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此歲流年多歧路(下)
推開鏤空雕畫著流星飛掠的藍色窗戶,呼嘯凜冽的寒風猛地咆哮著灌進房中。
青衫點染片片雪花,雪落屋內,水線雜亂呈列。
望著遠處晦暗天宇下漂浮的巨大陸地,緊皺的眉宇間纏繞憂愁,沿著沉墜入顴骨的眼袋,點點赤黃色的斑點綴在蒼老的臉頰,寬厚的鼻樑隱隱刻痕著多年試驗所造成的傷害,傷痕已經露出與身體機能所相當的年歲,開裂的嘴角朝著長垂的耳朵如同蜿蜒的蛇絞出一條淺淺的早已入肉的細線。
「咳咳.……」抬手半握拳抵在嘴唇處輕輕的咳嗽,身後傳來責備的女聲:
「怎麼還開窗,寧老都說要禦寒、防風、多喝葯湯。快關上。凍著了可怎麼辦。」面朝窗戶的臉孔上扯起無奈的笑容,背後伸出同樣蒼老但纖瘦的手將窗戶合上,漫天的雪飄飄洒洒間只落在藍窗外,簌簌的雪花壓低冬梅枝頭的聲音從他側過臉的耳旁一瞬響開:
「雪壓冬梅枝,鐵城今年又可以再解救些人了吧。」他接過從對面遞來的水杯,皺著眉頭艱苦的飲下杯中的苦澀湯汁兒,心裡想道。
「今年的死徒新人有多少?兩萬有嗎?」被身邊的銀霜白首攙扶著卧在床頭,他輕聲問道。
女子坐在床邊,從床柜上的藥罐中往床下的瓷盆傾倒積累兩天的藥渣,聽到他的話語聲,抬起頭瞪了他一眼。他啞然失笑,無奈的撓了撓自己已經光禿的頭頂:
「讓你受罪了。這些年。」他望著她同樣被歲月侵蝕的消了過往青春的面容,乾裂的嘴唇翕合間吐出話語。
女子攪拌藥罐殘渣的手微微一頓,轉過臉面容上有些難以置信,這個固執到敢在修羅殿上被第三魔帥憤怒之下割去鼻子的情況下,依舊堅持要在非徒谷內建設一座能夠讓生命得到最低保障城市的人,會突然溫柔的對自己說這樣一句話。
她從不避諱自己在他面前那脆弱到無比神經質般的淚腺,鼻翼酸楚間淚珠已然滾滾而落。
「所以,告訴我有多少人吧。」他笑著輕聲道。
女人撲哧一聲笑出,手輕輕地拍在他的肩膀上,他嗷嗷地叫疼。
女人不依不饒,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這麼多年總算了解身邊男人的性子,她終究開口道:
「今年比以往要少很多。因為第三魔帥與平然境的文相簽訂合約,三軍實際上都戒備森嚴,邊界形勢緊張,以至於沒能在第一時間將新入死徒接進修羅境。只有.……九千四百三十三人。」她說完,看著他的表情,從憂愁的苦悶到憤怒的積蓄:
「如果不是湮修羅突然降臨平然境,恐怕這次一個活的都不會有。」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更多的事實敘述出。
「他們怎麼能這樣。不管死徒是做什麼的,終歸是我修羅境臣民一員。怎麼能讓平然境隨意屠戮。不行,我要去見伏戌波,我要問問他這個非徒谷最高長官是怎麼做的!」他憤然掀開被子,滿面怒意著光著腳便要往門前處走。
女人一把拉住他的臂膀,輕聲道:
「他也儘力了。今年有個女孩兒活下來了。」
他聽到最後一句話時,霍然轉身,與蒼老的年歲完全不符的清亮如水的眸孔中滿漾著驚喜的濤浪:
「你說的是真的?像小雅一樣,又有一個活下來了?」
「嗯,像司麗雅一樣活下來的女孩兒。現在已經在返回修羅境的路上了。」她笑著說道,對於身前這個以爭取死徒更大生存幾率的老人而言,多年來最大的遺憾便是每次能夠安全抵達修羅境的新入女性死徒僅有那叫司麗雅的女子。再沒有一例。
「伏戌波做的其實很盡心了,他這些年還是很配合你的。這次,甚至動用了御靈師,使用了禁地術,通過時光走廊回返修羅境的。」她接著說道。
「哼,你別總為他說好話。就他那武痴的性子,根本不會。更何況動用御靈師,摩林那個老娘們對門下的御靈師摳門的要死,怎麼會被他一個武痴請的動。也只有湮修羅才有這個能力。」他冷哼了一聲,聲起之時一股久違的上位者威嚴重新復燃,她看著唯有此刻才會大聲說話的他,心中卻是微有些酸楚。
堂堂修羅境魔帥之下第一儒將,青衫白扇當年風姿可迎風光霽月,可於萬軍之中揮手決勝。到如今卻深深被非徒谷的死徒事業折磨成病體纏身,無葯不成活地步的老人。
「希望他們的到來能夠給我們更多的力量吧。」他只是那一剎的威嚴,而後又回復到頹然皺眉憂愁的神態。
「那些新人一定會理解我們的做法,並支持我們的。」她抹著淚花徒然地重複著多少年的話語。
他看著這個女人,伸出手像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時揉揉那從烏黑至於花白的髮絲:
「會的。我相信那個女孩兒的活著是個好兆頭。當年,司麗雅的出現便是這樣。」
「嗯。」她垂下依舊容易害羞的面容,輕聲回應道。
窗外,風雪尚揮舞。院落里灰色的膠鞋陡然落在白裝銀裹的地面上,黑色的眼罩抬起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藍色的窗欞,猶豫了一會兒轉身邁開步子走進對面的院落。
院子里沒有風雪,沒有花草,沒有屋宇。
死氣沉沉,荒蕪虛盡,獨有一清冷如蓮的女子盤坐在地面上。
「司麗雅,那個女孩兒叫葉素言。」湮修羅望著這張每年冬梅壓枝時方能看見的不變容顏,沉吟片刻說道。
「你當年承諾我,若有一日有能在殺戮場上活下的女子出現,范小花便可以出獄,我則隨你離去助你修行更高層次的心能之術。我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女子睜開眼,靜靜凝視著同樣不變容顏永遠被黑色眼罩遮住天宇遮住眼帘的男子,說道。
她的話語剛出,背後荒蕪的土層上突然劇烈的晃動,其勢如奔雷,如山崩,如轟洪……一時山崩地裂,一股絕強的氣息在土層中翻滾:
「不,不,不!我不服!我不服!」
揣著雙手在衣袖中的憨厚男子從院落門前走進,對著湮修羅低頭表達敬意,而後抬起頭目光越過荒蕪虛盡上唯一的清冷色澤,直直地盯著那片波動的土層。
土層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
「伏戌波!我要和你再戰!再戰!伏戌波!」
「與我隨行三年,三年後,我自還你自由。從此後九層死亡地界只要你有能力,隨你出入,修羅境將不再禁錮你的能力。」湮修羅似乎沒有感受到土地的晃動,依舊音聲平穩地說道。
「好。」沒有任何遲疑,對面的女子站起身子,答應道。
「提前恭喜你可以成為自由身,我給你的喜禮是——殺死他。」伏戌波笑容憨厚,人畜無害的模樣,笑眯眯的對女子說道。
司麗雅輕輕地跺了跺腳:
「閉嘴。」
腳下的晃動立即停頓。她靜靜地看著笑容憨憨地男子,這個裝似地球高原上黝黑皮膚種田的淳樸農民般的人,聲音清冽:
「如果你殺了他,我回來之日,這片骨葬之地便是你的埋骨之所。」
湮修羅忽然笑了起來:
「葉素言和你很像。只是她會演,很聰明。如果不是知道她的內心,我還以為她是你的同胞姐妹。」
他的身後,伏戌波笑著點頭應聲道:
「等你有機緣成為第四魔帥,你再說埋了我這把老骨頭的話。」
遠遠地目送戴著輕紗笠帽的女子跟著那個詭秘強大的人漸漸消失在三年時光中,伏戌波嘴角微微挑起一個奇詭的笑容:
「空的世界,也需要一枚清冷的種子。」
他轉過身,望著死寂荒蕪的院落,嘆息道:
「三日之後,我們再戰。」
轟轟聲中不斷揚起落下的土塊里暴戾的聲音無間斷地高喊:
「伏戌波!我不服!我不服!」
「天地可認,唯命不可認。范小花,說出這話的你,當時根本不會想到有一天你連個女人都不如吧。靠女人出賣自身保命秘密才得以存活的你,有什麼資格向我挑戰。湮修羅大人,假如你真是懷揣著那樣的心思,這三年你會成長,也會種下失敗的因果。這是個連信念都可以放棄以追求至極大道的女人啊。這荒蕪的世界,你真的看到了她的內心也是如此嗎?」伏戌波眯著眼睛回想這些年看到的關於這個第一個在殺戮場中活下的女子所做的一切,心中隱隱期盼三年後她榮光滿身的歸來。
「此歲流年,不多歧路,誰敢攀那大道之峰。」他沉默了片刻,緩緩輕聲道。
「瘋子。」他看著那女子曾盤坐的地面,輕聲叱道。
「懦夫。」他瞥了一眼大地之下被深深壓制也保護了許多年的男子,鄙夷道。
「痴子。」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籠在袖中的雙手,笑道。 ……
時光走廊中,藍色的波紋從遠處漫溢而來,左野對著身後滿坐流淚的人喊道:
「修羅境!非徒谷!」
林蕭與蕭啟翰對望一眼,看到對方眼中堅定如火的生之意念,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