夠遙控打開,伸出懸梯。他又抬頭看向薄膜之外。這個傍晚無疑是昏沉的,天色像一鍋煮沸的茶,夾雜灰黑泡沫,最後的幾縷殘陽中,風暴還在繼續著,大塊的雪粒擊打在咫尺遠的薄膜表面,彷彿隨時能夠沖入其中。
然而薄膜之下,這片位於裡外世界交界處的狹小空間卻是如此溫暖潮濕。本應該是露天的區域,由於正好處在隔離邊緣,薄膜的弧度就像一層透明卻穩定的「棚頂」,傾斜著封住這塊嵌在山腰的溝壑。棚頂之下,幾眼溫泉冒出峭立石縫,流經一塊平面巨岩的裂隙,又繼續順岩壁流遠,長年累月沖刷出了一塊類似水池的橄欖型凹陷,寬度接近一個成年人的身高,長度大約還要翻上一倍。
至於深度……陸汀坐在裡面,只露出肩頭和後頸,倚在石壁一側。
背對著他。
「老大,我沒想到這兒還有燈……」陸汀正在這樣說著,撥弄水中漂浮的那盞橘色浮燈,「還是六芒星形狀的,你在鎮上買的嗎?」
水流被劃開的聲音汩汩地響,一圈石壁倒映著暖光,也都蕩漾著水面波紋。
「有時候會在這裡看書。」鄧莫遲轉了九十度,也完全背對著陸汀了。他揚起手臂碰了碰身前的薄膜,接觸的一剎那,有碧綠從他指尖逸出,就像在透明上蝕出了破洞,下一秒,五指就感覺到了寒冷。
鄧莫遲索性把右手伸了出去,握住了幾片粗糙的雪。
身後水聲又被攪亂了些許,垂眼去看,陸汀已經轉過方向趴在他腳邊的池沿,探出大半個上身,也伸出手,探索似的去摸那薄膜。
「它能擋住我哎!」陸汀在那片透明上點按著,圓圓的眼睛直望向上來。他的肩膀也是圓溜溜的,把鄧莫遲的褲腿蹭得有點濕。
鄧莫遲蹲下,融雪的手拎起他的手腕,又一次按了過去。碧綠色立刻亮起來,薄膜破了,陸汀的手觸到和他一樣的雪片。當鄧莫遲托著那截髮僵的手腕,把它放回熱水,那些破洞也自動填補,薄膜再度恢復了完整。
「我們身體接觸的時候……我就能自由出入,對嗎?」陸汀在池沿支起手肘,撐著下巴。
鄧莫遲點了點頭,這就準備再站起身子。要不是因為陸汀不熟悉環境,必須要他領著,他情願留在飛船里打盹,等人泡完澡直接回去找自己。哪知陸汀拽著他的小臂不肯撒手,連起身都不讓他起了,嘴裡也是振振有詞:「那對你來說豈不是沒有那層屏障?這池邊兒這麼窄一小條,萬一不小心滑下去怎麼辦?」
「是的,海拔三千九百米,離地高度超過一千五百米,」cy附和道,「宇宙大力怪的老大先生,請您務必注意安全哦。」
鄧莫遲想了想,打消做出諸如「我不會打滑」之類辯解的念頭,道:「那我先回去了。」
陸汀一愣,回過神就急了,差點撲出水池抱人,「不行!」至於為什麼不行,他也說不出所以然,「老大你別回去,也別背對著我跟面壁思過似的……」
「你也泡一泡吧,很暖和的。」他又用鼻樑去蹭鄧莫遲手背的骨節。
鄧莫遲默默把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重申了一遍——陸汀這個人,有時候表現得的確像種缺乏訓練的小動物,喜歡耍賴,不講道理。
但更奇怪的是,自己大多數時候不覺得這樣不好,就比如現在。
「你確定?」他問。
「下來吧,」陸汀眼巴巴地點頭,「又不是泡不下。」
鄧莫遲跨過地上的那隻挎包,走到池尾,安靜地脫下軍靴,又開始脫衣裳。夾克、毛衣、背心……他把它們準確地丟到陸汀脫在池邊的那堆衣服上,而陸汀在水池另一端一動不動,眼睛直勾勾的,也不眨上一下。
「那是什麼?」他問。
鄧莫遲意識到,他盯著的是自己的腰腹。在肋骨以下,兩邊腹肌的間隙上,有兩個小指尖大小的圓點,本來是兩個孔,雖然現在已經癒合,但還是增生出了疤痕,與周圍膚色不同。
「以前沒有的。」陸汀又道。
鄧莫遲低頭掰開皮帶扣,解釋道:「電擊留下的,扎在脊柱和手臂上癒合太快,會把針棒擠出去。」
他說得盡量籠統,沒有提及那些刺針如同手指的粗細,沒有提及電流在體內的灼燒,也沒有提及當初在他身體別處刺出的血。但他不能指望一個警察對此一頭霧水,陸汀顯然是想通了他的留白,眼睛也跟著泛了紅:「我應該早一天的,我動作太慢了……那天他們還幹什麼了?」
「只是短時間的疼痛,其他影響不大。」鄧莫遲自覺說的是實話,沒脫·內·褲,直接踩下那件丹寧牛仔,跨入池水,「今天先知試過入侵你的意識。」他轉而道。
陸汀眉間蓄著點困惑,看他把話題轉得這麼快,又若無其事地在自己對面坐入水中,「是最後她問我聽不聽話那會兒嗎?」
「嗯。」
「她失敗了,我才不要聽她的去當小綠人二代,」陸汀乾脆地說,「不過老大,要是當時你不在,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跑出去。」
「有後遺症嗎?」
「沒有,除了有點臭,」陸汀不好意思再看似的,揉著臉頰,從鄧莫遲的眼睛望向石壁,「但她說的那些靠譜嗎?」
「漏洞百出。」
陸汀顯出些許驚訝,還有失落。在此之前,對於自己費力打聽到的、先知說出的那些過往舊事,他是認真去相信了的。
「我媽媽懷孕是在2075,同年革命軍宣布戰敗,自身難保,有什麼能力和必要,去從政府手裡搶幾個人造人,」鄧莫遲耐著性子解釋,「她說她是被政府抓去做志願者送上火星的,但我已經查過航天局2074到2075年的所有載人項目備案,沒有找到發射記錄。」
「那就不是政府做的?」
「當時全世界的研究重點放在人造人上,」鄧莫遲捏了捏眉心,「火星還沒有引起注意。」
陸汀越發失落了,眼梢低垂下去,「我以為這次多少能拿到點好用的信息呢,只是見個面談兩句,那個水煮老狐狸果然不給乾貨,」他拍了拍水面,拍出很大的水花,「她嘴裡估計就沒幾句實話!」
「至少看到了編號,bd5k97。」鄧莫遲安慰道。
「也對,那回去可以查到很多!」陸汀馬上又提起了那股興奮勁兒,「老大,你看一下你左手那隻戒指,它裡面存了一層密鑰,能查出普通查找指令在戶籍系統里接觸不到的東西,你就不用再去破解了。」
鄧莫遲打開左手,那枚銀色小環掛著水珠,隱隱蓄著光點。很早以前,他就驗證過它的材質,是純鉑,他也知道它內里空心裝著某些微型裝置,更琢磨過很久它的來歷,為什麼看到它,自己偶爾會產生類似「悲傷」的情緒,又是為什麼總是無法做出決定,把它摘下來再也不看。
陸汀出現之後,他猜出很多,但有些話還是一直沒問出口。
「是你送給我的。」
現在倒也說得沒什麼障礙。
「是啊。」陸汀閃了閃眼睫。
「我可以還給你。」居然這麼容易就提出來了。
「什麼?」陸汀錯愕了一下,緊張地抱起雙膝。
「它本來就是你的。以前我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但一直相信自己是人,現在這一點也不確定了,父親是什麼東西,我流著什麼樣的血。而且我感情匱乏,也不記得你,不能保證對等的付出,」鄧莫遲幽綠的雙眼深不見底,浮燈的亮影在其中搖曳,卻不顯妖異,只有種洞若觀火的真誠,就像說的是思量已久的話語,「和我這樣的alha結番,對你來說不公平。」
「到底什麼意思?」陸汀緊繃肩胛,圍在鎖骨下的那圈水面隨他一同輕顫,他開始害怕鄧莫遲的真誠了,「我不覺得不公平,你是誰生的,你忘了誰,那都是以前發生的事,也都不是你能決定的,現在你還是你,就好了。」
「我查過,你朋友舒銳的公司就有替換腺體的技術。」
陸汀入定一般呆了很久,三分鐘是有了,他的一顆心,如崩落的冰川、如墜地的塔頂,那是無限漫長的一百多秒。
他輕輕問鄧莫遲:「所以你對我,還是沒有一點點喜歡嗎?」
「你現在對我的依賴,是結番后oga的本能反應,」鄧莫遲閉了閉眼,那種冷靜,一如方才論及母親的過去,顯得有些殘忍,「我是想說……信息素,不應該,困住你的選擇。」
「我的選擇?」陸汀嘩地站起來,滴流著一身的水,赤條條地走到鄧莫遲跟前,他的步子邁得很穩,站定時卻有踉蹌,他大聲地說:「走到今天這一步全都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沒有悔棋的餘地,我知道都是回不去的,我根本沒想留餘地。然後現在你是要說我選的不對嗎?」
鄧莫遲睜開眼,抿起唇,看著他。
「還是你想說我對你的喜歡是假的?是動物本能?」陸汀忽然哭了,攥著兩隻拳頭,徒然地垂在身體兩側,全身都僵硬,也都顫抖,「鄧莫遲你這樣太過分了,你可以說我笨說我無聊說你找不回以前喜歡我的感覺了,但你不能說我對你只是oga的依賴,把腺體摘了我還是想跟你走,然後你又要說別的,說我腦子不清醒,你和舒銳一樣說我需要治治病了,」他大吼時微微前傾身體,淚珠滴在浮燈上,浮燈打著轉漂走,它們就啪嗒啪嗒掉落水面,「你怎麼能這呢鄧莫遲,你剛才還對我那麼好……」
鄧莫遲還是全神貫注地望著他,稍有遲鈍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陸汀的聲調放低了些,錯亂的哭腔都用力壓進小小的抽噎,「你不要說我聽不懂的話。」
「你的生活是完整的,我的很糟,」鄧莫遲緩緩道,「這種感覺就像,我把你的完整破壞了。」
陸汀吸了吸鼻子,靜靜地聽。
全身都寫著「我不想無理取鬧」。
鄧莫遲恍惚想起這些日子,看到一些好的東西,他能得到的他不能得到的,他都會不自覺聯想到陸汀。最後的答案永遠是值得。陸汀值得那所有一切,他就像是「好」的代名詞,深厚的家族、優良的教育、可愛的樣貌、可貴的心,這些陸汀全都有,現在卻跟著他,窩藏在荒野,做著未卜的事。
倒不是說鄧莫遲因此而否認自己,他從不產生「自卑」這樣的情緒,客觀來說,如果願意的話,他常有機會可以自得,但這不代表他不會後悔。
沉默了一會兒,他才啞聲開口,好像說出這些對他來說也並不容易:「標記你的那個我,現在站在旁觀者角度,我理解他,也討厭他。」
「理解是說……想要把我這個人變成自己的,那種衝動,你現在還明白?」陸汀抹著眼皮問。
「嗯。」鄧莫遲如實道。
「那就不要討厭他,不要討厭自己,」陸汀居然破涕為笑,害羞地把身子縮回水中,膝行到鄧莫遲身側,摟他的脖頸,「因為我好喜歡他。」
「……」鄧莫遲眨了兩下眼睛,似乎對他驟然間的暴雨轉晴感到疑惑。
「我知道他也喜歡我,但是嘴硬,他其實在怕我呢,怕再一次不可救藥地愛上我,」他自顧自地、輕快地說,就像在唱一支愉悅的歌,「但是老大,逃跑是行不通的,我不讓你跑。」
他緊緊地抱住那副肩背,濕潤的臉頰埋上硬邦邦的鎖骨,用自己的每一寸柔軟去貼附,「說句話啊,老大,你剛才可是巧舌如簧。」
「說什麼。」鄧莫遲的聲音和他的骨骼一樣僵硬。
可陸汀胸口分明被撞上心跳,左胸相鄰的位置,和他的一樣快而重,就像他擁有兩顆狂跳的心臟。
口是心非,這個詞是給鄧莫遲量身定做的吧?陸汀又覺得好氣,又覺得這實在是太可愛了。
「你現在最想和我說什麼。」他用睫毛蹭蹭鄧莫遲的耳朵。
「對不起。」那人竟然回了這麼一句。
「那就抱我一下。」
鄧莫遲乖乖地摟住他的腰,左手手掌,帶著那枚小鉑環細微的觸感,在他脊溝上一下一下地捋,好像在幫他順氣。
「我也要說對不起,因為我又亂哭,讓你疼了吧,」陸汀被摸得骨軟,卻還是堅持大大方方地說,「但我今天不想被扣分,你可以現在就懲罰我。怎麼罰都行,除了不要我……那樣我真的會死的。」
「不是不要你。」鄧莫遲又開始琢磨自己到底想表達什麼。絕不僅僅是這麼一句話,但他竟然,第一次,把自己繞暈了。他想讓陸汀擁有安全,又不覺得自己能給他安全;他也想讓陸汀享受自由,同時更想,儘可能地,保管他的自由。
他覺得這一切都很麻煩,卻又意識到,自己不想失去這些麻煩。
這種自相矛盾是怎麼做到的。真需要治病的是他自己吧。
然而陸汀卻好像都懂,不等他再多說,方才那一句就夠了。那副嗓子悶了鼻音,聽起來卻甜膩膩的:「我很喜歡我的腺體,被你咬破的這個,是我們的共同財產,嚴禁再提把它摘掉。」
「我不說了。」鄧莫遲保證。
「肚子這裡還疼嗎?」陸汀小心地摸上肋骨以下的皮肉。
「當然不。」鄧莫遲懷疑他在沒話找話。
然而陸汀更大的目的顯然是亂摸,「你脫衣服都是背對著我,搞得我現在才看見,」見鄧莫遲不抵觸,他就得寸進尺,摸得更大膽了些,「我見過那種針,比手指頭長,會扎得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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