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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2.第342章 楊一清,楊一清!

  第342章 楊一清,楊一清!

  四個月後,寧夏果然發生了叛亂,還是藩王叛亂!


  史書載:正德五年春,寧夏遊擊將軍仇鉞、副總兵楊英率兵出御韃靼。指揮使周昂、僉事何錦為安化王策劃,於四月五日設宴誘殺總兵姜漢、鎮監李增起事。


  安化王又遣丁廣襲殺安惟學、周東度於官署。寧夏地方大亂。


  消息傳到京城,朝野震動!

  正德帝於奉天殿召開了御前軍事會議。


  在大明,藩王叛亂是一件極其敏感之事。太宗的奉天靖難說白了就是實打實的藩王叛亂!

  此次御前軍事會議,正德帝不僅召見了六部九卿、武功勛貴,還破例召見了常風這個小小東廠千戶。


  正德帝怒氣沖沖的拍了龍案:「欺天啦!朕說的不光是安化王,還有三廠一衛!」


  「三廠一衛每年花朝廷那麼多銀子。到頭來呢?安化王叛亂,提前沒有得知一點消息!這是什麼?這是瀆職!」


  「都說食君之祿,憂君之憂。廠衛乃是皇帝耳目,這一回卻成了聾子、瞎子!劉瑾,你身為內廠督公,兼管西廠、東廠、錦衣衛,難辭其咎!」


  其實,劉瑾的過錯又何止於消息不靈?安化王叛亂就是他激出的!


  若不是他要搞什麼青史留名,去碰軍屯這件敏感之事。還派了自己貪佞成性的哼哈二將前往寧夏欺壓邊軍。安化王又怎麼會有反叛的機會?

  但今日御前軍事會議上,卻無一人指責劉瑾激出寧夏之變。


  焦芳、劉宇、張彩等人是劉瑾的黨羽,自然不會去罵自己的後台。


  另一邊,李東陽、楊廷和也保持了沉默。


  因為常風在半個時辰前告訴李、楊,千萬別參劾劉瑾激出安化王叛亂!


  這是除掉劉瑾的天賜良機。劉瑾的罪名,不應該是「激出叛亂」,而應是「參與謀反」。


  皇上可以容忍劉瑾的一切胡作非為,唯獨不能容忍劉瑾有不臣之心!

  假如劉瑾「參與」安化王謀反。那麼朝堂的劉瑾時代將徹底終結!

  要說整人,常風的功夫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界。


  正德帝怒道:「邊軍怎麼會跟安化王攪合到一起?廠衛不是號稱耳目遍及天下,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兒,地上的事全知道嘛?」


  「這一回怎麼沒有任何的察覺?簡直就是飯桶!」


  正德帝的話說的很重。句句都打在了劉瑾的臉上。


  劉瑾還沒意識到自己大禍臨頭,只是認為自己有失察之罪。他叩首道:「老奴有罪。老奴失察,還請皇上息怒。」


  李東陽突然做起了和事佬:「稟皇上,臣以為寧夏地處偏遠,軍情傳遞緩慢也在情理之中。劉公公管著大明兩京十三省,日理萬機。偶有失察非誠心而為。」


  「當務之急,是選一位統帥,率領大軍立即前往寧夏平叛!」


  李東陽話裡有話,聽著像是在為劉瑾說情,但「管著大明兩京十三省」一句,又好像在諷刺劉瑾越俎代庖。


  正德帝接話:「李東陽,你說誰適合做這個統帥?」


  李東陽字正腔圓的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楊一清!」


  城西的一座四合院內。


  待罪居京的楊一清躺在躺椅上,尚不知西北叛亂的事情。他在小憩做夢!

  恍惚之間,他夢到了一段往事。


  成化十三年,秋日。山西臨汾府洪洞縣。


  延綿百里的大平原上,數萬畝春麥燦若碧玉。


  微風一吹,綠色的麥浪滔天。麥苗與麥苗之間摩擦發出的「沙沙」聲,若巨浪拍打著灘涂。


  麥地當中的一處高地上。年輕的新任山西按察司僉事楊一清,眺望著壯觀的麥浪。


  楊一清扶了扶代表著正六品的素銀官帶,心中情不自禁想到黃巢的詩:「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楊一清轉念一想:可長安城中那些嬌弱的菊花,又怎能跟粗獷的大平原上此起彼伏的麥地相提並論?

  菊花只不過是達官顯貴們的玩物。而這成片成片的麥地,卻是成千上萬的山西普通百姓賴以生存的希望。


  楊一清的身旁,站著幾十名臨汾當地的官員、士紳。官員和士紳們,個個眉頭緊蹙。他們焦躁的表情中,似乎帶著致命的恐懼。


  麥地的正北方,有一條寬十丈,長數里的壕溝。壕溝之中,填滿了木柴、火油。


  壕溝后,五百名身著鴛鴦戰襖的衛所軍士兵筆直的挺立著。他們每人手中都拿著一個火把。衛所軍身後,又有第二條壕溝。壕溝內亦凈是易燃之物。


  第二條壕溝后,站著數千百姓。與前面的士兵們一樣,他們的手中亦擎著火把。


  今日,此地將有一場驚天駭地的大戰。年輕的楊一清,是這場大戰的統帥。他的敵人似乎是無法戰勝的。因為敵人的名字叫做:天!


  不過,楊一清堅信一條父親教他的至理:人定勝天!

  「轟隆隆「!一剎那,天地之間好似萬馬奔騰。楊一清的敵人來了!北方生出了一股黑塵。大地在顫抖,黑塵在咆哮。


  不多時,黑塵遮住了天空。朝陽無光,黑暗籠罩大地。


  一隻蝗蟲蹦到了楊一清的臉上。他用手捉住那蝗蟲,喃喃自言道:「我在此地等了你們兩天一夜。伱們終於來了。」


  說完楊一清將蝗蟲的雙翅拔下,扔在地上,用腳狠狠的將「敵軍先鋒「碾成綠色的汁水。


  黑塵離麥地越來越近。這支大軍,是由數以兆萬計的蝗蟲組成的。


  一隻蝗蟲是不起眼的飛蟲、孩童們的玩物。兆萬計的蝗蟲對百姓們來說,卻是無法逃脫的夢魘,最令人恐懼的大災。


  楊一清想起來以前看過的那些有關蝗災的史書:宋淳熙三年,山西大蝗。飛蝗蔽日,所到之處,禾稼俱盡;元大德六年,河南飛蝗為害,夏麥顆粒無收,民大飢,人相食;元至正二年,陝甘飛蝗成災,百姓易子而食

  來吧,飛蝗。史書之中,你們所到之處,所向披靡。似乎是百戰百勝的地府冥軍。今日,我楊一清將終結你們的不敗之身!


  我不能輸!我是巡撫大人欽點的抗災專差,我的肩頭,擔負著臨汾百姓的生死!


  你們已經蠶食了兩個縣的麥地。


  這裡,將是我的最後一道防線!我絕不能將臨汾百姓的活命糧,拱手交給你們這群十八層地獄里蹦出來的魔鬼!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今日,我楊一清要率民勝天!


  「轟轟轟」,蝗蟲大軍離碧綠色的麥地越來越近。


  楊一清身邊的幾十名士紳軌倒了一片。他們磕著頭,虔誠的祈禱著西方佛祖:「彌陀佛!大慈大悲的佛祖,請給我們臨汾的鄉親一條活路吧!「


  地方官們想要制止這些士紳。在楊一清這個抗災專差大人面前,士紳們如此失儀,有失臨汾地方的臉面。


  楊一清轉過頭,用自信的口氣對一眾士紳們說道:「修橋補路的瞎眼,殺人放火的兒多。我到西天問佛,佛說:我也沒轍。」


  「諸位,蝗蟲的事,佛祖管不了。又或者說,佛祖他老人家根本就不想管。」


  「求佛不如求己。我手裡有五百衛所軍,三千青壯。大明戰神開平王常遇春、中山王徐達的在天之靈將保佑我,打贏今日這場惡仗!」


  士紳們抬起頭,凝視著眼前這個自信的青年官員。這樣的自信,在他們看來只是盲目的自大而已。


  天生萬物,人又怎能勝過天呢?蝗即是天!

  楊一清的副手,六十歲的臨汾府洪洞知縣陳祖恩開口:「楊大人,差不多了。下令吧!」 楊一清點點頭,朝著手下一名衛所軍士兵揮了揮手。士兵會意,從箭囊之中抽出一支箭。此箭甚為特別,箭頭邊綁著一支響笛。


  士兵彎弓,箭簇升空。響笛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嘯:「嘟~」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


  第一條壕溝前的上千名衛所軍士兵,將火把扔進壕溝之中。一瞬間,壕溝變成了一道烈火構成的防線。


  蝗蟲大軍前赴後繼的沖向烈火。它們沒有腦子,便不會畏死。前面的蝗蟲被炙烤成了灰燼,後面的蝗蟲踏著同伴的屍灰繼續前進!

  整整半個時辰,蝗蟲氣勢如虹的衝破了楊一清設置的第一道防線。


  楊一清倒吸一口涼氣。


  陳老知縣提醒他:「第一道壕溝已經失守了。」


  剛才還自信滿滿的楊一清,現在說話的語氣當中似乎多了一絲頹喪:「鳴響箭吧。」


  「嘟!「第二支響箭升空。


  臨汾當地的百姓,點燃了第二道壕溝里的木柴、火油。


  為了設置這道防線,他們甚至拆掉了自家的門板、床榻,劈成木柴投入了壕溝。


  這是孤注一擲的賭博。如果蝗蟲啃光了他們的麥地,恐怕他們只能餓死。人要是死了,還要門板、床榻做什麼?

  「轟!」無數飛蝗沖入烈火之中。火勢頓時更勝!

  楊一清心中有些慌張。第二條壕溝如果失守,飛蝗將沖入麥地,將一棵棵麥子啃光。


  若如此,幾個月後迎接臨汾百姓的,將是一場比蝗災可怕一萬倍的大飢荒。


  又是驚心動魄的半個時辰。楊一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已經無心去制止跪在地上的士紳們近乎嘶吼般的祈禱。


  士紳們的嘶吼響徹天地:「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玉皇大帝!佛祖觀音!土地公!不管是哪路神仙,求你們趕緊顯顯靈吧!讓蝗大仙收了神通吧!」


  讓眾人心如死灰的一幕終於發生了!


  第二道壕溝的烈火逐漸燃盡,只剩下點點火星。不計其數的蝗蟲屍體,在餘燼中發出「噼里啪啦」的炸裂聲響。


  而蝗蟲的主力大軍,依舊勢如破竹的向前推進著。終於,它們沖入了麥地!


  楊一清曾研究過,蝗蟲的牙齒是鋸齒形的。所以他們啃食莊稼時,會發出「刺啦」的聲音。


  「刺啦!刺啦!」此刻,楊一清聽到了這個可怕的聲音。


  兆萬隻飛蝗啃食青苗的聲音,匯成了一道地獄里的催命符。


  黑塵席捲著原本碧綠色的麥地。宛若一個窮凶極惡的山匪,撲向了一個赤著身的婦人。


  陳老知縣兩腿一軟,「撲騰」一下坐到了地上。


  楊一清雙手扶助了自己的副手:「老前輩,你沒事吧。」


  陳老知縣做官的時間,恐怕比楊一清的年齡還要長。


  絕望的陳老知縣帶著哭腔說:「完了。一切都完了。我花了六年時間,引永渠之水,灌溉洪洞縣的荒地。」


  「這才開墾出這萬頃良田。看今年莊稼的長勢,必定能夠豐收。洪洞縣的鄉親父老,終於能過一個家有餘糧的豐年老天,你瞎了眼啊!「


  楊一清知道,眼前這個六十歲的老人,是一個心繫百姓的好官。萬頃良田的陷落,讓他的心在滴血。


  陳老知縣的哭腔,逐漸變成了叫罵:「老天爺,我曰你八輩祖宗!你就不能讓老百姓過幾天不愁吃喝的安逸日子么?!「


  副手在罵天。其實,罵天是變相承認了眼下抗蝗之戰的失敗。


  楊一清知道,他不能像陳老知縣這般失去理智。因為他是這場仗的統帥。


  匹夫可奪志,三軍不可奪帥也!

  楊一清的腦子飛速的轉動著:飛蝗啃食完洪洞縣的青苗,將繼續蔓延通省。接下來山西四府二十州七十七縣的莊稼地,都將成為飛蝗的盤中餐。


  到那時,山西通省都將赤地千里!餓殍滿地!

  楊一清告誡自己:想做統帥,便要從大局著眼。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要謀全局,便要學會取與舍。人生如弈棋,有時候,舍卒保車是弈棋的制勝法門。


  年輕的楊一清,此刻已經做出了自己的取捨!


  他對陳老知縣說道:「老前輩。現在只能用那個萬不得以的法子了。掘永渠之堤,以水淹蝗。」


  陳老知縣聞言色變:「欽差大人!不!不能用那個法子!那個法子會害了我洪洞縣的八萬百姓啊!」


  楊一清抬起頭,凝望著勢如破竹的飛蝗,斬釘截鐵的說:「事到如今,也只能犧牲洪洞縣的八萬百姓,保山西的百萬鄉親了。」


  「欲成大事,總要有人做出犧牲。眼下,抗蝗就是最大的大事。」


  陳老知縣語塞。


  楊一清頓了頓,問:「老前輩,我想向你請教一個問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何解?「


  陳老知縣答道:「這句話的本來意思是,天地無所謂仁,也無所謂不仁。它對待世間萬物都是公平的。不會對誰特別好,也不會對誰特別差。」


  「卻有很多蠢貨將其曲解為老天拿人當狗。」


  楊一清嘆了聲:「唉。沒辦法了,開鑿永渠,以水淹蝗吧!」


  永渠被掘開。大水將臨汾府洪洞縣的良田全部淹沒,同時淹沒的,還有遮天蔽日的蝗蟲大軍。


  兩日之後,八萬洪洞縣百姓,全部被轉移到了永渠南岸。


  楊一清和陳老知縣忙不迭的安置百姓,從相鄰的幾個縣借調錢糧。八萬百姓終於暫時有個了棲身之所

  楊一清淹了洪洞縣的麥田,卻阻止了蝗災向全晉蔓延。


  為帥者,當能取捨。敢決斷。楊一清就是這樣的帥才。


  楊一清一覺醒來,伸了個懶腰。往事如煙,當年那個年輕的六品官兒,如今已垂垂老矣。


  他當下的敵人劉瑾遠比當年的蝗敵更可怕。


  他尚不知,一個除劉瑾的天賜良機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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