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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那年初至

  整個頭顱帶著一陣陣暈眩,撕裂開的眼眸里只有漆黑的完全消失了所有光線的無所知的空間。

  空氣陰冷,帶著絲絲縷縷淡漠的血腥氣息從鼻翼間穿入肺腑,這味道似有還無。彷彿身周的一切都被禁錮在某個隱蔽的空間中。

  但他知道,這空間遲早會打開,因為那陰冷的氣息帶著的是新鮮可以呼吸的空氣。

  「咳咳」從胸腔中咳出的氣息讓他突然發覺自己依舊活著,那種憋在心肺間難以自抑的恐懼,似乎也隨著這兩聲咳嗽,消失大半。

  左手撫摸著胸口,那股微弱的躍動雖然間隔的時間有些長久,但那的確是心臟的跳動。右手伸到脊背,一寸寸的將手能夠撫摸到的每一處細細觸摸,那種從背後撕裂自己的恐怖彷彿從未曾發生過,光滑的背脊,觸手滑膩,恍若女子。

  他喘了口氣,眸眼中沒有光線的此刻,他並沒有什麼害怕與不安。對於多年前那些四處遊盪於城市邊緣,露宿於荒郊野嶺的他而言,這反而帶著一股久違的親切。

  等到喘息逐漸平定,內心的回聲重新劇烈跳動時,他才有精力回想那件無可揣測,像是神話又似乎夢魘的事情。

  尚未等他細細回憶那個身旁冷漠的女子,那雙陰冷的蛇眼。眼前的黑暗忽然炸亮,像是紅日在漆黑夜空中驟然躍出的那抹驚艷——他的臉上流下液體,溫熱帶著血腥味,他伸手在臉蛋上摸了摸,血浸滿他的手。

  「殺!」耳邊傳來凜冽殺伐的聲音。

  隨後他看見漫山遍野奔逃的人群,那些人*著身子,茫然無措,他們相互哭喊不知道自己犯下怎樣的錯誤而遭到身後——黑色的鉛雲從他們的身後層層推進,泛著冰冷金屬色澤的盔甲,高高揚起又迅速落下並帶著一長串血花的刀,嗷嗷鳴叫似虎又像是象一樣踢踏在地面,塵土飛揚中奔行在人群中的坐騎。

  那是他無法確知數目的軍旅,而他們的身前則是遠遠超過他們數倍的手無寸鐵的人群。

  死亡。這是他此刻卧倒在黑暗中唯一的感覺。

  屠殺。

  徹底的屠殺。

  那隊隊軍旅在每個隊伍中間那個頭盔上鑲著銀邊的人命令下,帶著一股漠視生命的死亡氣息瘋狂的收割著人群。

  哭喊,嘶吼,凄厲的尖叫。

  淡去的不是他們手下長刀落下的速度,而是奔逃人群的數目。

  「撲」的一聲,他嚇的趕忙縮了縮身子,就著外間突然湧入的光線,一具不斷從脖頸處噴涌血漿的屍首正在他眼前一抖一抖。

  頭!

  他渾身戰慄,這是一具沒有頭顱的軀殼。

  逃!一定要逃!此刻他心中只剩下這樣的信念,強烈的求生意識促使他推開眼前的屍體,雙腳猛的在地上一蹬,全身肌肉緊繃,瘋狂的向前奔跑。

  他睜開的眼睛仰望天空,天色昏暗,淡漠的血紅陰翳在整個蒼穹之上,甚至他看見仰起的臉孔之上,那奇怪的漂浮在天空的大地。

  呼呼的風聲從背後冷冷地割向他,他的脊背冷意糾纏,彷彿*的身軀在荒原上忘我的賓士。隨後他才發現,此時在追殺中賓士的自己是一具赤條條的肉,和漫山遍野哭號的人群一樣,不著寸縷。

  他不敢回頭,不能回頭,全力的奔跑,像是多年前偷盜時被舉止粗魯長相兇殘的中年大嬸拿著笤帚從一尾巷的巷口一直追到九尾巷才甩開追逐,那時他也如今日般全力的奔跑。

  只是那年時節,秋日的雨水淅淅瀝瀝的在巷弄間的屋檐上滴答滴答。

  如今這時節,淡淡血紅的天空里飄著的大地上不斷灑落的卻是時不時從眼帘下迸濺至頭頂數尺高的血雨。

  血,血,血……

  屍體,斷肢,殘臂……

  恐懼的眼眸,不解的面容,空洞的眼眶.……

  他跌跌撞撞的在這些與他同樣茫然於此刻處境,但卻永無機會再去明白,只留給一息的機會給那些能夠逃離的人,在未來明曉這前因後果的事後,能夠有一日想起他們這些長眠於此的人,以一紙告之這生死輪轉的前塵后緣。

  不知道他摔了多少次的跟頭,曾經在稱讚中羞澀漲紅的帥氣容顏下實際有少許驕傲的得意心思的軀體已經被血染了一層又一層。

  多少次那冰冷的帶著抽刀便可摧發的刀鋒在他身後就差那絲絲分毫便可斬斷他頭顱,不知多少次他聽見背後與冰冷的風截然相反的熱熱的響鼻聲,又有多少次脊背上那些血痕下可惜的嘆息聲。

  逃,逃,逃!

  跑,跑,跑!

  他的耳邊漸漸的消失了聲音,消失了模糊的視線下淡漠的血紅,消失了背後時不時會扼腕但次數卻越來越少的嘆息聲。

  他不知道,離他四百米不到的距離處,盔甲銀邊的男子高坐在獅碧獸上,伸手於背後,抽出弓箭,彎弓搭箭,冷厲的目光凝聚的焦點正是他不斷奔跑的身影。

  「嘣!」

  閃電是白色的,這箭是白色的閃電。閃電是火紅的,這箭是血紅的火。閃電是眨眼間轉瞬及至的,這箭是肆虐在決堤的江河中摧枯拉朽的洪流。

  「死去。」盔甲銀邊的男子冷冷地望著他的背影,彷彿他是一具行將就木,頃刻熄滅生命之火的將死之人,亦或是一具已經註定死亡的屍首。

  男子轉過臉孔,將視線聚焦到那些速度不斷下降但依舊奔逃的人群,他們的行蹤似乎越來越傾向於一個聚攏的合流。他舉起手,握緊的拳頭筆直的立在蒼穹之下,而後猛地揮下!

  遮天蔽日!

  蝗蟲般的箭枝突然從奔逃的人群四周瘋狂的攢射而出,痛苦絕望的慘叫瀰漫在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更是將整個大地籠罩。

  盔甲銀邊的男子凌厲線條下的面孔上在那些血中突然綻放出一抹羞澀的笑容。彷彿萬年不化的堅冰忽然成為害羞的小草,那強烈的對比在這張臉上竟然奇妙的共存。

  「他要逃走了!」然而不等他笑容完全綻放,身邊的親衛忽然高聲喊叫,那叫聲除了驚訝更帶著一種強烈的不可置信!

  血色的雨滴隨著腳步已經漸漸失去了那種最初的恐懼,他似乎開始習慣空氣中瀰漫的濃鬱血腥味。

  那支閃電般的箭枝從弓弦上飛馳向他。

  疲累至極的他已經連回頭的意志都沒有,此時充斥於腦海中的只是垂下頭后不斷向前躍動的雙腿,那雙*著的如玉般的腳踝在血污中踉蹌著奔行,那笨拙的腳步如同上了銹的機械,失去了那種圓潤與靈活。

  「啪」他終於跌倒在地面上,整張臉重重地扎在了血水中,滿目皆是紅色,猩紅的色澤充斥他的瞳孔。

  他抬起頭,掙扎著想站立,然後繼續奔跑。

  「砰!」

  揚起的臉孔上浮現出惘然的神色,他看見就在自己身前不遠處的地方,一雙黑色的膠鞋浮在大地上。

  「怎麼會有人不肯走?」他的腦海中掠過這絲念頭。

  然後,他聽見了刀鞘的聲音,慷慨激昂,像是一曲金戈鐵馬的戰地樂曲。那雙黑色的膠鞋慢慢地在半空中拖著,彷彿膠鞋的主人被什麼東西束縛了腳踝,他甚至能夠聽見金鐵相交的鳴聲。他被血污模糊的眼瞳努力的想上前看一眼,他望見那雙膠鞋的背後空無一物。

  膠鞋緩緩踱著步子,他始終覺得那步子邁的相當緩慢,就像很多年前他在牆角上看見的那隻不停向上慢慢努力爬行的蝸牛。

  時間似乎早已禁錮,頓止在某個瞬間,他的眼前那滴血水停頓在雙目之間,卻始終未曾落下。割裂的空氣或者時間,已經使他早已混亂的頭腦更加的迷亂。

  「這是什麼?」他驚駭的目光中那一滴血水還在雙眼間停頓,但他清晰的看見自己眼孔中的模糊在褪去,還原成自己原先那雙明澈的眼眸。

  這時,那雙黑色膠鞋在他身前輕輕向前跨出一步。

  滴。

  血水落下,他的頭顱又一次砸在血污中,嘴齒割裂的疼。

  他想轉過臉看看那雙膠鞋的上面那張臉,他甚至覺得自己能在這種情況下還好奇一個人的臉是一件多麼浪費時間和生命的事。

  他突然間感到背後奇癢無比,他扭過頭,眼睛向脊背上瞥,可什麼也沒能看見。

  耳邊忽然傳來話語:「遲暮傷,一箭橫空。」

  那雙膠鞋就在他大腿旁站止,那是個男人的聲音。

  「止!」男人吐出一個字。

  而後他看見那隻火一般的箭枝。

  那箭在空氣中猛然停下,浮在半空中。

  箭枝頓止的那刻,他有種滄桑歲月的奇異情緒蔓延在他的感知中。 ……

  銀邊頭盔的男子聽到親衛那聲猝然而響的驚叫,轉過臉,看見那個站在四百米遠的男子。

  他的眉頭皺起,一雙鷹隼般的凜冽殺氣橫溢的眼眸驟然眯起,眯起那一瞬間,遠處男子的第一句話傳來,等到他完全眯起,迸裂出一股濃烈的幾乎成為實質的殺氣時,第二句話落入他的耳畔。

  「你是誰?」隔著四百米,他們的側方那些*身軀的人群依舊在死亡中掙扎,在攢射中倒向血泊。

  他們的身邊只有站著的親衛,趴倒在地上正努力抬起頭血污滿面的少年。

  黑膠鞋的手從攏起的袖子中伸出,輕輕的將眼前的箭握住扔在地上:

  「遲暮傷,殺孽過重,如夜行懸空繩索,半步不穩,命喪無處可埋。」

  黑膠鞋微微偏頭,「望」了一眼,遠處與死神掙命的人群,揚起手,遙遙指向人群密集處,嘴唇翕合間吐出字元:

  「困。」

  攢射的箭枝在那些瀕臨崩潰,凝聚於死亡氣息中無可遏制的恐懼者四周忽然頓止,如同先前遲暮傷的那支一箭橫空。

  「時間停止?」隨著黑膠鞋手指方向投射自己視線的少年怔怔地望著那些突然浮在半空進退不得的箭枝,心中一時間驚訝莫名。 ……

  「這些人是我修羅境死徒之選,我自覺修羅境還無需平然境代替接收。如此的屠殺之師,恐怕不是一向以不屠手無寸鐵民眾的武相所令。倒是像極了你這平然境『死亡修羅』的手段。」即便話語中含義帶著譴責的意味,但他的話聲卻如平緩流淌的小河,讓人生不出多餘的情緒。

  「湮修羅。」遲暮傷終於確定此刻站在面前的是那個行蹤詭秘的大地之子,時間的旅者,修羅境除修羅王外,唯一冠以修羅為號的——湮修羅。

  一個很多人都無法確知其真實力量的強大存在。

  「九層內,湮修羅是無法估量的存在,他不在尊者級別,可又能夠隨時動用只有尊者才能操控的時間。他是修羅境這十年來最可怕的人。」遲暮傷的腦海中回憶起武相在一次密談中對他講的話。

  「你想如何?」遲暮傷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對於這樣一個人而言,他的手底下真章雖多,但尚不足以將一個連武相都斷言最可怕的強者予以斬殺的地步。

  「我帶走他們。並且以後每次新入之人,我都會來接。你們挑起戰爭的罪責,扶山鵬將在戰場上與你們仔細商量。」

  「你!」遲暮傷無言以對,倘使沒有武相的那句評斷,或許他還會對這個十年來九層內最神秘的存在做出試探。

  然而他最信奉的武相給出的評斷已經讓他沒有足夠的膽氣去賭,賭一個一萬訓練有素的軍旅被全數斬殺的可能性。即便他已經進入觀緣中期,並且具有某些特殊的能力。

  因為,這個人叫——湮修羅。

  「放不由你,不放亦要放。為你這一萬兵士考慮,我相信你能做出正確的抉擇。」

  湮修羅俯下身子,伸出手拍了拍林蕭的頭:

  「歡迎光臨——死亡地界。」 ……

  林蕭抬起頭望著天空,但邃遠的天空中卻浮著一塊看不見盡頭的陸地,陸地的底座上在目力所及之處偶爾還會掉落看著很小的碎片,碎片落在地上,大地一片火海。

  這是個沒有太陽的世界。

  獵獵的篝火在山包下逐一燃起,從一個點漸漸擴展到整個能夠以目力望見的每一寸土地上。

  在一堆堆「噼里啪啦響」著的篝火旁,疲憊的人們三三兩兩地圍坐在一起取暖。偶爾有幾個人穿梭往來給篝火加柴。鍋子里煮著用不知道什麼樣的植物根株煮成的糊糊飄著陣陣異香。鍋子是那隊軍旅停止屠殺,撤退時留下的。

  或許是因為白天四處奔逃的太累了,也許還帶著對前途命運的茫然無知,大家都莫不作聲,只是狼吞虎咽地吃著粗陋的食物。時不時的從遠處還傳來幾聲不知名野獸的嚎叫聲,那嚎叫聲總讓一些人心底寒涼,恍若又將經歷那場從天邊突然衝出,舉刀就砍的血腥屠殺。

  「嘔」有不少體質虛弱的人癱倒在混著血漿尚有些黏糊的土地上,不停的嘔吐,然而他們始終沒有出聲說話,只是不停的乾嘔。

  林蕭蹲坐在一團篝火旁,手裡捧著一顆像是山芋一樣的植物,小口小口的吃著,熱騰騰的食物進入肚子里,他終於有了一絲活著的感覺。

  他的身邊圍著幾個人,赤條條的在大地上隨意坐著。

  「你覺得像是做夢嗎?一覺醒來,原本身穿布衣,卻成了*軀殼?」林蕭正自感慨活著真好,身旁呼啦啦喝了一大碗鍋子里糊糊的男子,抹著嘴問他。

  「這是什麼地方啊?」林蕭對面顯然哭過的年輕人紅著眼睛低聲詢問眾人。

  「我記得我剛剛在酒店洗完澡,然後突然心悸。等睜開眼睛就到這個地方了。」一個男子加入話題中講述了自己那一剎的感覺,抬起頭看了一下天空,不禁張嘴小聲罵道:

  「還尼瑪沒有太陽。我日!」

  這男子身邊失去一條腿半卧在地上的人苦笑道:

  「我清楚的記得我是被人從山崖上推下去的,可一睜開眼,卻變成了一個殺戮場。那山崖,我年年都會去崖底練劍,那只是被石頭堆砌的荒地,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我們腳下的這個地方。」

  「對啊,這是什麼地方啊。」嗡嗡聲逐漸匯聚成一個聲音,所有倖存者都希望知道一個確切的答案。

  「死亡地界。」林蕭想起湮修羅對自己說的那句歡迎詞里提到的名詞。但他沒有說,因為他也不知道這個名詞代表什麼。

  一些人漸漸將視線投向一處山包,小山包上站著穿著黑色膠鞋,雙目罩著一條黑色眼罩的男子。

  作為視線的聚焦點,湮修羅缺乏作為焦點的自覺,站在山包上靜靜地「望」著遠方。

  「啪,啪,啪……」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陣踢踏聲,一些人聽到這聲音立即哭出聲兒來,那麼多的人,嚶嚶切切。

  對面那個剛剛喝了一口湯的紅著眼睛的年輕人聽到這啪啪聲,哇一聲將湯全部吐了出來,淚水瞬間就在臉上綻開了花。

  林蕭一時無語,相對這些被救的時候懵懂無知的人,他畢竟親身經歷了當時的事情,雖然是作為一個路人。

  湮修羅。

  一個單槍匹馬便能退卻一萬軍旅的強者。

  林蕭相信,只要這個人還在,那麼他們便能免招殺戮。

  這種盲目,讓他感到一絲安心和溫暖。 ……

  恐懼瀰漫在曠野之中,他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聲音的方向,至於是希望還是絕望,這已經無法去猜測,也許麻木更多的籠在心坎上。連死都已經經歷過,難道還有比死更加可怕的事嗎?

  或許有,但那也只能在活下去之後。

  而能不能活下去,就看這啪啪啪聲到底是什麼了。

  經歷過那些最痛苦之後,麻木是唯一的良方,即便治標不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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