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皮牧笛秋
如果陰魂空不是妖,克諾茨縱有天大本事,也到不了具足森林。
當然,他仍搞不清他到的森林是不是具足森林,因從來就沒聽說過。
從鎖魂嶺到具足森林,他始終昏昏沉沉地,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這森林叫奧奇努森林,或者本來叫黑魄血林。
他媽的恐怖的黑魄血林!
持續兩千年的瘋狂屠殺與滅絕,這片森林成了土人最後的歸所。
八百多年前,不知道是哪位科學家發神經,一頭撞破天花板,把腦袋撞進太空,就看到一雙眼睛。之所以能看到,是因為那雙眼睛也正看著他。
這事說來很離譜,但的確這樣。
從一顆星球上用高倍太空望遠鏡看到另一顆星球上同樣也正用高倍太空望遠鏡看過來的一雙眼睛,幾率是億萬分之一,但人類的運氣偏就這麼好。
這一看到,就不得了的不得了,整整一百年,人類科技大爆發。
最先是有人拿著單筒望遠鏡好奇地仰望星空,然後仰望的人成了天文學家,更好奇地仰望,望著望著,周圍的幾顆星球變得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清晰,就有了越來越驚奇的發現。
先是發現那幾顆星球都是藍色的,很快辨認出藍色表明存在和自己所在星球一樣的大氣層,天文學家們驚呼起來,異常興奮地哇哇大叫著磨鏡片,磨好后就觀察到藍色的海洋,接著是綠色的平原和森林,又哇哇大叫著更興奮地磨鏡片,磨很多次后就看到眼睛。
從看到眼睛的那一刻起,就有更多眼睛被看到,接著發現雖然分居於不同星球,但人竟然奇妙地是一樣的,連膚色差異也一樣,黑白紅黃,全是紫外線作用下的不同緯度結果,可以賭咒發誓不是猴子變的,而且所宜居的自然環境也一樣,唯一不一樣的是時間。
這消息太震撼了,引發了人類瘋狂的猜想,都在懷疑彼此是不是親戚。
於是,人類不滿足於僅僅看到,還想聽到,想從對方口中知道更多,便互相試探著發射通訊衛星,不停地調波段波頻,實現太空通訊對接。當聽到第一聲你好時,全人類都沸騰了。
從那時候知道了,原來人類是一家人,不論人種,不論膚色,不論星球,只要在太陽系,人類從外到內的構造就完全一樣,是一個胚胎弄出來的。
興奮、激動之餘,耐不住寂寞的人類就想四處串門,探親訪友。
於是,其他先放一邊,當務之急是造太空飛船,大造特造。其實,每一顆衛星就是一艘太空飛船,只是太小了,小到連一個人都裝不下。
最開始的飛船是化學燃料,又笨重又浪費又污染環境,幾十噸重的飛船發射出去,頂多乘坐兩三人,因為空間絕大部分要用來存放燃料。可那時哪管這些啊,能有就是牛叉啊!
於是,嗵嗵嗵,火箭不停地發射,轟轟轟,飛船不停地滿內太陽繫到處跑,隔著舷窗老遠望見,就跳起來揮手打招呼,膽大的還太空行走握握手,成了最有歷史意義的紀念照片。
因是化學燃料,那時的飛船在太空的航速跟老牛拉破車差不了多少,所以握握手、親親嘴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有科學家就將親嘴后留下的唾液裝進樣品袋,帶回地面當作巨大的科技成果來展示,併發明了一個辭彙:太空科技愛情,其實說白了就是太空親嘴。
美好的浪漫沒持續多久,人類就開始想歪歪了,因為光有親嘴是不夠的,無法滿足欲豁難填的慾望,於是決定搞太空開發和利用,要將太陽系當作私有領地,外來者非請勿入。
這主意很好,先是互相友好地提出各種美好設想,接著對各種美好設想謹慎地探討,然後提出質疑,再然後憤怒反駁,再再然後……就打起來啦。
第一次行星際大戰就這麼爆發了。
一開始,四大宜居行星總共也就二三十艘鋁合金擋風玻璃版本的太空飛船,被上百噸重的火箭帶到太空拋出去后,嘩啦啦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半夜鬼撞門,幸好速度如蝸牛,沒有散架。進入軌道后,就是一頓噼噼啪啪稀里嘩啦地瞎打,聽起來像樂隊多重奏。
那時,飛船就是戰艦,沒有單獨列編的,上面架幾挺水冷式重機槍,稍微厲害點的再加裝一門五六十毫米的線膛火炮,就足已橫掃太空了,因為那時滑膛炮還沒發明出來。距離近了還可扔手榴彈。真的!鋁合金擋風玻璃板飛船的速度能和海上近戰媲美。
重金屬音樂就是在那時誕生的。
因人類喜歡熱鬧,不甘寂寞,為了給打仗助威,便將樂隊搬到太空,邊打邊開太空音樂會,而且立下規矩,千打萬打,不準打沒有武裝的醫療飛船和音樂飛船,稱之為太空人道主義。
隨後用上了蒸汽太空飛船,吭哧吭哧地冒著白煙和泡泡往太空跑。
人類原本是想在四大宜居行星間鋪設太空鐵路,因而發明了蒸汽太空飛船,後來發現這想法太奇葩,實在實現不了,便廢物利用,改來打仗。
蒸汽太空飛船因自帶供暖設備,外加十層皮大衣裹在身上,可勉強抵禦太空零下兩百七十多度的奇寒。而且,因太空沒有空氣對流,飛船向陽一面的氣溫絕對在百度以上,而背陽一面的氣溫絕對在零下一百度以下,於是聰明的人類便將駕駛艙、戰鬥艙、工作艙、生活艙建在陰陽相間的恆溫局域,成了陰陽人,說話、打仗都是不陰不陽。
直到第二次行星際大戰出現等離子體太空飛船,人類才打得有聲有色像模像樣,一死就幾十上百萬,再不像第一次行星際大戰,死個十幾人都要哭翻天,不過那已是後來的事了。
為什麼要打仗,因為有人發現了時間差的妙用,可以更快地搶啊殺啊!
舉例說,因各宜居行星的時間存在差異,儘管彼此的發展間隔整體不會超過三百年,包括同一星球內的興衰更替也大體遵循這一規律,但從緹旦星去打火星,從火星去打金星,那等於是未來人打古代人啊!還能不打贏嗎?等到屁顛屁顛地打過去一看,又傻眼了。
因為以老牛拉破車的速度趕過去,人家也發展起來了,實力相差不大,打起來也沒勁,於是改為友好訪問,彼此胡吹亂諞一通后,各自回去交差。
但這只是一般的正常情況,事實上很多事情都是不正常地發生。
比如緹旦星相距火星較近,存在半個代差,就可打打。再比如,如能率先解決速度問題,哪怕只是一定程度上的,因金星距火星較遠,距緹旦星更遠,緹旦星人、火星人只要能以更快速度提前趕到,就能打至少一個代差的戰爭,即仍是未來人打古代人。
這個代差結果,和緹旦人滅絕土人的結果一樣,總之落後就挨打。
緹旦人發現了時間代差效應,演算后暫不敢打龍星,決定先去火星、金星搶,於是大造飛船,全力攻克速度問題,十幾年下來,還真攻克了。
攻克的結果,就是克諾茨去打火星,伊阿佩斯率緹旦主力去打金星。
這一去,必然發揮具有悠久歷史的搶的光榮傳統,不過文明了,嘴上高喊民主、自由,心裡喊著騙騙騙、搶搶搶、殺殺殺,建立起橫跨金星、火星和緹旦星的緹旦大同盟來。再後來,便是一窩蜂地殺向華胥人,行天下最大的搶殺之舉,引發三百年癸丑戰爭。
還是那句話,作為理念,民主、自由沒問題,問題是誰來傳播,如何傳播?在一個連海盜都厚起臉皮自稱很文明的時代,這是個很大的問題。
克諾茨不甘心沒做成緹旦王,不得已去火星開疆拓土稱王,可實力太弱,便又拿土人當提款機,一番搶搶搶殺殺殺,就有了七百年前的那場大屠殺。
那時,克諾茨年輕、英俊,雖然剛背上了弒父弒母的惡名不久,仍不改年輕、英俊的丰采面目,反正奶油小生大抵如此,不同的是性情變得日益暴躁,又有損年輕、英俊形象。
還是那時,第一代坦克、戰車剛研發出來。年輕、英俊的克諾茨喜歡玩酷,便組建了緹旦星第一支機械化部隊出征,以閃電戰為主,輔以集群式坦克衝鋒,由北向西追殺土人。
仍是那時,整個新大陸中,土人僅還剩下西北靠近原始森林的一大片貧瘠之地,其餘從北向東向南再向西的廣闊土地,全被緹旦人佔了,人口也由上億驟減到還剩下四五百萬。
歷經千年屠殺后,土人研製出了火銃和土炮,勉強邁入近代文明。
可土槍土炮敵不過坦克、戰車及先進的戰術,又孤立無援,結果只能在文明鐵蹄的征服下,繼續被搶搶搶、殺殺殺,連騙騙騙都直接省略了。
以飛機、坦克、戰車、火炮和摩托化步兵對付土人,無疑殺雞用牛刀,毫無必要,但克諾茨為了耍酷,堅持採用,並不斷嘗試各種新戰術和新戰法,為將自己培養成戰神打基礎。
他先利用坦克、戰車的速度,閃電般集群出擊,將多個村子同時包圍、隔離起來,再用密集的炮火定點清除和飛機轟炸,最後派出步兵清剿。
如此猛烈的打擊,土人根本承受不住,只能逃,可又如何逃得過機械化部隊?逃不過就只能被殺。千年前,面對火槍,土人還能反抗下,現在面對坦克、戰車,連反抗的餘地也無。
緹旦人為什麼要將土人斬盡殺絕,已經不只是為了掠奪土地、財富和奴隸,而是知道自己犯下無可饒恕的彌天大罪,土人對他們恨之入骨,如果心慈手軟,有一天被殺的就是自己。
在這樣殘酷無情的打擊下,小部分土人終於屈服了,願意信奉色奧斯大神,接受緹旦文明的洗禮,為奴為仆,但大部分土人仍不肯屈服,頑強抵抗。
這樣的抵抗如飛蛾撲火,土人們死傷慘重,不得不逃離家鄉,被坦克、戰車趕進黃沙飛揚的沙漠,四下里圍住,又是無日無夜無休止地屠殺。
沙漠很大,並非沒有出路,可出路都被如恰爾邦這樣的大城和其他小城給封住了,加上緹旦軍的坦克、戰車、摩托化步兵和天上戰機日夜不停地圍剿,就算有出路也逃不出去。
殘存的土人無路可去,最後只剩下一條活路,就是逃進森林裡。
森林困住了坦克、戰車,步兵進去后不是被偷襲就是迷路,得不償失。
至此,克諾茨才宣布大勝收兵,將搶來的大量土地、財物和奴隸變賣成金錢,購置足夠的飛船、武器、彈藥和物質后,浩浩蕩蕩地向火星進軍。
新大陸的土人不是只有一族,也不是只有一種文明,有很多族,很多文明,但在緹旦人長達兩千年的騙騙騙、搶搶搶、殺殺殺下,蕩然無存。
據戰後統計,逃進森林的土人有十幾萬,加上臣服的,總數約四十萬。
之後,緹旦人仁慈地宣布森林為原住民保護區,對土人予以保護。
從上億土人殺到只剩幾十萬,從種族滅絕到種族隔離再到種族歧視,緹旦人一邊高喊民主、自由,一邊騙騙騙、搶搶搶、殺殺殺,直至斬盡殺絕,寸草不留,的確不愧是文明海盜的典範。
土人最後一次延續文明的機會,就這樣給殺沒了。
屠殺土人的克諾茨,現在就來到了讓土人存活下來的森林中。
森林裡無數雙隱藏的眼睛張望著,土人們看到了可怕的雄虺,和高高地坐在雄虺背上的女人,極度驚恐的神色中帶著無比的敬畏和難以置信。
自從逃進森林后,他們就有了一個傳說,雄虺是他們頂禮膜拜的神。
現在,這神就在他們面前。
端坐在神身上的神,又是什麼神?
這中間透露出的信息量實在太大了,以致於沒一個土人能搞懂。
森林中,粗大的樹枝互相盤繞,形成了一個又一個遮天蔽日的大樹蓋。
樹蓋層層密密,互相遮掩,陽光透過縫隙艱難地灑進來,稀稀落落。
陰暗昏黑,森然可怖的森林裡,除了土人,還有數不清的毒蟲、野獸。
獅虎豹狼蛇蠍子蜈蚣等看到高挺、雄健的雄虺扭著身子進來,嚇得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全癱在當地,一動也不敢動,乖乖地等著它來吃自己。
土人看著他們的保護神從身前悠閑地滑過,虔誠跪拜,口中喃喃自語。
一個十分古老的傳說可以遠遠追溯到緹旦人的鐵蹄還沒踏上新大陸的幾千上萬年前,飛羽蛇神依據天神的誓約保護土人。所以,當走投無路時,土人逃進森林,尋求它的保護。
可以作為證據來證明的是,土人們逃進這片神秘的森林后,望鄉谷就噴出了熾熱的熔岩流,終日火霧籠罩,熱氣騰騰,再沒一個緹旦人能進來。
而且,據說從那以後,森林就失去了方向感,外人無法進入,就算僥倖進入了,也一定出不去,只有居住在這片森林中的土人才能自由進出。
依據傳說,這一切都是飛羽蛇神為保護土人而作出的改變。
還有一點可以證明的是,飛羽蛇神也吃人,但不吃土人,除了祭品。
土人口中的飛羽蛇神,就是陰魂空眼中的雄虺,稱呼不同罷了。
因此,土人並不怕雄虺,之所以怕,是因它頭上有人,而且是女人。
更準確地說,他們怕的是坐在蛇神頭上的陰魂空,想不通作為人的人,怎能進入這片森林?又怎麼可能端坐在蛇神頭上進來?更怎麼可能是女人!
所以,他們驚恐、難以置信,想到了古老而久遠的傳說。至於克諾茨,他們壓根兒就沒放在眼裡,既不知他是誰,也不想知道,只當他不存在。
這很奇怪,一個殺了幾百萬土人的魔鬼,一個殺了上億土人的魔王的後代,土人怎會不知道他是誰,不將他放在眼裡,當他不存在?照理,這樣的惡魔扒了皮燒成灰,也認得出來。
同樣奇怪的還有克諾茨,於極度的驚恐、害怕中,他的移植腦袋又被屬於他的自主意識所主導,不明白土人們怎麼瞧都不瞧他一眼,彷彿自己是團空氣,心裡產生巨大的失落感。
他不怕被土人殺頭,反正到這一步,一切都豁出去了,可自己好歹是殺了四百萬土人的戰神啊!那麼多血淋淋的頭顱,那怕只是輕視地瞧上一眼,也算是對惡魔尊嚴的安慰,竟沒有,就那樣地不放在眼裡,令他無比沮喪。
他尋找原因,發現土人們大多以樹葉、獸皮裹身,也有穿著簡單的粗布褂子的,但很少,皮膚也沒有那麼深的古銅色,身體更強壯、健碩,似乎也更高些,特別是眼睛,不論男女老幼,都有那麼一種說不出來的空靈、澄碧,諸如此類,和森林外的土人較不同。
他很快明白了,他們躲進森林幾百年,隔絕狀態下,自然就有了不同。
雄虺在土人緊張的注視中停下。
陰魂空知道土人們在附近,冷笑一聲,全不管,只輕撫雄虺的頭。
過了許久,一個年輕的酋長出現了,神情肅穆地向雄虺走來,恭恭敬敬地獻上族中最美麗的三個女子,請它飽餐一頓。他們以前就是這樣獻祭以保佑族人平安的,現在例該如此。
雄虺沒吃,它此時沒胃口。
酋長見它沒動,深感意外,抬頭望向高高在上的陰魂空,似乎明白了什麼,返回去和幾個長老低聲商量,不時指指陰魂空。看得出來,土人們噤若寒蟬,以為她是蛇神的主人。
他們的確是這樣認為的,因為看到蛇神本來張開了大嘴,想要吃三個香噴噴的美女,聽到她發出輕柔的細聲后,便閉上嘴不動了。顯然,端坐在蛇神頭上的女人是更高級的神。
在他們心裡,更高級的神就是天神,是有身份有品味的神聖的神。因了這神,從今往後,在他們記憶里,又多了個關於神的美麗而恐怖的傳說。
年輕的酋長再走到雄虺頭前,不安地仰望高貴的神,不知該做什麼。
「皮牧笛秋。」
陰魂康看懂了土人對雄虺的敬畏,更看懂了對她的敬畏,輕聲說。
這四個字如微風飄進酋長耳里,他臉上卻露出驚恐萬狀的神色。
千年間,土人陸陸續續逃來這森林,沒逃來的,都死在逃來的路上。
森林很大,大到無法丈量,至今也沒走完。土人們唱著歌兒,自由自在地去很多地方打獵、採食、談情說愛,唯獨有個地方不能去,就是禁地。
皮牧笛秋是什麼,沒幾個土人說得上來,能說得上來的早死了。
知道的只有祭師,自古單線相傳。
土人們唯一知道的就是那個不能去的禁地,而酋長也只知道皮牧笛秋這四個字,同樣不知是什麼,能讓他聯想到的,也必然是禁地。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曾有幾位德高望重的老酋長去過,之後再沒回來,後來就再沒人去。
年輕的酋長似乎意識到了某種不祥,不無困惑地望著陰魂空。
陰魂空不說話,只是更溫柔地輕撫雄虺,口中發出絲絲聲,很輕。
雄虺一聲咆哮。
酋長嚇得渾身一抖,趕緊又奔回去嘰里呱啦地商量,片刻后摘下一片樹葉放在唇邊,吹出舒緩的樂聲。很快,遠處也有相同的樂聲響起,接著更遠的地方也響起,逐一傳出去。
一響之後,樂聲止歇。
過了會,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悠揚而又輕柔的樂聲,似在回應。
陰魂空一聽,就知吹葉人內功異乎尋常地高,否則樂聲不能從極遠處傳來,更不能自始至終都輕柔、悠揚又清晰可聞,心下暗驚,不知是誰。
酋長再奔過來,請她稍等。
也就片刻間,便聽林中響起風吹落葉的細微聲音,她一開始還沒聽出什麼異常來,忽然想到只有足踏落葉,才能發出如此輕微的細聲來,而自己雖是高等級的妖精,也做不到,大驚之下但覺眼一花,就見一個白髮蒼蒼的瘦高土人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酋長旁邊。
酋長向老人輕聲低語幾句,接著恭敬地向陰魂空介紹,說老人是祭師。
祭師看看雄虺,再看看陰魂空,然後一直盯著陰魂空仔細地看,看了很久很久,目光空濛而平靜,臉上沒表情,末了,只淡淡地說了一個字:走。
陰魂空命令雄虺跟著祭師。
土人們速度飛快地跟在後面,他們根本不在地上跑,只在樹林間飛躍,像猴子盪鞦韆,抓住一條條藤蔓盪去,有的背著弓箭,有的帶著投槍,有的吹出奇怪的樂聲,遠遠傳開。
更多土人從不知處奔來。
天黑后,祭師來到一條清澈的河邊停下,指指河對面,示意已經到了。
陰魂空問祭師:「直接過去?」
祭師詫異地看她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古怪的神情,想著什麼。
隨後,他從懷中拿出一把艾草,咬破指尖將血滴在艾草上,再鋪地上,做奇怪的動作,說奇怪的話,接著跪地望天,雙手顫抖著高高舉起,一臉虔誠地禱告:「至高無上的天之女神啊!請原諒我們的愚笨和卑賤,怠慢了您的使者。神聖的帕米古因天神啊!請垂憐您在人世間的忠誠的奴僕,接受我們真誠的祈禱,開啟不二法門吧……」
禱畢,他起身走到陰魂空身前,恭恭敬敬地說:「美麗而聖潔的女神,帕米古因天神已接受我卑賤的請求,祂神聖的光芒將照耀您,帶您進入。請您原諒我們的無知和魯莽……」
隨著他話聲,所有土人一起向著陰魂空跪下,口中默念,稱頌祝福。
她眯起眼,甜美地聽著,心裡飄飄然,一時間還真將自己當作被土人歌頌、敬畏的女神,但覺成神就是好,萬民膜拜,多麼舒坦、愜意!決定施以慈悲,便學神的口氣,說:「你們必當忠於我,效力於我,我將賜福於你們。否則,哼!我讓雄虺把你們全咬死……」
於是,萬民歡呼,誠恐誠惶而去。
克諾茨看著這一幕,絕未想到會有這等奇事發生,從前在他眼裡十分渺小的陰魂空,竟頃刻間變得無比高大、神聖起來,也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之心,抬起頭仰望她妖媚的面容,對未來有了更多期待,徹底激發出篡奪王位的雄心,心想只要她助我,大事必成。
雄虺載著陰魂空和克諾茨,趟過清凜的河,緩緩來到河的對面。
河的對面就是禁地。
沒有土人敢來禁地,便那祭師也不敢,見陰魂空過了河,都回去了。
禁地沒有路,一片黑,鴉雀無聲,越深入,越黑,辨認不了方向。
黑暗中出現一個人,一個身形單薄而矮小的人,不知如何出現的,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遠處,望著陰魂空,穿一件黑黑的葛布長袍,從頭遮住整個身子,看不到面容,只有一團黑。
他招手示意,然後默默前行。
他不疾不徐地走著,雄虺有多快,他就有多快,雄虺有多慢,他就有多慢,彷彿腦後有眼睛,沒被葛布袍遮住,看得見後面。行走時,也沒見他雙腿動過,似乎貼著地面飄浮,如鬼如魅,像人又不像人。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去哪裡,他就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消失處別無他物,只有一面照壁,表面光滑如鏡,閃著幽幽的黑光,隱約現出山模糊的輪廓,卻又不是山,因為沒山的起伏和陡峭,更像個大大的土包,但土包又怎會是照壁?
照壁和雄虺之間空蕩蕩、黑沉沉,看不到何處有路,但覺下面是茫茫無盡頭的深淵。陰魂空被照壁的幽光吸引,凝視良久,驀然發現相距極遠,少說有千米,好不吃驚,不知那人怎麼一下走如此遠,又如何憑空過去,消失在照壁中的?心裡生出大大的疑問。
她指揮雄虺過去,但雄虺這次卻不聽使喚,說什麼也不動,賴在原地嗚嗚悲泣,顯得十分害怕。無可奈何,她只好扶著克諾茨下地,自行過去。
克諾茨不知她用什麼神奇法子降服了雄虺,不敢問,心裡又驚又佩。
陰魂空大起膽子,跪在地上,正對照壁方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爬,心嗵嗵跳,大氣也不敢出,生怕一不留神跌進萬丈深淵。爬了幾十步,沒見掉下去,才略感放心,接著發現渾身濕透,實已怕到極點,回頭見克諾茨跟著爬來,也是十分緊張、害怕。
爬著爬著,她忽然發現觸手處空空的,身前身後一樣,竟在縹緲的虛空中,嚇得媽呀一聲驚叫,渾身亂抖,牙齒咬得咯咯響,不由自主地屙出尿來,眼淚直流,好半天不敢動一動。
抽泣了一會,她見自己仍停在原處,身周無風,也未下沉,不由噗嗤一聲笑出來,捂緊胸口暗叫運氣,卻又不明何以如此?見克諾茨癱在原地不敢動,遠遠聞到他一身的屎尿味,當即教訓起來:「你好歹也是一世雄豪,怎麼怕成這樣?跪著爬就行了……」
「撞鬼了,撞鬼了,嗚嗚……」克諾茨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陰魂空終究是妖,怕過之後,抖抖索索地緩緩站起身回望,隱隱見到對面的雄虺,這才發現所立處高出許多,是居高臨下地俯視,原來一直是從地面向空中爬,而那照壁懸浮在更高處,仍昏暗朦朧,需藉助夜空中時隱時現的星光,仔細辨認,才能約略看出來。
她一時驚奇得不得了,暗想這一趟多半來對了,嘗試著邁出一步,再邁一步,仍穩穩噹噹,忍不住大笑,忽然一陣眩暈,差點摔倒,趕緊站穩,再不敢放肆,卻轉身對克諾茨吼道:「怕什麼怕!看你這衰神樣兒,有什麼出息!給我站起來,我牽著你走。」
克諾茨被她這一吼,頓時有了勇氣和希望,大起膽子一點點地跪起來。
陰魂空得意地一笑,說:「別怕!我有些明白了,這多半和失重有關,就像人在飛船中擺脫了地心引力。也不知什麼緣故,這兒的重力極低,低到剛好將你我托住,不至於掉落……」
克諾茨驚咦一聲,低聲問句真的?抖抖索索地挺起胸膛,試著走了兩步,不覺虛浮,和正常行走一般,忍不住哈哈大笑,豪氣頓生,竟有膽了。
陰魂空牽著他手一起走。
沒走一會,兩人又覺暈眩,終究恐高,又怕起來,慌不迭地跪下,趴在虛空中,戰戰兢兢地爬行,看照壁,似乎比先前亮了些,隱隱見到輪廓。
陰魂空緊盯著照壁,忽然揮手大叫:「皮牧笛秋!皮牧笛秋……」
克諾茨忙叫:「別他媽發瘋!小……小聲點,太……太恐怖了。」
她得意地哼了聲,說:「你根本不懂,瞎嚷什麼!好好跟著我……」
照壁本來發出的光極暗極黑,似有還無,不知如何,眨眼間閃亮起來,由極黑而墨綠、深藍、紅紫、淡黃,然後淺淺的白,唰地變得雪亮,亮得格外耀眼刺目,化作光的世界。
一時間,陰魂空和克諾茨激動萬分,抖抖索索,又哭又笑地爬進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