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十三歲。陸汀努力回憶這個年紀,是十年前了,舒銳十三歲的時候,他自己還是個不到十歲的煩人精,每天最大的愛好就是待在陸芷旁邊看她寫高中作業,或者躲在自己的房間里看圖鑑書,神遊天外之間,想著離家出走的事情。
當時父親和那位老朋友,也就是shoo創始人、舒銳的科學家父親已經鬧掰了好久,shoo完全退出lot公司的跨國體系,已經單幹了幾年。但這並不影響兩家孩子之間的關係,確切地說,是獨子舒銳與陸家之間。
他還是經常拜訪,穿著適宜的衣裳,保持得體的禮貌,送陸秉異伴手禮,聽陸岸在餐桌上高談闊論,稱讚陸芷的新髮型,再把大部分時間用來和陸汀一同消磨。他經常挑剔陸汀的種種行為,例如用拿反刀叉,又如念錯拉丁片語,卻也會在有其他客人來訪時罵走偷偷拿陸汀取樂的大孩子。也只有舒銳在的時候,陸汀才願意從自己棲身的小窩裡鑽出來,偌大的家宅終於能暫時成為樂園。
他們喜歡拿著模擬光劍在走廊里追打,跟比自己小上三四歲的小孩動手,舒銳還是很少能佔到便宜,於是他經常一臉氣急敗壞地把光劍丟掉,坐到一邊聯繫來接他的飛車,就等幾分鐘后陸汀端著水果和飲料過來,小心翼翼地問他有沒有被打疼,能不能晚點走——這樣舒銳就能一秒消氣,並在下一次陸汀發出邀請時,不長記性地再拎起光劍。
這些小事只要去回溯,那就是沒完沒了的,它們並列在陸汀腦海中劃過,企圖拼出某一年完整的輪廓。
陸汀想起舒銳不曾到訪的幾個月。那對他來說是段壞日子,之後舒銳又尋常地回來,沒有解釋,和之前也沒什麼不同。他從沒跟陸汀提起過自己的分化期,陸汀也沒在意過他的性別,當然不會察覺到,就是從那時起,舒銳開始以alha自居,也用針對alha的所有標準來要求自己。
看著屏幕中的那頂紅髮,陸汀的思緒已經吊到了一根線上。
「現在想想,我當時就是個膽小鬼,」舒銳自顧自說道,「知道自己是beta我哭了一夜,我的爺爺、爸爸,把紅頭髮傳給了我,為什麼沒把性別一塊給過來?為什麼陸岸那種蠢貨就能是alha?名正言順地被栽培,被寄予厚望,被戴上『強者』二字,以後也名正言順地繼承他那個alha老爹的位置——你知道的,陸醫生不在考慮範圍內,你也不在,你爸和我爸一樣覺得只有他們那樣的高大魁梧精力旺盛的男性alha以後才能接住他們的擔子,什麼主力,什麼棟樑,不都是形容alha的?那我這個連信息素聞起來都像下午茶的beta是不是太溫和太平庸了。我拿幾個學位看他們的會議錄像鑽研到幾點是不是也都沒有用了。可也不對,我爸那麼老了,他只有我,不指望我他又能怎麼樣?把shoo交給別人嗎?當時的我想不通這個道理。我就覺得他肯定會很失望,這也沒錯吧?」
陸汀已經能夠具體地想象,十年前消失的那段日子,舒銳對自己做了什麼。
「反正我爸也不回家,我是在學校領的結果,老師們真的很好,把這種破事當成小秘密,塞在信封里交給我們。那就秘密地給自己換一個咯,不是什麼高難度手術,坐在椅子上,把腰和椅背綁在一起就不會亂動,機械臂和攝像頭都在我後面,我用手柄操作就好,只是這樣不能打麻藥,讓我手有點抖。也算是我第一次對活人做臨床手術吧,」說著,舒銳又端起了咖啡,就像是想要擋自己嘴角的表情,「新的味道,我選了松香,因為聞起來很讓人清醒,誰知道到我身上就會變得那麼淡。然後我大病了一場,也留了一道疤。」
「陸汀你發現了嗎?我很喜歡穿高領,不喜歡剃後面的頭髮,現在你也明白為什麼了。不過可能你就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們太熟了,看什麼都習以為常。」舒銳眯眼瞧著鏡頭,就像在和陸汀對視。
「我注意到了!」陸汀脫口而出,「我要問了,你肯定會說這是意式優雅你懂什麼。」
幾乎是同時,舒銳又道:「不過就算你問我,我也會說你不懂我的品味。這件事到現在也只有你知道哦,當時的保健老師早就死了,你現在和鄧莫遲在一塊?那就是你們兩個知道。憋著秘密的感覺很好,但我也累了,我想在死之前……多少讓你對我多一點了解吧。我希望你多活幾年,到很老的時候也記得有我這麼一個,」他忽然笑了,笑得有點調皮,「有我這麼神奇的一個變性人!做這些其實沒什麼意義,就算還是個beta,我也會有現在的能力,喝紅茶的時候也不會因為心理原因反胃,但我走到這個位置的路可能比現在麻煩很多,所以也沒必要談后不後悔了。」
「哦,我又猜到了,你這個戀愛腦,你肯定想問何振聲的事,你一直想和我聊聊我的感情問題對嗎,」舒銳還是笑著,眼睫卻垂下來,比方才多了點溫柔,語速倒還是很快,「我十三歲的時候當然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我愛上的會是個只對alha感興趣的傢伙,這算不算一種命中注定啊。但這也讓一切的開始就是個謊。有幾次我想跟他說實話,到最後都是不敢說。真是不像我了。和他牽扯不清的那些人我查過一遍,每個都是漂亮優質的alha,平時趾高氣昂,在他面前下跪,相比之下我除了比較能忍之外沒什麼特色,他要是都知道了,和我說句『行吧拜拜』我就完全沒辦法了。所以我告訴他說我那道疤是我壓力大自殘割的,因為討厭自己的味道。其實這也不算完全在騙他吧?無論我以前是什麼,現在我就是有alha的腺體和信息素,所以生理意義上我就是alha,我天天這麼說服自己。」
哦,這溫柔原來也是落寞。
「何振聲並不愛我,我也不需要。和他認識六年,在一起的時候一直很開心,夠了,」舒銳又抿了抿唇,說起這些他好像鼓足了不小的勇氣,「所以你不要一直對他抱有那種偏見,覺得他對不起我。我也不打算跟他告別,有些話告訴別人很容易告訴他就很難,就像臨死還要給人找不痛快似的。他居然回了都城,沒跟你們一起走,警察已經發現了,但是還沒把他抓住。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如果你們方便,就去幫幫他。」話畢他低頭看著杯口,靜了一會兒,又驀地把眼抬起來,也露出了笑,「沒事,就是突然想起以前我老讓他喝紅茶,他不願意,我就強迫他喝把他所有杯子都塞上茶葉,我說很貴,他就不浪費。到後來他好像真的習慣了。但那個牌子就快要停產,我買了十箱寄到他的住址,不知道他現在全球通緝的,到底能不能收到。就當告別好了。」
陸汀聽到自己心裡那根線緩緩絞緊的聲音。這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非常佩服的人,現在就這樣把遲了四小時的殘影放在他的面前,和他說,自己馬上就要被處死。
也做好了走的準備。
陸汀又轉過臉,看向鄧莫遲,鄧莫遲沒有犯困,也沒有吃牛肉,也不是打量雜物般那種近似觀察的神情。
鄧莫遲好像也感覺到了某種遺憾。
「我說太多廢話,已經十分鐘了,等判決書下來了差不多就能即時行刑,我還得抓緊時間把自己收拾利索一點。你記得有一年的化裝舞會,我扮了個吸血鬼,他們都說我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嗎?我就準備穿那套衣服走,」舒銳清了清嗓子,都城時間是正午,他一偏頭,紅髮就熠熠生光,「唉,自言自語真的會上癮。我不說以前的事了。你現在最想知道的一定是我為什麼會被判死刑,這很簡單,因為我把shoo拆開,拿走了自己的那份分了出去,這些都合法,當然誰也管不了我。但那些人拿著我的股份很快就能把路上的銀行都取空,我這就是不經備案擾亂了公共秩序,有由頭可以拘留了。況且現在群情激奮,移民死那麼多人,大家都已經相信了,也都看到shoo摘不幹凈。很多相關官員都在被處置,我也不例外,我可能是打頭陣的那個,捐錢是偽善,死刑是活該。」
「不是你爸的主意,更不是你哥,是議會被我惹毛了,要收拾我,所以你也別有太大心理壓力,小時候那樣真的不行,聽到了沒?我可不想因為跟你說了這麼些亂七八糟的待會兒就在鬼堆里見到你,問你怎麼死的,你說你終於自殺了,」舒銳調侃道,「我當鬼是因為真的活得太累啦,千萬別琢磨救我的事,我們在歌劇院下面看到的那些,我的教授,還有我師姐,我動不動就想起他們,還是挺難過的。可能是該去見上一面了。」
「所以,正式說個再見,」陸汀很少看到舒銳把腰桿連著肩頸都立得這麼筆直,只聽他又道,「提前一個多月祝你十九歲生日快樂。」
話音一落,光影就熄滅,一行「shoo dtry」出現在畫面最後。白底黑線,略有傾斜的粗體字,這是舒銳辦公室傳出的一切視頻文件最後共通的幾秒,程式自動添加,他自己也喜歡,從不想刪減。
如果全速前進,餘下航程還有兩個半小時左右,可這段留言已經是四小時之前,新聞在留言後接連播報,舒銳的判決的確在三個小時之前已經下達,太空活埋,當天執行。
鄧莫遲迅速把相關一切都檢索出來,還巧妙地進入了內部頻道,得以觀看刑場狀況。這就好比一場直播,在那被稱為「港口」的行刑地,許多流放艙箭在弦上,被發射器底座固定,張口等著吞入犯人。
執行時間還剩兩個多小時,人在刑場外圍了一圈又一圈,都是很激動的樣子,陸汀也聽不清他們是在痛哭,在議論,還是在興奮地笑。他完全沒有在行刑前趕回去的把握,試著聯繫陸芷,毫無迴音,撥響何振聲的通訊碼,又留下很多條留言,同樣石沉大海。
接下來就是無比艱難的一百多分鐘,那感覺就像隔著一堵高牆,在無人區把速度開得再快也無法和遙遠的城市建立聯繫。看著時間分秒逼近,格外公平,從不能拉長或收緊,就像看著舒銳一點點沉入水面,那種完完全全的無能為力。陸汀甚至想過,乾脆讓鄧莫遲把舒銳和行刑隊都控制住,那扭轉局面就是眨眼間的事,可又覺得不對,都是剝奪別人選擇的自由,又和先知有什麼區別?舒銳說他很累,想死,逼他活著是不是更殘忍?更何況那還會讓鄧莫遲又一次承受重壓,痛不欲生。
可要陸汀在這裡遙遙相望,袖手旁觀,同樣也做不到。
他只知道自己得快點趕回去。
鄧莫遲沒有說什麼,和他擠在一張駕駛座上,緩緩捋他的發旋,陪他度過這艱難的時間。
舒銳在距行刑時間十分鐘的時候出現在畫面中,當真穿了那身吸血鬼的行頭,也當真和平時沒什麼區別。和他一起的還有四個戴橘紅手銬的犯人,各個都穿得整潔,之前是有身份的人,死前也不想狼狽。雨還是沒有停,但在這早就極為成熟的航天技術之下,發射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而停止。舒銳相當從容,是犯人中最為心平氣和的那一位,對準他的鏡頭和閃光燈他早已習慣,這次卻不曾像往常那樣去看上一眼。他在特警的協助下坐進狹小的流放艙,層層圍觀的人群並未因暴雨而流失,此時更是已經完全沉入了安靜。
又當他任特警關上入口,把本就密封的艙門又鍍上一層金屬封條,人群突然噓聲四起。
「放了他!」有人喊出了聲。
「該死的不是他,」垃圾被丟上警察圍出的人牆,「他幫了我們,讓我們有飯吃!」
這些嚷嚷一聲激起一聲,馬上就遍布這片刑場的所有角落,蓋過了把人淋透的雨。舒銳也有猜錯的時候,人們不是全都盼著他去活該地死,可他坐在密封艙中,只能看見外部的亂,不再能聽見一句為自己而說的話了。
流放他的棺材準時發射,輕便的設計,簡直不像是能放到大氣外的東西,不過它本身就不用堅持多久。
這也是在陸汀穿越了半個地球到達近海,距都城不到五十公里的時候。
陸汀觸手可及地目睹了他的離開。
五顆流放艙消失在晦暗雨天中,實時高度的監測結果投放在刑場的大屏幕里,又過了幾分鐘,人群還是沒有散開的意思。暴力倒是開始了,平民和特警之間,好像都覺得這僅是一場目送,重量遠遠不夠。陸汀的持續聯繫也在此時終於得到了回復。
「我到了。」何振聲罕見地帶了點喘,「你的十幾個同事把我追了全城。」
陸汀盡全力沒有顫抖,捏著手環,卻說不出話。
「他是已經走了嗎。」何振聲又問。
「是。」陸汀哽咽,字咬得相當實,因為稍微不留神就有可能演變成嚎啕,「你沒有看他最後一面,你錯過了。」
何振聲噤了聲,舒銳是如何被扔進宇宙的,他的確沒看到。但他見過裝死刑犯的飛行器,被他們稱為「棺材」的那種。是純透明的,裡面沒有循環供氧裝置,占最大分量的是一節氫艙,存放流放艙的動力,即將把死刑犯們徹底從這顆星球甩脫。
與其說是流放,不如說是活埋,人死的各有快慢,能保證的是都不能回來,都不能活。何振聲慢慢地想著,簡陋環境下,艙里的人經歷巨大痛苦脫離大氣,擺在面前的就是個倒放的沙漏,眼睜睜看著生命流走,自己殘喘在一趟沒有目的地的旅程。等耗光了僅有的那點氧氣,或是等那短效穩壓裝置罷工,流放艙里的人就會立刻斃命,和集體處理的那些受了核污染無法銷毀乾淨的屍體沒什麼不同,和他自己在飛行故障中喪命的家人也類似,永遠地保持原狀,飄浮在宇宙中。
陸汀的聲音顯然在強打起精神:「他最後給我發了個視頻,他說他接受現在這樣的結果。」
「猜到了。」何振聲擠在人群中,也不顧自己為了偽裝戴的劣質面具正被酸雨泡軟,拼了命地想離那些空掉的發射台近一些,這樣說道。
陸汀又靜下來了。
何振聲也擠到了前排。不知道把舒銳發射出去的是哪一個位子,會是哪個,給我站出來。他這樣想著,莫名燒起了怒火。之後的一段時間,何振聲插著口袋發獃,看著前方,就像在和空氣說話。
直到有新的一批死刑犯入場,送行的陌生人流也湧入新的一群,何振聲才靜靜離開那個「港口」。他從流水線般用來發射的高處下來,走上都城邊緣的街頭。陸汀的通話還是沒斷開,鄧莫遲一定也在那邊,可他們都不說話,弄得何振聲感覺怪異。他不該走嗎?人都飛出地球了他還能怎樣,以他和舒銳的交情……鬱郁幾天,然後全都拋下,有什麼不可以嗎?眼下幾條路在翻修,也還是可以走的,但轉念一想,路的那一頭到底有沒有新生活,何振聲也從來不知道。
也說不清是怎的,何振聲想起之前,自己總愛問舒銳,你這人怎麼這麼刻薄,舒銳往往會立刻頂回去,反問你這人怎麼這麼脆弱。
這些閃回讓他走了也走不利索,這到底是為什麼啊。
「他是不是跟你說了挺多事?」何振聲乾脆道,「說給我聽聽。」
陸汀答非所問:「我們馬上就到了,還有五分鐘到刑場。」
何振聲下意識地想笑,在他十分混亂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可是我已經走了,舒銳也已經不在了,」他說,突然大罵了一聲,罵的是自己無可奈何的妥協,踢飛水窪里一顆碎石,突然問:「鄧老弟,我能搶到的、最近的太空梭在哪兒?」
很快就傳來一個十幾公裡外的坐標,還有實地的詳細圖紙。
「謝了,」何振聲飛跑起來,「遇到難纏的主兒,你遠程幫我催眠一下!」
約二十分鐘后,何振聲坐上一個全然陌生的駕駛座,在鄧莫遲的指導下調好發射參數,他就要在這個還沒投入大規模生產的新型飛船里升空了,是太空,他再也不想回到的地界。何振聲知道自己瘋了,方才信號斷開之前,他最後問陸汀的那句是,舒銳是不是跟你說了beta和紅茶的事,陸汀似乎有些驚訝,謹慎地說「是」,那種即將崩潰又使勁綳著的狀態太好玩了。
然後何振聲跟他說:「我早就知道了。」
這也是實話。
所以現在這種古怪的、尋死般的行為也就不難解釋。何振聲當然不想離開地球的引力,也不覺得自己能在茫茫宇宙中精確地找到一個沒有飛行路線、正在喪失生命的膠囊。可他就是要走。飛船破出大氣撞出的那一聲還是讓人暢快。地球在一側,另一側是來自宇宙的威壓和死寂,何振聲握緊拉杆,掃視那片曾讓他喪失一切的虛空,心想,是死是活,回去與否,全給我隨便吧,只是如果,僅僅是如果,舒銳和舒銳味的紅茶都不會再回到自己的生命中——接受這一點比他想象的難了太多。
與此同時,st shadow也在刑場上空懸停,就在剛剛,第二批犯人也都完成了流放,無數個槍口對上來,把這遮雨的巨影當作攻擊的焦點,卻突然有一人站上高台,叫停這一切。
竟是陸秉異,拄著拐,站在秘書慌忙追來的傘下,對著還未散盡的、送行死刑犯的人群,他就這樣突然出現。
「都來了,正好!」他說。
人群嘩然,鏡頭也對準,開了直播。全世界的混亂都在這一刻暫停了,所有人全神貫注,都在等著他們的總統先生。
「是你們所有人最好奇的。一個秘密,我不得不守了十年,為了抵抗針對人類全體的威脅,我又何止是守了一個秘密而已。現在,時間不夠了,我必須把它說出來,可能我已經失信,但還是希望,所有人都能一字不差地把它聽完,」頓了頓,他抹開眼皮上的雨水,陸汀就在他上空,從屏幕里也看到他蒼老的臉,「之後,我會處決自己。你們中的很多已經失去了親人,這也將是我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