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溫度已經降了下來。失去薄膜的保護,冷冽風雪就像衝垮大壩的浪潮一樣衝撞直下,無需多久草葉就會掩於雪中,土地也會遍布霜凍,連兇猛的火焰也會被撲滅,那些纖薄的大棚、精巧的房屋,在高原的真實氣候下顯得那麼脆弱,不堪一擊,縱使是想留也留不成了。
人造人們只是站在原地呆愣了一會兒,有一個起頭的,轉身朝山後的停機區狂奔過去,接著便是一鬨而散,那三十幾個工作人員也跟著他們,剛剛還虛弱得要坐在地上,現在卻是健步如飛。誰都不想被落下,飛行器都是有限的,登不上去就只有死路一條。很快就有直升機騰空,逆著大風艱難爬升,越過山脊,出現在陸汀的視線中又迅速地遠離,之後還有飛船、輕型探測機、重型運輸機……進出不再是需要許可的事,凡是插了翅的,就去飛,化成一個個漸小的光點,湮沒於天空潑白的角落。
唯有st shadow還守在石灘一側,大火投出它忠實且默然的影子。
陸汀已經凍得發僵,儘管他事先穿了厚實的衣裳,還在褲管和袖口內側裝了保暖環,這風雪還是太沉,呼出的熱氣也被卷得稀薄,帶一點濕潤,好像隨時都會凍上冰碴。然而鄧莫遲所做的只是把他牽上去的手塞回他自己的兜里,免得被冷空氣割傷,其餘的時候,鄧莫遲一動不動,站得筆直舒展,彷彿也不會冷,只是眺望山脊對面,人造人們逃亡的「空中通道」。
有趣的是,鄧莫遲並未對任何人施加任何意識上的干涉,每架飛行器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同樣的方向,都是朝著日頭,一個接著一個。或許在這種時候的集體行動能讓人暫時感覺到某種程度上的安全,也僅僅是暫時,離開之後,他們就成了無家可歸的難民,進入城市或是荒山,他們會怎樣學著生活,這都是太沒定數的事。不過鄧莫遲集中精力所要保證的只是周圍環境當前的相對穩定,幫助眾人離開此地,他也只會目送他們一段。
在這之後,剩下來的,就是鄧莫遲自己的事了。
他沒有工夫去琢磨慈悲,因為他自己所陷入的比人造人們深上許多,一架飛行器帶不起來。在某幾秒,鄧莫遲眼睜睜地看見自己萌生了就此打住的想法。就此打住,即為停止一切,包括慾望、恨意、可能失控的他自己。這念頭並不古怪,也沒有失去理性,甚至說得上是常年盤亘在鄧莫遲心頭,只不過此刻冒得更高。如果他的生活一成不變,那他現在當然可以繼續什麼都不做,誰的死活都無需去管,也包括他自己的。世界亂轉,只有他保持靜止,在原處席地而坐,雪埋住肩膀也沒必要去拂,只要確認拿刀的不是自己的手,那等待一個結局又多麼簡單。
旁觀世界的消亡和再生,這對他來說也未嘗不可。
因此,方才不動是為了極力控制自身,幫那些人走,現在不動卻並非為了任何,只是鄧莫遲不想走了。先前他挨過不少重鎚,也就著血吞下很多的疼和絕望,當然想過極限是什麼,到了哪種程度才是承受不住,會讓他死掉。現在看來,他一時半會兒是死不掉了,吸了放射塵他的肺也不會被燒出個掉灰的洞,就算被捅了個對穿,他的身體也馬上把自己修補了過來,他還真是比地上的土還要頑強。這些提示一直都在,但這的確是個讓人索然無味的答案。
肉體、思維、心理狀態,這三根柱子立起一個人,當它們高矮不一,人就可悲,當它們有的還保持著實體,寄託於普世價值觀,有的卻一舉超越了宇宙,好比普通獵人拿上了雅典娜的弓箭,那這個人大概就是個悲劇。
鄧莫遲對此倒也沒什麼所謂,他的悲劇早就在按照劇本上演,聽了幾遍,補完了細節,他都能背下來了,總是密纏周身的信息此刻也難以壓制,沖淡了他自己擁有的感知。之所以仍還站著,沒有真的坐下去,僅僅是因為他同時又在想另一件事,就像在全黑的礦井裡抓到一把銀屑,他清楚地看到他的生活到現在為止……早已不是一成不變了,他的命也不再只是握在自己的手中,坐下去,低垂下頭,就是真的認了輸。
而他被人看著,期待著,他需要活,更想活下去。
這兩種想法就是這麼截然相反。能夠同時思考不同問題的大腦竟然也變成了缺陷,就要把他撕成破碎的千千萬萬。鄧莫遲感覺不到冷,只感到頭疼,天色已被完全浸染,他看什麼都是綠的,夢境也晃蕩,但這不對,他還是要活,不能逃不能死,也不能失手殺了這一切,這是他抓住的第一根木頭,奮力想要掙扎,他終於回過神來,發覺自己趴在陸汀肩上。
兩手被穿上陸汀的皮手套,外套的領子被拉到最高,陸汀恨不得把他整個包起,背著他跑得飛快。st shadow已經在等著了,陸汀把他抱上艙門,推進走廊,鑲在門沿的密封氣壓槽合上的那一秒,陸汀自己也躺倒在地。鄧莫遲推著地面,往前蹭了蹭,臉頰挨上陸汀的大衣,聽到劇烈的呼吸,那塊前襟比冰還要冷。
冷,就是這種感覺,鄧莫遲又想起來了。他排開混亂思緒,用力再去握陸汀的手,那已經是凍僵的溫度。於是鄧莫遲兩隻手握住它們,緩緩地揉搓,有些好笑,他自己都不確定自己的冷熱,卻在試著幫別人取暖。
陸汀花了好幾分鐘才把氣喘勻,睜大眼,他望著鄧莫遲笑了,酒窩裡的雪早就化成了水,小小的鼻頭被凍得通紅,他翻過身子,把鄧莫遲緊緊抱住。
「辛苦了,老大,」他啞聲道,「你剛才像入定一樣……把綠石頭毀了,你自己也很疼吧。」
「謝謝。」鄧莫遲說,我是不是差點把你也害死,他沒說出口。
陸汀不回聲,只是搖頭,有些笨拙地吻他的嘴角。陸汀現在心裡一定很柔軟,鄧莫遲不用刻意去看也感覺得到,張開嘴,認真地去回吻他,鄧莫遲自己也像是稍稍柔軟下來了。
然而這番寧靜卻沒能持續多久,遙遙一聲巨響,舷窗透入的光剎那間刺得人睜不開眼,st shadow的動力艙也傳來異動,引擎的納米反應堆就像匹被拴住的烈馬,噴著響鼻要掙脫韁繩。兩人騰地一下爬坐起來,戴上防護目鏡,看清光源正是遠處的那顆綠石。
它還在自我分裂著,能量已然到達波峰,它就徹底地爆炸了,站在陸汀的位置甚至能看見那些迸濺了幾十米高的光點,同時引發的是一連串的猝不及防,地面震蕩,風雪也在空中亂撲,在被陡然裂開的那道地縫吞噬之前鄧莫遲把飛船抬離了地面。他一秒一秒地升空,這片荒野也跟著一秒一秒地崩潰,連山脈都無法再矗立,千米的高度千年的壽命,坍塌得竟比沙堆還迅猛,一發而不可收。
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尖笑著四處撞,和鄧莫遲碰了個頭。鄧莫遲屏氣一般壓它,集中精力握住操作桿,他必須鎮定下來,因為空中的險情仍然不可小覷。這與常規意義上的爆炸不盡相同,但產生的衝擊波仍然足夠攪亂方圓幾百公里所有的氣流,這不是st shadow能夠自動處理的航情。然而還是不行,現在的感受已經不是頭痛欲裂能夠形容,鄧莫遲清晰地感覺到自身某處的剝離,雖然只是一小塊,但像爛根一樣牽動全身的神經,他毀了這片天地就是親手毀了一部分自己。當飛船隻身衝破空中爆裂的綠海,終於接觸到真正的日光,地下的山麓塌了個乾淨,一行殷紅也從鄧莫遲嘴角滑下。
他沒發現它,只是疼得無法再拿穩操作桿了,是陸汀看見了,指腹在他唇邊一抹,鄧莫遲才恍然張嘴,他鬆開緊關的呼吸,也吐出一口黑血。
「沒事,」鄧莫遲搶先說,「不會死的。」
陸汀咬著嘴唇,這是說不出話了,只把他按在角落,跑回操作台設置了一小段航線,又跑回來給他擦臉,遞水給他喝。鄧莫遲只抿了一口,因為他知道這還不算完,人的身體和精神竟然能同時難受到這種程度,縱使是他都沒見識過,喝下去更多,也許會吐出來,於是乾脆靠上牆壁,看著陸汀在自己跟操作台間往返。
只怪綠石的輻射範圍太廣了,先前它帶來多大的保護,此刻就爆發出多大的麻煩,陸汀放不下自動駕駛也放不下他。地表仍在隆隆作響,傳入高空,途徑土地的撕裂並未停止,從這裡拔走了自由,就總得交回些代價。鄧莫遲大口地呼吸著腥甜,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積極地喘過氣,默默看著陸汀又跪回他身前,在藥箱里嘩啦啦地翻找,恨不得把每個看著稍微有點效用的都拿出幾粒給他喂進去,卻又被一陣顛簸逼回駕駛位上。
鄧莫遲瞧了幾眼那些藥物,看到自己咳上去的血沫,又在藥箱里摸了摸。還好,有他想要的東西,一管鎮靜劑被他抽出來,撐著手腕刺入血管。隨後他閉上眼,卻沒有如預想般陷入昏睡,恐怕是現在這劑量對他來說已經不夠了,但這也是唯一一支,就這樣吧,鄧莫遲想,疼不疼隨你。
在裝麻木方面他不是新手,只需要一點藥物的幫忙……只需要一點。可陸汀偏偏又在這時蹲回了他身邊,眼睛紅紅地把他空掉的針管拿走,又給他冒血的針孔壓上了酒精棉簽。他說我們開遠了,前面只是普普通通的雪天,他又說老大你別急,你好好呼氣吸氣,他還讓鄧莫遲想象沉睡的人、平靜的海,想象細雨綿綿以及春風和煦,還要想象一棵紮根很深的、奮力舒展枝葉的樹。
他對鄧莫遲說:「你就是那棵樹。」
「你睡著了,在我的花園裡,」他撫摸鄧莫遲毫無血色的臉頰,「我就是風,我抱著你。」
鄧莫遲緊閉雙眼。陸汀這是把所有想到的都說出來了。但是不行,不能,做不到,不好。
我想做樹,我不是樹。
「有什麼感覺你都告訴我,老大你一定要說,」陸汀的鼻音很明顯,卻生生把不爭氣的眼酸忍下去,吻他被血漬綴得斑駁的皮膚,「你不要憋著,你要靜下來……就要把感覺說出口。」
鄧莫遲的呼吸更重了,也不知是他被逼得需要更多氧氣,還是他稍稍舒服了一點,他依然是安靜的,那隻被石到割出血口的手太髒了,讓他沒法把它放在陸汀的腰上,但他需要擁抱,他很想像陸汀給自己很多的那樣,好好抱一抱他。
「疼,」他最終額頭靠在陸汀肩上,「很疼。」
三個字說出來,喉頭的熱意也湧出,他又吐出幾大口鮮血。
血是燙的,腥氣太濃了,陸汀花灰色的毛衣被染黑了一大片,卻把鄧莫遲抱得更踏實,深深攏在懷中,「我知道,鄧莫遲,我都明白的,」他像哄孩子似的輕拍起鄧莫遲的後背,「你能感覺到他們,人,石頭,哭了一片,爆炸了一堆,你都能感覺到。」
「還有很遠的地方,在宇宙,」鄧莫遲又把眼睛睜開了,自己抹了抹嘴角的血——總不能全蹭到陸汀身上,他又試著直起脊樑——總不能被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直毆打,「是殺意。失去控制,把他們都殺了,看著他們死,有人要我這樣做。」
陸汀腦中浮現遍及世界的山崩地裂,抑或是衝天大火,若要消磨人口,這堪比隕星撞地,固然是比戰爭更高效節能的方法。
可他抱著的這個男人絕不是武器也不是工具,更不是善惡拉扯的那根繩。
「是校正者在要求你。」陸汀輕輕地說。
「是吧。」鄧莫遲把上涌的血咽了回去,他竟然做到了,他稍微地,平靜下來了。
「你覺得先知不是亂說的,校正者真的能感覺到你的存在,和你建立某種聯繫,他看得清你可你看不清他,他趁你脆弱,就開始對你發號施令……你才不想聽他的。」
「就會想死了算了,就不會失控了。」
「瞎說,死了就是在求他放過你,他是什麼東西,他配嗎?」陸汀咬了咬臼齒,用自己柔軟的人中和唇峰去磨蹭鄧莫遲的鬢角,「你不是一個人,st shadow剛才可爭氣了,這麼冷停在那兒,引擎也沒有降溫,一開就能走,後來那麼多氣流顛簸我讓它自己在那兒飛,人家不也穩穩的,你的飛船在保護你呢,我也要保護你,校正者絕對不能把你變成他的信徒,變成他做出來的救世主……所以你不用怕,別怕。」
鄧莫遲鼻間一嗆,懷疑自己聽錯了,怕?這詞他從沒想過,因為不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可是,原來是這樣,想了那麼多,他只是在害怕而已啊。
他一直怕,所以一直躲。小時候躲養父,陸汀幫他殺死了他,後來躲這個令人生厭的世界,就躲在程序和機械堆里做夢,拒絕融入人群,陸汀把他拽了出來,再後來,他又開始躲先知的控制,這次是他自己割下了她的頭顱。
現在他終於看清了所謂命運,卻仍然要躲避?以為自己很勇敢決絕了,卻被這麼簡單的事刺激得縮在地上嘔血?更高的存在並不新鮮,也素來把他們視為螻蟻,現在只不過是被補齊了淵源,下了個更為具體的定義,校正者,這名字多強大也多自以為是,但僅是這樣就足以讓人聞風喪膽嗎?鄧莫遲緩緩地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因為懂得了什麼叫怕,卻也不再害怕,他是不是說過,誰都不能把他校正。
這實在是種奇妙的體驗,上一秒還被壓在地心,下一秒就升空了。他摟住陸汀接吻,也不顧自己滿手血污,那人不比他好上多少,臉都蹭花了,嘴唇也因為高原反應而發紫發烏,被他親得害羞,一個勁地閃眼睫毛,卻反被他抵回牆上,壓得更緊。兩人就這麼狼狽不堪地倒在牆根,從含吮變成啃咬,迫不及待地交換剛從絕地奪回的呼吸。
由於緊急時期部分收發站暫停工作,航程過半時,st shadow才恢復了無線電通訊。彼時兩人已經把自己清理乾淨,換上乾爽的衣服,坐在各自的駕駛位上,要說有什麼變化,大概是鄧莫遲的手邊放著一盒據說可以補血的牛肉,而陸汀的后脖子隱隱作痛,因為那些印子又被挨個咬深了點,當時鄧莫遲也沒幹別的,只是掐著他的腰,用鼻尖頂他,讓他把後頸露出來,玩鬧似的從輕咬到重,卻硬是把他啃得嗚咽,攥死了身後人的衣角。
雌獸、工具、至死不滅的忠誠……陸汀又想到先知的那些說辭了,雖然讓人害臊,但他覺得是那些長篇大論里唯一中聽的幾句,標記怕不是已經滲透腺體,融入骨血,那任何人都無法把他從鄧莫遲手裡拽走了。
那太好了。
信號接通過後,首先彈入的不是新聞消息,而是一則視頻留言,是舒銳在大約四個小時前傳入的,cy十分智能地把它排到了通知的第一位。舒銳坐在一張紅色的扶手椅上,不像平時那樣優雅地蹺起單腿,而是折起膝蓋雙腳踩上椅面邊緣,整個人縮得很小,就像被一隻大手托在掌心。
看陳設,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眼圈還是那麼黑,頭髮和西裝也亂糟糟的,像是剛開了一天焦頭爛額的會,甚至比幾天前所見更瘦,雙目卻閃著灼灼的光彩。
他開口便說:「我把我持有的51股份全都捐了出去,現在也放心了,」說著他看了看手背,意識到沒有手錶,又忽然露出了笑,「大概一小時后,聯邦最高法會宣布對我的判決,不出意外會判我死刑,我的律師團隊會幫我爭取自選行刑方式的權利,如果成功了,我就要選那種叫做『棺材』的飛行器!太空活埋,你在警校學過這一課吧?成本最高也最特別的死法。」
「哦,我已經能想象你的表情了,陸汀,給你發這條消息就是希望你把驚呆的嘴閉上,咱們都互相理解。首先要說的是我對死這件事沒有意見,雖然這種想法的轉變出現在幾天之內,但我已經完全接受,你也不要勸我,反正我也聽不見。你可別哭,與其流眼淚不如好好聽聽我說的話,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最後,想到我們朋友一場,覺得有些話沒對你說過很可惜,」說著,舒銳抿了口咖啡,又抿抿唇,每當他要講大事,他就會這麼做,「時間有限,先從我自己最在意的說起吧。這麼多年我經常對你說謊,不過總被你識破,我搞不懂你為什麼老是覺得自己笨蛋?我騙你最長的一件事,也騙過了現在活著的所有人——確切地說真實情況連我爸都不知道。我不是alha,現在這個腺體是我自己給自己換的,十三歲,技術不是很好,所以現在也有不少後遺症。」
「你想知道我本來的信息素嗎?雖然beta總是很淡,但我很好聞,」他笑著說,「是紅茶。很多人喜歡的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