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撒葉城的孤獨者
三年前修羅境北方軍團丟盔卸甲十萬有餘,抱頭鼠竄狼狽撤離,損失了修羅境鐵血軍團最後的赫赫威名。
戰事結束之後,荒族人為了紀念這場戰爭以及死去的族人,在大薩滿薩拉丁的強行推動下,用短短一個月時間在北荒瀚海的最南端,建起一座巍峨雄城,這座城市的建設時間之短暫,市政設施之完善,軍備之強大。讓整個死亡地界各境的統治者瞠目結舌。
它如同一把尖刀深深地插在了修羅境北方軍團的胸口前方,只需輕輕一送,便是又一場浩大生死戰。
荒族來去如風有若盜匪般的飛射軍,駐紮在撒葉城。
一旦修羅殿與荒族開戰,這支人數只有八千以機動性的完美震徹死亡地界的弓騎軍,可以在四小時之內疾馳至北方軍團最前端的重鎮——楓野鎮。而這段距離在三年前戰事未開之前,荒族軍隊至少需要一周的時間才能抵達。
北方軍團軍團長曾經指著殷族族長的鼻子罵道:
「有本事你派你殷族兒郎把這頭渾身都是刺的刺頭砍掉,老子就發兵平了北荒。要是沒本事砍,你他娘的就給我老老實實閉嘴,回你的胭脂堆里,繼續爛醉如泥去!」
這根刺扎在北方軍團的心頭,三年來日思夜想,如何才能拔掉這根簇新頑固的釘子。
北方軍團前任大帥——陸秋池,在卸任后對接任的年輕將軍說道:
「如果撒葉是雄獅,那麼九大薩滿就是它的利爪。宰了他們,即便飛射軍機動性再強,我也能讓他們有去無回。」
這座雄渾巨大卻又生機勃勃的新興城市,隨著修羅殿與薩滿祭祀廳之間虛情假意的和平談判之後,開始迎來送往來自於各境的商人,逐步成為修羅境又一座吸金能力極強的綜合性城市。
這裡更是許多冒險者的樂園,再加上荒族人一向尚武,做任何事情動則便刀槍無眼,棍棒無情。
以至於這座城市每日都會有不少人死於械鬥,因此形成了一個從未在荒族內部出現的新興職業——仁殮者。
他們一般幽居於市井小巷中,用一塊朽木雕琢的木板掛在屋檐上,上面以荒族字體或者修羅殿字體寫著——「仁」。
在深夜時分從各自的居所中走出,收殮來自於城主府或者街道上的屍首。
無論這些屍首有無親戚,都會被他們整理之後,抬到撒葉城西南處,曾經的戰場上一一安葬。
此刻林蕭就站在一間隱藏在市井小巷中的仁堂屋檐下,望著噼里啪啦稀里嘩啦形成密密麻麻雨幕的大雨,怔怔發獃。
小貓咪丟給了那個自始至終都掩藏在厚厚裘衣下,不停輕聲咳喘的少女。
當少女得知自己可以將小貓咪留在身邊之後,那份情不自禁的雀躍歡呼聲,讓林蕭感到一絲滿足,被需要的滿足感。
老馬夫池迦神情焦慮地望著林蕭,當得到林蕭處理完一些事情便會前往他們下榻之地,進行診斷的回應后,才略微放下心。
林蕭看的出老馬夫即便放下心來還是不太信任自己會再回頭,直到自己指了指那隻假寐實際上正心花怒放的小貓咪,表示即便不為他主子的身體,自己也得把小寵物給取回。
老馬夫這才依依不捨的坐在馬車上與他揮手告別。 ……
手上提著剛剛從書店裡買來的《荒族地理》,《荒族薩滿簡析》,《聖哲教院的沙子》。
這三本書,據那位口若懸河十多分鐘的書店店員介紹,是能夠在十天內使得一個陌生人對荒族從上到下都可以有一個大概模糊印象的啟蒙讀物。
也只有撒葉城這樣的開放型城市才會有這樣的書籍,方便那些初來乍到的商人。
於是,本來只是想逛一逛撒葉城的林蕭,在書店店員幾乎不曾歇口的推銷中,昏昏然掏出老馬夫買乳食所付的靈銖幣,買下了這三本書。
林蕭腦子裡想著老馬夫池迦臨走之前那殷殷囑託,和恨不得親自尾隨他辦事兒的衝動勁兒,不由得嘆了口氣,感慨自己似乎真的做了件了不得而且肯定甩不掉的好事兒,心中也略微懷帶著一絲忽悠老馬夫自己出去辦事兒,實際上是閑逛的謊言所產生的歉疚。
「我還真仁慈啊。」林蕭自我感嘆道,「居然沒和他談價錢。唉,這真是虧本虧大了。」
感嘆結束,那本來就經不起撩撥的歉疚,瞬間被某摳貨少年的市儈輕易抹去。
「無節操摳貨少年,後悔了吧!」與他心靈相通的小貓咪此刻正在一座散發著新裝修成功后濃烈氣息的大宅院里,吃著在北荒罕見的來自於深海的魷魚塊,感應到林蕭有些悔恨的情緒,不禁打擊道。
「你個吃貨,你還是想想怎麼享用你的美餐吧。話說你是放長線釣大魚嗎?除了在最初的時候對我的決定表示一點點的反對意思之後,貌似之後的你儘是心花怒放,陽光溫暖好心情嘛。」林蕭回憶著從提議幫助少女治療,到與小貓咪分離這段時間,這隻吃貨並且絕對扮豬吃老虎的主兒,一直處在某種莫名的喜悅中。
「你懂什麼。你知道我在這姑娘身上發現什麼了嗎?陰寒之軀,先天陰寒,這是其一。強大如同你一樣的深沉執念,執念越強的人味道越美味,這是其二。最後,她還是處子,身上有股淡淡的蘭花香,應該是從東方而來,對於我們位於黑森林方向的古獸而言,所有東方古獸統治區域的生物,都是絕好的補品。當然,這其實是種心理安慰罷了。」
小貓咪喵喵晃著腦袋,小爪子踩著塊魷魚片,俯下身子大口大口的狠狠撕咬,像是野獸猙獰著食用血食一般,然而配上它此刻嬌小毛茸茸忽閃忽閃的黑眼珠,讓少女自覺地忽略掉那並不符合貓咪食用原則的吃相,只覺得它相當可愛:
「小貓咪今晚和我一起睡覺哦。」
「喵——喵……」小貓咪瞬間被這話徹底秒殺,一塊魷魚塊卡在小喉嚨內,想吐卻吐不出,想咽又咽不下去,撲閃著猶如黑寶石般晶亮的黑眼睛,傻傻地望著依舊裹著一層厚厚裘衣的少女,不知該做出怎樣的行為才能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這可是你自找的哦,羊入虎口神馬的,古獸皇族最喜歡啦。
「我怎麼聽著你的話,感覺自己也是你食譜中一道豐盛的餐點呢?什麼叫做和我一樣強大的執念?」林蕭一口氣還沒喘上來,心靈感應中直接傳來了少女的聲音,他一口氣瞬間就憋在胸腔內,好半天才「噗」的一聲吐出來,在唰唰雨幕,噼里啪啦迸濺水珠的青石板前,開懷大笑。
仁堂內坐在獸皮鋪就的座椅中,正安心看書的「仁殮者」中年人,被門前躲雨少年肆無忌憚的笑聲從書海中拉出來,詫異地望著少年時不時彎下的腰,以及聽在耳中的「活該,活該。」之類的奇怪話語,不禁站起身子,走到門前,好心向少年提議道:
「呃……你好,小夥子。從這向前左拐,有個小巷,朝裡面大約走一百米左右,有一家來自靈境的診所,你現在應該……」他頓了頓,「蠻需要的。」
「啊咧?」林蕭臉蛋剎那間紅紅火火,心靈感應中小貓咪幾乎笑翻了的嘲笑聲更是加劇了他此刻的尷尬。
中年人看到林蕭臉上突然一片嫣紅,呈現病態的模樣,關切而又誠懇地說道:
「靈境診所內的醫生,醫術高超,而且價格公道,童叟無欺。我覺得你應當早點過去,看你這樣子,似乎病的不輕。唉,撒葉城一年也下不了幾場雨,更何況這麼大的暴雨,也難怪你會感冒了。」
「以及犯神經了。」他心裡接著想到。
少年幾乎羞愧自慚,恨不得此刻重回黑森林中通向北荒瀚海的秘道,那裡的幽暗正是掩藏自己此刻尷尬情緒的最好場所。
不等磅礴大雨銷聲匿跡,他一把抱住自己從書店買來的書,低著頭,衝進雨幕中,在青石板路上飛奔而去。
後面還有中年人大聲地呼喊聲:
「小夥子你走錯方向啦。」
此聲一出,他直覺少年的速度忽然間又加快了幾分,幾乎一眨眼間便融入了煙雨瀰漫的雨水中,消失於巷道的盡頭。
他站在門前抬起頭望了望天空,兩腳在台階上不丁不八地站著,視線從天空逐漸下移到腳下的石板,忽然神色微微一愣,眉頭蹙起,眼目中疑惑之色大增,不禁自語道:
「咦?這少年留下的氣息怎麼怪怪的?」
然而不等他仔細分辨這氣息中的不尋常,雨勢忽然間更加狂亂,在陰風的卷積下,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腦門上,如同荒原上的細小沙礫般砸在額頭上陣陣生疼,雨水穿過他的身體一直擊打到門內,而少年留下的氣息也在這雨水的肆無忌憚中消失無蹤。
中年人抱著頭快步退逃回屋內怒罵道:
「什麼破天,居然下雨。不知道這裡是北荒啊!」 ……
抱著幾本書英勇衝鋒在大雨瀰漫的撒葉城街道上的林蕭,在冰冷的雨水衝擊下,面容依舊殷紅如血,那火辣辣的灼燒感越加的劇烈。
以至於一直通過心靈感應嘲笑他的小貓咪,漸漸的也意識到不對勁:
「林摳貨,你渾身的血液在灼燒翻滾,怎麼回事?時間應該還沒到啊?」
林蕭沉默不語,饒是他在黑森林一向以臉皮厚,心黑,摳門,貪婪著稱,但正如黑森林那幫子被他坑的不輕的巨獸所言:
「這小子心地還是很善良的。自我準備充分,臉皮厚實的和鑽龜的堅甲一般拿鍛靈期的元力都別想轟開。但是如果自我準備不充分,那臉皮就薄得和一層浸了水的紙一樣,輕輕一點,便成渣滓了。」
所以在陌生人面前他依舊保持著被騏蛇丟到這個世界之前羞澀的性格,特別是第一時間對他的某些行為作出理智判斷,偏偏還說的相當正經的人,這種不知該說是缺陷還是優點的性格模式便會更加明顯。
他滿耳朵都是方才在屋檐下,中年人神色正常,語氣正經,關切誠懇的目光交雜著吐露的話語。
羞臊是他此刻唯一的情緒。
甚至掩蓋了他身體內部已經不僅僅在臉孔上顯出灼燒感,而是擴散至全身的灼熱。以及小貓咪通過心靈感應感受到他體內不正常情況驚訝及焦急的呼喊。
通通被忽略。
撒葉城在城市中心有兩條交叉成十字型的主幹道,所有建築都沿著這兩條主幹道建設,在建設過程中,自然間雜著各條相對於主幹道而言略窄的路徑。
罕見的瓢潑大雨在今日突然降落在這地處北荒最南端,卻依舊屬於乾旱荒漠地區的新興城市。
雨水所經之處,已經將大多數行人商販趕進了茶樓酒坊賭場。
整個城市只有少許人還在狂風暴雨中艱難行走。
灰布長袍遮掩了乾瘦高大的身軀,風霜漸入了他蒼勁的髮絲,滄桑起伏的溝壑在他青灰色的面龐上留下道道漸漸老去的痕迹,只有那雙深沉睿智的黑瞳中泛溢著不屬於老者的光彩,那是即便在以修心為功課的修禪境都少見的仁慈與充實。
修禪境那位吃撐而死的彌勒大師曾說過:
「內心充滿光的人,風雪不侵,雨水不沾,天不降雷,地不震土。」
長袍隨風獵獵鼓擺,一層淡淡的氣息從內向外散發,將所有的風霜雨露盡數擋在身外。
然而這一身氣息的波動卻毫無調動體內能量的感應,似乎自然而發,天生而成。
老者腋下夾著一本書本邊沿都已經脆黃的古舊書卷,在風雨中緩緩前行。
他眯著眼睛望向雨霧的更深處,雨幕的遮掩使他的目光無法投射到更遠的地方。
一道黑影忽然從雨幕中衝出,所經之處狂烈的雨水竟然全數蒸發成煙。
老者心下一驚,在那道身影將要衝過自己身側時,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擋住那道身影繼續前沖的趨勢。
手臂只是輕輕一碰,一股灼燒感迅疾透過灰色長袍在手臂上留下灼痛感。
他本能的將手一縮,夾在腋下的書無意間跌落在地,無暇顧及古舊書卷在風雨中慘遭侵蝕。
他迅速的將手掌抵在黑影的額頭處,不顧那由於體內劇烈燃燒所帶來的灼痛感,沉默無言的帶著黑影在因雨勢磅礴而空空如也的街道上繞起圈圈。
一圈,兩圈,三圈.……不知轉了多少圈后……
直到手掌上的灼燒感為雨水的冰冷涼意所浸透,老者才停止轉動,那黑影低哼了一聲,緊緊抱在懷中始終不撒手的書本一一灑落在地。
黑影意識被來自體內的灼燒感即將湮沒的時刻,斷斷續續道:
「書……」
老者神色平靜,將少年扶著,俯下身子,將落在地上的書本一一拾起。
隨後將少年的手臂擱在自己的肩膀上,在風雨中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不知是無意間忘記或是什麼原因,他腋下掉落在地的那本書卷被遺落在風雨中,頁面隨著風不停的翻卷,彷彿天穹之上有人在一一翻看,書卷最終定格在一紙濕透的頁面上:
「我將捨棄鮮花與讚揚,牽絆與眷戀,走孤獨的長路,尋永恆的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