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有度無度
黑夜降臨森林。
黑暗的世界屬於妖魔鬼怪。
陰魂空待克諾茨睡著后,溜到樹下撒了泡尿,留下香噴噴的狐騷味,讓森林中的群獸知道這一帶是妖王的領地,不可隨意侵入冒犯,才放心行去。
幽暗的白光在烏黑、濃密的樹葉蓋中如鬼魅般飛快地閃過,倏忽而沒,泛出淡淡藍色的光暈,那是柔柔的星光映照在她真身上的獨特效果。
她睜大瑪瑙色的血紅眼睛,警惕地搜尋方向,從眾多難聞的氣味中仔細分辨小鮮肉芬芳的味道,口中流出貪婪的饞誕,回味曾經的鮮美大餐。
她已很久沒吃過粉男的鮮肉了。
而森林中就有一整坨品質絕佳、世上絕無僅有的超級無敵純種小鮮肉,她非把他吃了不可。
那又嫩又滑又膩又脆又酥又香的小鮮肉,合著生猛的原汁原味,不需油鹽醬醋,也不需烹炒煎煮,直接生吞活剝,連皮帶肉帶骨頭渣渣全吃下,就是天地間少有的一頓美味肴饌。
爽死了!
當然,少不了還要配清酒的。
這是講究。
而清酒的勾兌也必得要考一番功夫,於翠綠中泛出一抹純情少年的柔白,醬香馥郁,渾然天成,才配得上佳釀的名頭,作十全大補的助興。
然而,仍不夠。
還必得要在小鮮肉上灑些花瓣,極品是玫瑰花瓣,方有品賞的情趣。
人有人的吃法,妖有妖的吃法。
人以動物為美味,妖以人為佳肴,各取所需,各自鋪張,互不虧欠。
人可以吃動物,妖當然可以吃人。
都是天地這一個爹媽生得,沒有什麼只准你吃我,不准我吃你的說法。
有種大家都不吃肉。
動物不吃肉可以吃草草,照樣有滋有味,人不吃肉,還能吃什麼?
吃屎?!
想到這兒,她嘴角就露出一絲得意的笑,感覺到味蕾如春心般的萌動。
沒多久,她就嗅到了天地間那罕有的不帶一絲污濁氣息的鮮美芬芳的肉味,眯上眼,醉醉地、美美地、深深地、長長地嗅,彷彿就在眼前,伸出猩紅的舌頭滋滋滋地舔,好陶醉!
可她卻在一醉中乍醒。
她眼睛眯成一條細細的絲線,遠遠地看,豎起耳朵遠遠地聽,陡然一驚,戀戀不捨地向漆黑夜空中閃亮的繁星深深凝望一眼,倏地一翻而落。
她從數十米高的樹枝頭上飛快地飄落,一落地又變回了陰魂空。
陰魂空的眼中閃著驚恐的神色,緊張地向四周張望,尋找著什麼。
她還沒找到,可眼中的神色卻越來越驚恐,很快便由驚恐轉為了驚駭。
這一剎那,她大氣也不敢出,動也不敢動,因為感覺到了一絲氣息。
這氣息無聲無息,偏又無處不在,讓她怕得直發抖,如陷死地。
她這輩子還沒感覺到過這麼若有還無的氣,絲絲縷縷,輕輕柔柔,看似弱不禁風,細一品味,才發現周遭廣及里許的範圍內,皆是至正至罡的浩然之氣,天上地下,竟無活路。
她沒法相信,卻不能不信。
只因想到鮮嫩美味的小鮮肉,稍微得意忘形了下,就成網中魚。
這一想何其短暫,這一氣又來得何其快!何況想的時候,眼睛、耳朵、鼻子都沒閑著,竟沒發現,發現時已晚了,叫她如何信,又如何不信?
她不但是妖,還是妖中妖,妖中王,有人類所不能有的特殊能力,如媚術、化骨術、變身術、異常靈敏的嗅覺等,且已修行了幾生幾世,絲毫不懼人類,卻就這麼輕易給困住了。
她情知遇到了世上最最可怕的對手,所以驚駭至極,不敢動。
其實,她反應已經足夠快了,剛覺不妙,就急飄而下,可這氣就像如影隨形一般,緊隨著悠悠而至,一感應到便無法擺脫,彷彿纏在了身上。
以她妖氣之出,頂多能破三四百米遠近,根本殺不出去,只能被殺。
和所有的妖魔鬼怪一樣,她可以什麼都不怕,唯獨怕一股氣——天地間的浩然正氣,只要遇到,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會被克制住,所謂邪不勝正。
她不甘心,十二萬分地不甘心就這麼不知不覺間便要灰飛煙滅,連反抗的機會也無,絕望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凄厲的嘯叫,叫聲中充滿無盡的怨恨。
那氣似乎有感應,徐徐回縮,在她身前十米處戛然而止,留出條後路。
她一怔,暗想他無意殺我?面上一喜,卻又一愁,心想他將前路封住,不讓我過,分明知道我要去吃那美味可口的小鮮肉,故而提前布置,在此將我攔住。可這念頭剛生不久,都沒跟任何人講過,他又怎麼可能比我本人還先知道?周身冷汗浸浸,好不后怕。
這對頭到底是誰?
祭師還是另有其人?
如是祭師,縱然武功奇高,可終究是個土人,怎有如此充塞天地的沛然正氣?她心知這等幾已完全融入天地的浩蕩正氣,沒萬年時間,根本修不來,之所以絕望,原因就在於此。
難道另有高人?
她一想到高人,不禁想起飛度鏡湖的子庄,倒吸口涼氣,暗忖:「難道他兩三千年前沒死,而是飛升成仙,來這森林中隱居了?不然還會有誰?他留條後路給我,我回還是不回?」
想到子庄,她心裡著實害怕,冷汗直冒,踟躇著返去,驀然回首,但想這一回,便再無機會去香格拉見苦苦痴念的情郎,替他報仇,不由怔住。
心道:「當年若不是華胥國和緹旦王國聯手,集全人類力量,倍阿鬼尨怎會魂飛魄散?華胥國有伏羲主政,上下一心,朝氣蓬勃,滴水不漏,我在方瀛島苦等三十年,連根針也插不進,還險些因秘密基地一事受連累,今緹旦國敗象已露,天賜良機,怎能錯失?」
一念至此,她眼中流出淚,轉過身來,先向氣之來處盈盈一拜,跟著提氣,郎朗說道:「自古善惡有報,上億土人血海深仇,豈能不報?今天佑克諾茨,弔民伐罪,匡扶自由,伸張正義,正當其時。小女子扶正祛邪,斗膽向真仙借一條路,懇請放我過去。」
要知倍阿鬼尨不僅是天下第一鬼王,還是天下第一大騙子,當年騙了全人類,才引發浩劫。她從倍阿鬼尨身上學到一身本事,當然也包括騙術,因而伶牙俐齒,巧舌如簧,言辭便給,口燦蓮花地大吹法螺,實在是輕而易舉,開口就來,很容易讓人上當受騙。
她以魅聲發出,不但說得有理有節,大義凜然,還格外動聽,卻暗中準備,連求三遍,不見回應,說聲得罪了,看準開門,倏地斜斜躥出,繞過氣陣急掠而去,竟要強行奪路。
不料剛到開門,就見氣陣已在身前三尺處,勁氣獵獵,只要撞上,不死也傷,大驚下急急後退,轉身再向另一處奔去,連奔數次,無論多快,每次都被氣陣擋在前面,就是過不去。
她是妖中之妖,不但奔行速度甚快,而且身法如鬼如魅,十分飄忽難測,很難被人抓住,可遇到氣陣,卻相形見絀,這還是對方無殺她之意,只守不攻,否則哪容她四處亂跑。
她東竄西奔,往來數十次,皆不是路,反而頭髮散亂,氣喘吁吁,再一看,始終困在杜門,縛手縛腳,一時心灰意冷,情知再這麼跑下去,就是跑死了也跑不出路來,徒喚奈何?
她牙一咬,唯有硬拼,眼中媚光拋出,口中魅聲輕盪,勾攝心魂。
罕巴爾努城主帶百多官兵抓克諾茨,被她媚眼魅聲所惑,一夜間官兵全死,剩罕巴爾努城主也癱軟在地,狀若痴獃,可見她媚術厲害到何等程度。
她魅聲一出,就能迷人,媚眼一拋,就能殺人,多少粉男成她腳下風流鬼,還自作多情,心甘情願。這一使出,果然聲情並茂,化出種種迷離幻象,景色旖旎,春光乍泄,十分銷魂。
不消片刻,氣陣微微蕩漾起來,隱隱有洶湧之勢,已無先前之剛正。
她見氣陣漸漸散亂,曉得對方心神已亂,心下得意,暗道:「管你什麼真仙、大仙,在我美色面前,照樣把持不住,一樣成我俘虜……」加緊催動。
不料便在此時,但聽一聲激昂的銳響,就見氣陣猛地一震,嘩地化作一道金光,淡淡如印,卻又耀眼奪目、燦爛輝煌,照她雙眼劈空閃來。
她一見下,驚叫聲大正金剛印!慌忙閉眼低頭,一溜滾開,但覺左眼一痛,流出血絲來,慘叫一聲,卻又春心動蕩,心慌意亂,所拋出的媚眼、發出的魅聲全反彈回來,傷了自身。
她強忍疼痛收攝心神,這才沒當面丟醜,好生驚詫,冷哼一聲,喝道:「這大正金剛印果然厲害非常,竟能破我媚術,但要滅我,卻還不夠……」記得在哪一世見過此印,一時間又想不起來,不明道法不同,怎麼子庄也會使?難道不是他阻攔?卻又是誰?
她正在回想,陡見大正金剛印又當頭拍來,忙發出三煞之氣相抗。
煞氣一出,霉運當頭!
大正金剛印果然減弱幾分。
她以煞氣令對方自亂陣腳,但因功力不足,效果不彰,難以持久,當下不敢戀戰,趁煞氣籠罩,四周昏昏暗暗,妖霧瀰漫,鬼影幢幢,趕緊逃開。
沒逃多遠,冷不丁打個激靈,但感寒風吹來,驚問一聲:「春日裡怎刮寒風,怎會這麼冷?」心念一動,忙祭出明燭大法,一燈晦暗,燭火飄忽。
頃刻間,寒風、冷氣分從四周刮來,跟著大雪紛飛,北風呼號,地上、樹上很快積起了雪,雪越積越厚,轉眼凝成冰,奇寒刺骨,正是對方化正氣為寒氣,以奇寒之態將她困住。
她冷的簌簌發抖,抱緊身子,只想化出真身找個地洞鑽進去避寒,心想命倒是保住了,卻前功盡棄,如何甘心?明知修為不如對方,仍拼力一戰。
她雙手翻覆,以明燭大法將妖力、鬼力集於一身,使出九幽自在殺絕技,以九幽陰力見物化物,樹葉、樹皮、樹枝、樹杈、小草、石塊、塵土……周遭有形之物皆化作妖火,貼地攻去,以水火相剋,寒熱相衝,再尋生路。
霎那間,火勢一迸而出。
妖火雖無天火之猛,地火之廣,鬼火之疾,但獨得陰柔之勁,撲朔迷離,如幽暗的熔流不斷往前燒出,東一小團、西一小團、左一小團、右一小團,看著不相連,卻遍及十二支二十四向,隱隱成勢,綿延不絕,且騰起更多煙霧來遮蔽,有利於她乘隙出擊。
這妖火陣布出,連對方也是一驚,不意她竟知玄門之秘,能布出這等變幻莫測的奇陣來,心想今晚幸好是我親自出手,換了別人,只怕早就被她殺死,當下攪動地火,化雪為水攻去。
她再以九幽陰力化樹葉、樹枝、樹榦、亂石等為土,以土阻水。
不料才斗片刻,水勢陡然增大,如潰堤泄洪,轟隆隆而來,竟擋不住。
為了吃小鮮肉,她身上只穿了兩件薄如蟬翼的春衣,隱露肌膚,透著迷人的性感,天寒地凍中,全靠妖火加熱,如被這水滅了,如何抵禦得住?
她嬌叱一聲,口中急念金字訣,足踏驚門,以丁奇移位,順布六儀,改三候一氣,化形物為雷,一時冬雷震震,強行劈土為壑,累了半天,總算將幾潑大水分流,保住方寸之地。
這一番鬥法,她和對方風雨雷電金木水火土往來衝剋,勉強鬥了個旗鼓相當,時間一長,便又支撐不住,花容慘淡,連吐好幾口血,仍咬牙堅持。
激斗中,她自知難以持久,連連咬破嘴唇灑血,催妖火往前猛攻。
可她真身未得圓滿,九幽陰力又只練到五層,遠不如倍阿鬼尨,能攻多久?全力施為下,妖火剛竄出幾百米遠,就被一股凜冽的寒氣封住,漸漸熄滅,冒出絲絲白煙,再難前推。
她狠起命來,再化樹葉、樹枝、樹榦、石塊、塵土等為陰風,以風助火,誓要燒出條路來。不料陰風才柔柔地飄過去,就被一股狂風反卷而至。
這風好大,連帶著將妖火也倒卷過來,撲撲閃閃,轉眼便在數十米外。
她大叫一聲,妖力、鬼力齊出,瘋了般地激發陰風成勢,不停地向狂風吹去,想擾亂風向。呼嘯聲中,兩股風糾纏在一起,還真亂起來,頓失準頭。
堪堪阻住風勢,就見風中一亮,一火如豆,悠悠飄出,任狂風陰風亂吹,竟不閃不滅,直飛而來。她見這火雖只豆子般大,卻格外明亮,頓感不妙,急叫糟糕,眼見其奪命而來,卻再分不出一點妖氣將之吹開,恐懼至極。
一火如燈,一燈如豆,看似悠悠而來,卻倏然逼近,近在咫尺。
當此時,別說她無力相抗,就算修行圓滿,也休想抗住這如豆之火,即便道行比她高出許多的倍阿鬼尨,集魔、鬼、妖、人、獸五界九幽陰力與之硬抗,或能僥倖不死,也必身受重傷。
她心中明白,霎時間萬念俱灰,忽然腦中嗡地一聲響,記起什麼。
這一刻,她分明記得自己曾見過這火,可之前一直潛伏不動,苦心修鍊,直至大功告成才出島,說來還是頭一次以妖功與人鬥法,又幾時見過了?
這輩子沒見過,那上輩子呢?再上輩子呢?再再再上一輩子呢?
她想到了三生三世前的那輩子。
一想到那輩子,便知這一點點星火是集上昧神火、中昧精火、下昧明火於一體,妖魔鬼怪怕得要死的三昧真火。只消這一點點火,就足以奪魄。
想起這火,她瞪大眼驚呼聲燃燈!
便在這一聲驚呼中,那火本來正正飛向她心臟,相距不足三寸,速度快極,卻一瞬中突然往上一跳,倏地透肩而出,飄飄渺渺飛去,閃滅無蹤。
她啊地一聲慘叫,跌倒在地,爬不起來,口中血不住流出,臉色卡白。
這一倒,妖火熄滅,陰風飄散。
周遭幾十米內本在胡亂燃燒的樹木被凜冽寒氣籠罩,很快熄滅。
春風和煦春意盎然的春日裡,這帶著殺意的寒氣驟然而起,驟然而逝。
這一場鬥法,雖無武學高手近身相搏的精彩、激烈,卻因雙方各以道法妖術化物為用,物我無界,隨物而變,人與自然合一,而更顯匪夷所思。
陰魂空緩緩抹掉嘴角的血,沖遠處說聲:「我……我知道你是誰了。」
遠處沒有回應。
她連喘幾口氣,才一隻手撐著地,艱難地坐起來,靠著身後的大樹,慘然一笑,說:「你……你前生前世殺不了我,今生今世同樣殺不了我……」
遠處依然沒有回應。
她冷笑一聲,又說:「你這會兒一定在苦苦思索,燃燈是什麼?為什麼一聽到燃燈二字,便不由自主地收手,不敢殺我?也一定在想前世是誰。」
仍沒回應。
她知他沒走,歇了歇,再說:「可惜我功德未滿,就遇上你。不然,你贏不了這麼輕鬆。我本以為你是子庄,看到那點真火,才知道你是誰,皮牧笛秋是什麼,這片森林為何古怪了。嘿嘿!你守在這林中不知多少年,又如何?連族人都救不了,修道何用?」
一聲嘆息!
嘆息聲遠遠傳來,說不出的沉重、悲苦、凄涼,又夾雜幾許無奈,正是那祭師所發。聲音雖低,相距又有里遠,傳到陰魂空耳中,仍很清晰。
陰魂空聽到這聲嘆息,心裡也是一震,流出淚,哀怨地說:「你我雖不同路,卻又都是一樣的身不由己。你苦苦支撐到現在,又能改變什麼?上億族人被殺,也只能視作塵土……」
祭師聲音低沉而緩緩地說道:「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死生有命,如夜旦之常,交替往複。故無所謂生,無所謂死……」
陰魂空哈地一聲冷笑,說:「你接下來就該說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了。還有什麼活著不如死了好,宗大道為師,道生萬物;修道者當忘掉自身,忘掉眾生,不為生死而悲喜,不為外物所迷惑,心如止水,恬淡超然,有真人而後有真知……」
祭師以《子庄夢蝶》中的話來作答,陰魂空讀過此書,便同樣以書中言語來嘲諷他,他一聽之下如何不明?頓得一頓,說:「天道不可廢……」
他剛開口說了半句,陰魂空便飛快地回他一句:「人道不可滅!」
祭師說天道不可廢,是因心有苦衷,為自己因苦守天道而不顧族人興滅的行為辯解,陰魂空回他一句人道不可滅,自然是說豈能因天道而罔顧人道?否則,何來天人合一之說?
這天人合一,正是修道的要旨,任失其一,都與道不符,相去甚遠,祭師心知杜明,被她一句搶白,說不出話來,只好閉嘴不言,心下暗暗稱奇,想不到她竟也明白書中之理。
論法力修為,他遠在陰魂空之上,可要說到逞口舌之利,卻還不一定是對手。陰魂空重傷之下,虛弱無力,沒法再戰,要想活命,只能靠一張嘴。
過了會,她幽幽嘆道:「大宗師、大真人,我總算明白你為何不殺克諾茨,要放他走了,終究還是做不到物我兩忘。可又為什麼要阻攔我?你強行出手阻止,豈不知是在逆天而行?」
「你積怨太深,情仇深種,懸崖勒馬,為時不晚,何必這麼固執?」
陰魂空萬沒想到他早就窺破自己替倍阿鬼尨復仇的心思,的是得道高人,不聞不問,就已知曉,激憤之下泣道:「我大仇不能報,連小仇也不能報嗎?你視生命如塵土,我卻不能。你想消弭劫難,卻不知這劫起於三萬年前,劫不盡,運不轉,何來新天地?」
祭師初時聽她說已知自己是誰,皮牧笛秋是什麼,森林有何古怪,便起疑心,此時再聽她說到最後一句,心裡一震,暗忖:「我苦守森林四五千年,只為守住一個天大的秘密,眼見上億族人被殺,也不能相救。她如知道這秘密,我如何還能放她一條活路?」
一念之下,他殺意暗起,厲聲問道:「你……你究竟是誰?」
話聲中,隱聞落葉之聲傳來,祭師轉眼出現在陰魂空面前,神情肅然。
陰魂空望著他,說:「你知我是誰,就知你是誰,這可是犯了執念。」
祭師遲疑片刻,仍點點頭。
陰魂空身形一轉,化出白狐真身。
祭師一見,腦中訇然大響,記起前塵往事,抬頭望天,整個人都呆了,過了好半晌,才喃喃地說:「難怪,難怪!難怪炁尊子不能殺你,我也不能殺你……」翛然而往,轉眼消失不見。
妖和人不同。
妖成精后,一世能活一萬年,三世可活三萬年,能知前世,而人不能。
祭師因已得道,故見到陰魂空真身後,如醍醐灌頂,方知自己是誰。
陰魂空起身去吃小鮮肉。
小鮮肉是年輕的酋長。
她之前見他在會場上一直沒怎麼說話,不時瞟來的目光中,露出些許迷離的色光,原本就暗暗惦記著這個渾身骯髒的小鮮肉,隨著事態急轉直下,更迫不及待地要將他啃來吃了。
她知道這是個極微弱的機會,一定要試試,因為只有這機會了。
她沒召狐子狐孫來幫忙,是因知道這些土人很厲害,幫不了。
經與祭師一戰,她對自己的媚術更有信心,相信小鮮肉更加抗不住。
她悄無聲息地溜到小鮮肉居住的大樹下,口中發出絲絲魅聲,令他心蕩神搖,再拋出迷幻的媚光,讓他對她產生種種浪漫幻想,在幻想中漸漸迷醉。
酋長本能地抗拒,盡全力集中精神,想要神遊天外,避開凡塵的俗念侵擾,可惜功力不夠,臭皮囊沒堅持多久,便抵不住這妖的魅惑,滿頭大汗。
色不是空,空不是色。
色就是色,空就是空。
看不透,顛不破,搗不爛。
直娘賊!叫人如何消受?
陰魂空輕笑著對他說:「去殺了祭師,我就讓你得到我,讓你滿足。」
酋長嚇一大跳,驚恐萬狀地連聲說:「這……這……這萬萬不可……」
她輕撫他臉,問:「為什麼不呢?殺了他,我讓你做土人最大的王。」
「大祭師是帕米古因天神指定的,經過嚴格考驗,履行神聖職責,萬萬不可冒犯。我……我寧死不從。你們殺了他,我們族人一定不會放過你們,會追殺到底,你們也休想出森林。」
陰魂空哼了聲,故作嚴厲地說:「我是你的神,你怎敢違背我旨意?」
「噢!我美麗而神聖的蛇神之主啊!請用您的慈悲寬恕我吧。我六根不盡,孽障纏身,已是大罪過,不敢違背您旨意,求您大發慈悲,別殺他。」
酋長誠恐誠惶地跪在她腳下,苦苦哀求,心裡說不出的恐懼。
原來威脅殺祭師,就可以脅迫小鮮肉,這多少讓陰魂空有些意外。
她原本就沒想過能殺祭師,只是試試,看小鮮肉是什麼態度,再決定下一步,只要能達到分化土人的目的就行,沒想到這麼容易,不由得意,心想有這把柄,小鮮肉必乖乖聽話,便不再強迫,決定賜他以神的恩澤。她才不信人有什麼忠心呢,除非變成動物。
於是,她芳唇輕啟,大口大口地吃美味脆嫩的小鮮肉,吃得舒服極了。
酋長哭了,大概從未有過如此的歡愉,便在這歡愉中捨身入地獄。
慾念既起,無為成有為。
有為之為,在禍福。
她品嘗夠了小鮮肉的美味,便叫他帶上土族戰士們跟她一起走。
小鮮肉說他只能帶走本族的近千名戰士,其他人帶不了,因為不同族。
「這麼少?」
她一呆,萬沒想到。
若論叢林作戰,單就生存能力和近身肉搏而言,這些武功高強的土族戰士一個抵得上四五個緹旦特種兵,經訓練后,即可成為一支勁旅,在戰神克諾茨的統領下,必然能大放異彩。
可七八百土著戰士能幹什麼?
一時間,她如墜深淵,心裡空蕩蕩地,狠狠瞪了小鮮肉一眼,旋即眉花眼笑地摟住他,要他說說本地土人的情況,看還有沒有小鮮肉、大鮮肉可吃。
千年後,土人僅剩四五十萬,主要分佈在奧奇努森林內外的不同地方。
小鮮肉對其他地方的土人不了解,只知這片森林中還有十多個村子,或大或小,一起守護禁地,內中又以他這個村最大,戰士較多,戰鬥力很強。想要調集所有土著戰士,只有世尊才行。
陰魂空驚問:「世尊是誰?」
小鮮肉說就是帶她去禁地的大祭師,森林中族人都尊稱他為世尊。
她一聽就傻眼了。
無可奈何下,她只得叫醒克諾茨連夜啟程,沿途再另想辦法。
她的辦法當然就是吃鮮肉。
一眾人等倉促離開無何有之鄉后,沒見祭師帶人追來,才略感放心。
在土人眼裡,望鄉谷、鎖魂嶺既是保護他們的天然屏障,也是死地,不能去,所以從另一方向出森林。兩天後,經過一個小部落,陰魂空將該部落酋長一口吃了,帶走幾十個戰士。
她一路吃下去,不管小鮮肉還是老鮮肉,反正能吃就吃,毫不嫌棄。
不是所有被吃的鮮肉都心甘情願地聽從她號令,有幾個就在被吃后滿面羞慚地噴血自盡,誓死不從。她一路連唬帶騙,加上克諾茨也在旁不停地吶喊造勢,最後總算有兩三千名戰士。
數十天後,已近森林邊緣,仍沒見祭師追來,陰魂空和克諾茨長長地鬆了口氣。不料就在出森林時,遙遙望見一人端坐在路中,瞧身形正是他。
小鮮肉遠遠看到祭師,先是一怔,跟著低下頭,面有愧色地站著不動。
祭師低眉垂目,說:「牟尼,路已到盡頭。苦海無邊,何苦生妄念?」
原來小鮮肉叫牟尼,他說:「相本心生。苦海雖苦,終能度人。」
「如何度?」
「捨身度。」
「度可證了?」
「……我道行淺薄,證不了。」
「牟尼,觀一切寶相法容,神鬼天龍,王子黎民,此世界彼世界,此國彼國,千劫測度,猶不能盡數。劫來久遠,無有盡處。已度,未度,當度,已成就,未成就,當成就,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叢林、稻麻、竹葦、山石、微塵,一物一數,一塵一劫。
「一劫之內,皆為塵土,所積塵數,千倍多於上喻,何況聲聞辟支。
「舉凡種種,百返而生於三十三天,往來無間地獄,去留過去現在未來,皆無為無形,無識無相,自本自根,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無有證道。無度為度,證了不了。」
「世尊,於過去久遠不可說又不可說劫,有神奮迅具足萬行而來,法相莊嚴,千福慈悲,見眾生苦,因發願言:我今際未來際不可計劫,為是罪苦六道眾生,廣設方便,盡令解脫,使不墜惡道,遂行大願而度脫一切受苦眾生。我今自墜孽障,但求一度。」
祭師低嘆一聲,站起身來,回望牟尼一眼,眼含慈悲,默默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