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完結)
那不是眼前出現的景象,陸汀卻能夠看到幾個閃回,就好比光線無需經過空氣傳播、眼球折射,直接投放在他的大腦。
是天上的黃霧。濃重,不均勻,沒有盡頭可言。近距離地看,置身其中地穿過它,窒息感撲面而來,這就像是鄧莫遲眼中所見,通過某種不為人知的路徑,傳回陸汀手裡。
鄧莫遲在告訴他「我沒事,不要擔心」嗎?
可他卻抓不緊。當他集中精神也瞪大眼睛,試圖看得更清,霧氣就即刻消失無蹤。於是面前昏暗的空氣又重回視線,陸汀低頭望向都城擁堵的路,懷疑自己剛剛出現了幻覺。
他跑到家裡的安保室,順利解除安全鎖定,又跑回停機場,開走東南角停的那架v7渦輪飛行器,那是陸岸平時通勤用的,也是家裡目前剩下最結實最先進的一架。陸汀在警校專門練過此類飛船的駕駛,上手很快,他開著它來到下層。
他覺得自己得做點什麼。
街頭遊行的人有很多,蹲在牆角發愣的也不少。還有趁機打砸搶的、在混亂中被撞倒在地摔得頭破血流的……人們相互推搡,咒罵,幾個警察舉著大喇叭在其中艱難移動,拉出了一道又一道警戒線,卻還是難免厚此薄彼。陸汀覺得這會兒所有人都該在自己家裡待著,既然都這麼沒用,那就乖乖等著別人來救自己。但這顯然並不現實,緊跟於公信力之後,人類對未來的信心都崩塌了,又怎麼能指望他們寄居於角落,用理性和道德來約束自己?不僅僅是都城,全世界都是如此,和末日連在一起的那個詞永遠是狂歡。
但總得做點什麼。陸汀又想了一遍。他不想等鄧莫遲回來,威脅走了,人類自己把自己打了個七零八落。他也知道自己能做的都是有限的,那又如何?思考太多帶來的必然是猶豫,看到迷路的小孩、衣不蔽體的婦女、正在挨打的人造人,他跟著本能去做就好了,把他們撿回自己的飛船,等攢夠了一艙,就把他們安置在自己家裡。
再之後,等總統府也放不下了,那就打開畢宿五,陸汀本是這樣打算的,很快就發現是自己太樂觀,發出去那麼多邀請,願意加入他的還不到一半,他硬把一個燒傷的孩子抱上飛船,那孩子的媽媽不肯上來,小孩就哭叫著跳下了艙口。
竟然寧願忍著傷,被人群的亂潮吞下,也不願被他帶走。
陸汀意識到,他們並不相信自己。
也對,也對,他默默想,我的確不值得相信。船里已經有人在咳嗽了,氧氣的衰減每分每秒都在發生,也都作用在每一個人身上,而陸汀能做到的也只是把人送到自己家之後,打開制氧機,啟動每一台服務機器人給他們遞送飲食,處理傷口,然後自己坐回飛船的駕駛座,再次出發。
途徑的公告牌和全息投影都在播放同樣的東西,那是來自政府的緊急通知,讓陸汀想起幾天之前,他也是這樣開著飛船,擦肩而過的是自己的通緝令。也想起那時候,鄧莫遲叫他「王子」。故國的王子。現在國的確成了故國,但王子呢?他是否有資格擁有子民。到現在他仍是如此貧弱,沒有幫手,人微言輕,而滿世界的奄奄一息是救不完的。
有時他會閉上眼,仍然能看到某些閃回——還是那些灰黃的霧氣。神相就是這樣的嗎。這到底是不是幻覺。陸汀在心裡問了無數個問題,但鄧莫遲只給他這一個無聲的解答,他就這麼小心翼翼地、不敢不信地,捧著這一點點聯繫。
每一根弦都繃緊,時間又過去將近兩個小時,含氧量掉到10,陸汀剛放下第三批難民,也不得不給自己戴上呼吸面罩,行至撒克遜河下游的港口。他準備去人造人聚居地看看,突然就聽到了爆破的巨響——不同於其他角落混亂的火力,這聲爆破沉悶,震天動地,且近在咫尺。在他越過河面的那一剎那,有碧綠光線從水面破出,他一回頭,只見身後光芒大盛,空氣被點燃得不剩下半點烏黑;又當他扭轉角度,降落在那條久違的街巷,陸汀得以較為完整地觀察這柄光劍,如山般宏偉,也如海浪般高昂,從河面拔起,一直刺向天空。
就算進了濃霧,仍有光芒隱隱透出。它沒有被霧氣吞噬。
飛船旁邊,那棟淡黃色的平房已經坍塌了大半,看看碎磚上積攢的泥濘,這坍塌也不是最近幾天才發生的事。但門口鄧莫遲做的排水系統還在。陸汀從飛船跳下,跨過管道,一步步爬上廢墟,目光始終釘在半空。那光線正在迅速擴散,筆直的形狀鋪展開來,形成一圈柔和的輻射面,同時,它也不是孤零零的。
還有爆破聲此起彼伏地響起,每一聲都拔出一柄光劍,又抹出一片廣袤的輻射,直逼那些遮天蔽日的霧靄。黑暗被驅散了,在高樓之間、城市邊緣,甚至更遠,到了海岸線以外……那種碧色幽深而柔和,不動聲色地持續殖入,陸汀爬回飛船又開回到撒克遜河上方俯瞰,沒有任何恐懼,他是第一個走入綠光的人,垂下眼,那污濁的河水不知何時變得清透,滾滾東流著,可見河底蕩漾熊熊綠光。
看起來就像——有一團火焰在水下燃燒!
「幾個觀測點的含氧量已經停止下降。局部已經開始回升。」cy在耳麥中提醒道,「宇宙大力怪先生,雖然還沒有官方通報,但社交網路顯示,同類現象在整條赤道都有出現,不過分佈不均。」
有什麼真實地發生了。有什麼,被做到了。陸汀按住閃爍的心跳,閉了閉眼。這次他什麼都沒能看到,連那點蒙塵的閃回都不見,他又把天窗打開,映照滿天的綠色又茂盛了許多,貼著穹窿流動,就像極光……而黃霧正在散去,褪色一般,在綠光的攪動下慢慢消弭。
「西非地區超標二十五年的輻射塵正在迅速消失,哦,還有菲律賓的核電垃圾場,持續了二十六年的輻射波停止了,還有南亞平原的冰原帶邊界!也有相同的現象,並且,氣溫一下子提高了四十多度,恢復了一百年前該緯度的水平,」cy讀取著數據,總結道,「這就像是地球在自我凈化,自我修復一樣!」
陸汀不回話,他的臉上沒有半點驚喜,更沒有在近乎神跡的宏大之前,常人身上多見的那種熱淚盈眶。他只覺得憤怒。災難就這樣過去了?到底在搞什麼?神開了個玩笑,吊起地球的絞刑架,又出於某種原因,放了它一馬。所以鄧莫遲的說服奏效了,還是,他打了一仗,贏得了勝利?地球哪有這麼快節奏的自我凈化和修復的功能,只能是綠石,陸汀知道,他見過它們的分佈,也明白它們的作用。可激活它們需要用什麼樣的方法。可激活它們的人在哪裡?
點燃一塊石頭就需要鄧莫遲的一杯血。
陸汀咬破了嘴唇,拉杆上的手也握出了青筋,不斷拔高傾角,沖向天頂,完全顧不得挑選角度,cy發出警告:「宇宙大力怪先生,現在未知物質還沒有完全消失,您可以等一等再動身前往。」
「等霧散了?消失了?」陸汀仍在加速,「你知道我在找什麼嗎!」
「呃,我只是請求您注意人身安全。」
「校正者,要是走了,走乾淨了,把我的也帶走了怎麼辦,」陸汀吼道,「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他!」
cy這次沒再頂嘴,只是幫他校正航線,又道:「有一個呼入請求,來自……地外站點,需要給您接通嗎?」
「接啊,快接!」
然而陸汀的眼睛又在下一秒黯淡下去。空氣密度變化引發的大風正在顛簸,他逆著氣流上升的速度已是極限,而十七千米的高度很遠,更打擊他的是,耳麥傳來信號的確來自地外,卻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ground ntrol to ajor to,」滋啦雜訊中,何振聲倒是悠閑,「can you hear ——」
「什麼事。」陸汀問。
「大衛·鮑威的那首sace oddity,你沒聽過?」
當然聽過。鮑威在三首歌里唱過ajor to這一形象,陸汀每首都會唱,也在自己卧室的牆上投影過相關的海報,失聯在太空中的,孤獨的湯姆少校。
但他半句不提,只是反問:「你找到舒銳了?」
「人沒少零件,不過是暈的,」何振聲道,話語里夾雜儀錶聲和大氣的呼嘯,「得找專業人士搶救一下,剛才想趕也趕不回去,地球被整個包圍了,下了平流層,稍微靠近那些煙塵飛船就會失速,現在倒是好了,有空隙讓我鑽。」
「你抓緊時間。」陸汀說著就要掛斷,他又試著閉了一次眼睛。仍是一無所獲。當鄧莫遲燃起綠色的、微暗的火,就已經把他拒之遙遙了。
「那個,是他吧,」何振聲頓了頓,「從外面看冒出來的都是綠光,赤道也有,兩極也有。他這是燒了一整顆地球?」
「是。」
「你們說的那種輻射保護層,充滿大氣?」
「地球現在很乾凈,還會繼續變得更乾淨,」陸汀按住終止通話的按鈕,「乾淨得空空如也!」
說罷他就泄憤似的扯下耳麥,砸在了操作台上,氣壓再怎麼把他往下趕,他也到達十五千米的高度了,方才鄧莫遲消失的那個坐標,他正在靠近那裡。可是鄧莫遲會原路返回嗎?這些殘喘的就要抓不到影子的霧,會把屬於他的再吐出來嗎?
這問題馬上就有了答案,卻是相當殘酷的,綠光完成了使命已經熄滅,明澈天空中,金星凌於日上,多少年沒見過的白雲在飄,一切漂亮得就像災難從未降臨。
然而陸汀目睹一場下墜。
st shadow就在那兒,實在是風塵僕僕,就像在沙堆里滾了一遭,全身的光澤都被髒兮兮的灰黃掩埋,一隻狼狽的、斷翅的鳥……就在陸汀頭頂上空。
它要砸下來了。
「不到二百米!」cy大叫。
陸汀的腦海中大概踏過了一萬頭犀牛,在那短短几微秒之內,他來不及思考諸多可能,只知道他不能任鄧莫遲墜落,不能讓鄧莫遲和他的戰艦在加速度的拉扯下與土地相撞,像顆被遺棄的隕石。於是陸汀迎面沖了上去,動作越快,碰上的越早,越安全。v7渦輪船,希望你夠耐撞……他這樣默念著,系統連曲線都來不及去計算了,只能憑人的感覺,陸汀盯緊他的靶心,那個隨時可能把他撞飛的硬點。
兩架飛船的軌跡在一朵雲中交匯。
那一聲比想象中還重,但幸好,沒有失控。跌跌撞撞幾下,渦輪船兜在戰艦下方阻止它的進一步下墜,同時也把它從原先頭部朝下顛換了方向,終於穩住些重心。艙內則是儀錶亂閃,儘管系了安全帶,陸汀還是被剎那間的衝撞震得全身酸麻,腕骨都要斷了。他拚命抓著操作桿,差點暈過去,恍惚間,cy幫他保持了飛船的飛行高度,同時還伸出磁扣和帶鐵鉤的機械臂,試圖把壓在上面的幾十噸重量固定。
渦輪船的頂部是較為平整的,st shadow的腹部也是,但兩船體積差距不大,渦輪船隻稍稍寬上一點,因此接下來的降落仍令人膽寒。陸汀抽了自己一巴掌,儘可能地撿回清醒,也撿回飛船的控制,這也太奇怪了,他正在用別人的飛行器,馱著另一架疑似報廢的飛船,快也不敢慢也不行,感覺自己都要被撞散架了,卻還在笑,甚至有點瘋狂地笑出了聲——他真感謝重力!重力把鄧莫遲還給了他!
調整飛行角度的風險太大,陸汀順其自然,降落在撒克遜河岸,巧的是,這與那塊淡黃色的廢墟距離只有幾步。算是回家了嗎?陸汀抱著急救箱,逃出自己那架幾乎快被壓扁的渦輪船,踉踉蹌蹌地爬上st shadow,人群早就被嚇遠了,暫停他們對末日結束的慶祝和不可思議,議論紛紛地圍觀,眼見著那殘骸里竟爬出活人,他們的議論就更響了。
但陸汀完全聽不見,他只看見,鄧莫遲的飛船外面基本沒有變形,不知內部怎樣,用力咬緊臼齒,他直接敲碎側面的一扇玻璃,往裡鑽的時候,他的衣褲都被划爛了幾道,滾落地面他摔得很疼,好在急救箱沒被摔灑,好在他一轉臉,就看到了鄧莫遲。
鄧莫遲平躺在地,血淌在嘴角,有幹掉的痕迹,也有新鮮冒出的殷紅。陸汀顧不上腿軟,目眥欲裂地爬過去,至少在鄧莫遲朝向自己的這一面,他沒有看到皮外傷,也沒有淤青,地面上也沒有預想中的那攤血跡。
可當他的手伸出去,就快要碰到鄧莫遲的鼻息,卻無法再向前一步,去摸摸到底有沒有。恍如隔世說得就是現在,又或是近鄉情更怯,他就像是呆住了,失去思考能力,需要吞下心裡的錯亂,和鄧莫遲重新相識。愣坐了一會兒,他也只能跪起兩腿,把鄧莫遲扶到自己膝蓋上枕著。
看著那兩扇眼睫,還有濺了血點的鼻尖,他又想去摸了,於是又伸近了一點,可是,怎麼回事,怎麼什麼都沒摸到?是他的手被震得太麻,所以遲鈍了?他摸了好久好久,可是什麼都感覺不到。他用指腹去觸摸鄧莫遲的皮膚,也說不出是冷是熱。
鄧莫那麼、那麼蒼白,這樣的一張臉,又怎麼能流血?怎麼他把他接回了家,卻還是遲來了一步?那一刻陸汀心中升騰起滾燙殺意,他恨自己,也恨自己之外的一切,壓住了所有悲哀和絕望,他恨不得末日別走,繼續進行,或是他現在把鄧莫遲抱出去,高舉在那群慶祝的蠢貨面前,告訴那些人說,你們之所以還活著就是因為他,可他卻因為你們死了!被你們排除、疏遠、唾棄,說與自己無關的也是他,最後站出去的,與全世界的一草一木相關的,也是他。
說完自己想說的,就可以去死,死之前,要殺掉還在笑的人。
陸汀很快就決定好了,於是俯下身,準備把鄧莫遲打橫抱起,就像那人曾經抱他的那樣。
也就是在這一秒,麻木的手指終於感覺到力度,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最開始還很虛弱,過了幾秒,就是不容掙脫的力氣了。
陸汀倒吸著氣張開嘴,卻險些失聲。
「你在哭嗎?」鄧莫遲沒有睜開眼睛。
「沒、沒有,」陸汀慌忙抹開臉頰上的濕潤,「我以為——是我剛才太蠢了。」
「你又救了我一次。」
陸汀抽噎了一下,「是你救了我……老大,你把他們都趕走了。那些綠石頭,燒完了,現在全世界都在薄膜里了。」他緊張得開始天馬行空,「就是太、太神奇了,那種綠光是能吸收所有污染嗎?可異常氣候也解決了又是怎麼回事?我搞不明白。」
「是他們聽懂了我的意思,」鄧莫遲用手指去感受陸汀,摸到他手上的傷口,陸汀這才意識到自己受了傷,在流血,只聽鄧莫遲耐心解釋道,「所謂『凈化』不是化學層面,也不是物理層面,是時間層面。」
「……時間倒流?」
「嗯,他們幫我把地球恢復原樣,」鄧莫遲摩挲陸汀微顫的腕骨,「人還沒開始思考滅亡時的樣子。」
「他們,幫你?」
「校正者想要的只是平衡,」鄧莫遲道,「他們很強大,我也是借用他們的力量才能把所有綠石都激活。」
「所以這是他們同意的?」
「沒有等他們同意,」鄧莫遲擦了擦鼻間的血,忽然睜開眼睛,「等我做完,地球的恢復已經是不可逆的了,他們再去毀滅,反而違反平衡的原則。」
陸汀屏息,又長長吐出一口氣,就好像在這一呼一吸中,真切地觸摸到了生命。他又凝神望著鄧莫遲,所以自己的alha是把校正者也蒙過去了?某種舉重若輕,連他也跟著學會了,忽然有點想笑,看到那雙漆黑的眼睛,心裡都沒有那麼震驚了。
「這是怎麼回事?」他放軟手腕,輕觸鄧莫遲的眼皮。
「那些奇怪的能力,讓我不太舒服,就先收到抽屜里了,」鄧莫遲像貓似的眯了眯眼,側枕在陸汀膝頭,還挺愜意,「我被帶離這個空間,見到宇宙,也看到未來。有很多條線,包括這次過後人類是否能抓住機會,是否會再次走到今天這一步。然後又被迫把它們忘記,只記得少部分細節。」
「比如?你看到自己的線了嗎?」
「嗯。」
「給我講講看啊。」陸汀笑了,他終於能由衷地,去笑一笑了。
「每一條都有你。」鄧莫遲抬起手,攏著他的後頸,把他往下按。「你的頭髮提醒我回來,所以我記住了。」
看來躺得確實舒服,一時半會兒不準備起來。
陸汀已經很難分清心裡的驚訝和喜悅,是不是失而復得,那顆心究竟是硬是軟,反正都是鄧莫遲一個人的。他乖乖軟下腰,用所有的柔韌去放低身子,去靠近和摟抱,拂開鄧莫遲臉上的塵土也拂開自己的,又用手心捧住鄧莫遲的臉頰和下巴,珍重又靦腆地,就好像很久以前,他們第一次離得這麼近,「那你表現很不錯啊,現在可以親我了。」
鄧莫遲卻有話沒說完:「我還得到了一顆星星。」
「星星?」
「在83星系,我只帶你去。」
陸汀又傻了,眨巴著眼睛,熱乎乎地挨著鄧莫遲喘。
而鄧莫遲瞭然地把他看著,「紅色沙灘,還記得嗎?」他貼上陸汀柔軟的唇角,說,「我們在栩栩如生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