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今生憶前塵
晨間清光灑映,天穹高遠,便是看似靜止不動的巨大漂浮陸地,在這個暴雨沖刷侵蝕之後的城市上方,似乎也向更高遠處上升了一段距離。
空闊廣遠的天空,露出少見的湛藍色澤,隨著微風一一浸染著早起吆喝的城市居民。
少年踮著腳尖,小心翼翼的在羊書卷上搖搖晃晃如同走鋼絲般一點一點的向屋門處移動。
一隻大腳丫子啪的一聲,踩在羊書卷上,不等少年尖叫聲從喉嚨中放出,那隻大腳丫子跨出一大步,踩在了另一本羊書卷上,而腳丫子的底部更是粘著一片被扯下來的羊皮紙。
薩都打開屋門,仰頭望了望天空,回身看向屋內,笑著說道:
「好久沒這麼好的天氣了。」
他心情因為天氣在暴雨之後驟然變得如此清爽感到高興,但某個摳貨少年渾身卻像寒霜傾打的茄子,懨懨無語。
「都是錢啊。薩都老丈。」少年哭喪著一張臉,良久之後看著很像是沒心沒肺缺心眼笑著的薩都,說道。
薩都無奈地搖了搖頭,對這個少年的摳門,他此刻算是有了更深刻的體會:
「等成為你的財富時,你再心疼吧。你先和我到前面的客廳,給你診斷一下身子。」
「診斷身子?那還是算了吧。這身子有什麼毛病我不敢說一清二楚,我那個師傅在裡面做了什麼手腳,以我現在的水準也猜不透。但大體是個什麼情況,我還是知道的。像昨天那種情況,其實只是突發.……」林蕭的話說了半截,便戛然而止。
他看見這個叫做薩都的司祭,走出屋外地那一瞬間,不知是眼花還是真的發生在眼前——他的目光竟然在那個瞬間穿透了老者的身軀。
或者說,老者原本實體的身軀在那一瞬間成了光霧,變化成了虛幻。
下一刻,老者的腳步落在院子中,林蕭的目光也重新回到正常的視線軌跡。
「你……」林蕭張開嘴發聲,怕被前面的人聽到,立即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驚訝著就叫出來。
早先在黑森林受教時,他的師傅就不止一次地敲打他:
「世間大能者,雖不多,但皆有氣息舉止可略循探查,卻絕不能多言。」
「倘若多言如何?」林蕭秉持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精神追問道。
青衫鼓盪的中年人看了一眼嬉皮笑臉的少年,一字一句,冷冷道:
「幾——可——死。」
林蕭使勁兒地眨著眼睛,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嘴裡除了一個單音詞以外,無法明確也不敢訴說自己前一刻所見的神奇。
便是清晨光明初露后,便和少女一同起身,做完早操的小貓咪。藉助心靈感應望見這一幕,饒是它見多識廣,也被這突然出現的異象,驚駭到忘記嚼碎小爪子下面的魚乾,以至於餵食的少女以為它吃飽了,一把將它抄起,摟在懷中一頓溫存。被抱得痛並快樂著的小貓咪勉強在嗯嗯聲后說了一句:「林蕭你好像撞到寶了。」
薩都走了幾步,耳畔除了清風吹拂的聲音,並沒有聽到身後少年那聲短促壓抑地驚訝聲。
他轉過頭疑惑地望著少年獃獃直視自己的目光,奇怪道:
「難道你不餓嗎?」
少年怔怔出神一秒左右,才察覺這種直視一個大能者是多麼危險的事情,急忙收回目光,胡亂點著頭,面帶驚異一路小跑著衝到薩都身前。
薩都看著他從屋內跑到屋外的那股一往無前的氣勢,一點都沒有那種摳貨的計較勁兒,而且就這一路小跑來,那些鋪在屋子內的羊書卷,已經被少年不知道踩了多少腳。
薩都倒沒什麼心思跟少年打趣兒,只是伸手拍了拍少年的頭,微笑著。
這舉動讓少年前行的腳忽然間一頓,低下頭面色怔然。
薩都問道:
「怎麼?」
少年低著頭搖了搖腦袋,悶聲回答道:
「沒什麼。」
薩都隱約覺得是自己伸手撫摩少年髮絲的動作,讓少年心理產生了某種變化,不著痕迹的將手往下移動,轉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贊道:
「骨骼根基不錯。」
林蕭抬起頭,笑容並不是肆意地展開,略微有些勉強的點了點頭。
薩都看到少年眼眸一閃而逝的惘然。
「走,去吃點東西,我們好好談一談。說來,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薩都鬆開手,笑著問道。
「林……林左肅。」林蕭將在出逃前便想好的名字告知薩都。
三年前修羅境對他的修羅殺令,還在延續著。雖然在荒族內用本名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以防萬一,他也只得在名字上欺騙老者。
「林左肅。名字不錯。」薩都笑了笑,與少年並排走著。
「林左肅。林摳貨,難不成你以後就用這個名字去紀念死去的人?而且在剛才這個神奇老頭揉弄你頭髮的親昵模樣時,我感到你心靈的顫動,自從我和你心靈鎖鏈絞合在一起以來,我可從未感到過你的這種情緒啊。搞得本王爺我差點哭了。」小貓咪在毛毯上跳著,撓著小爪子向上夠弄著不停移動的狗尾巴草,喵喵地叫著,心裡則奇怪地問道。
「他手掌很厚,很暖。」良久之後,林蕭才淡淡地說道,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解釋。
「我怎麼感覺到淡淡的憂傷?」小貓咪向上用力一躍,將那根不斷逗弄自己的狗尾巴草一把壓在毛毯上,喵喵地向蹲著的少女討好。
撒葉城的街道全部以青石板鋪就,沒有泥濘的泥土小道,排水功能也比較完善,若非昨日暴雨連綿,排水管道第一次接受如此大劑量大速率的考驗,所謂積汪水窪這類事情,是決不會在以後再次發生的。
所以,當薩都領著林蕭穿過前廳,直接走上街道時,林蕭看著街道上乾爽如同昨日的雨只是乾燥劑一般,絲毫沒有對今日的路面產生任何影響,無一滴水漬的青石板,不禁暗自感嘆道:
「這才是人住的地方啊。黑森林那窮詭的道路,簡直要坑死爹啊。」
此刻撒葉城中央大道上聳立的巨大鐘樓上,時針剛剛從時光縫隙中緩慢移動到七,鐺鐺鐘鳴聲從此刻開始一直到晚間18時止,每隔一小時都將響徹一次全城。
這個鐘樓的建立,也是最為荒族人所詬病的,但卻是那些從外地趕來做生意的商人最喜歡的細節。
七點的時光,林蕭看著街道上摩肩接踵的人群,和各種聲調的吆喝叫賣聲,清香汗臭味兒交雜的氣息,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未曾來到死亡地界之前所在的世界。
這讓剛才被薩都輕輕親昵撫摸頭髮而產生的某種思念情緒,在強行壓抑下之後,再次勃發而出。
「老饕餮。」他低下頭,眼睛微微濕潤,輕聲自語道。
林蕭跟著薩都行走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第一次感受著屬於這個世界最真實的一幕,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琳琅滿目排列在店鋪展示欄前的物品,還有那些相互問候的話音,以及突然在街道某處爆發一場戰鬥時,一大群人如同聞到腥味的鯊魚一般蜂擁而去,加油吆喝聲此起彼伏……
「很熱鬧吧。」薩都和一個路人打了聲招呼后,轉頭看向林蕭笑著說道。
「嗯。很熱鬧。我沒想到在這個城市能有這樣的活力。」林蕭在出逃之前,從師傅的秘密通訊渠道獲得了不少現在修羅境各處的情報,對於荒族新城撒葉所處的敏感位置,自然有所耳聞。
「死亡地界雖然崇尚武力為尊,但大部分普通民眾還是祈求每日能吃飽穿暖,平平安安罷了。就像你們外世界的人一樣,除了像司麗雅那樣的天賦之人,大部分也不過是普通人罷了。」薩都一邊笑著與認識的人相互打著招呼,一邊說道。
「我不是外世界的人。」林蕭身子一震,勉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以一種平靜的語氣回答道。
薩都偏頭望著他,林蕭抬起頭對視著老者平和的目光,毫不怯弱。
薩都點了點頭,沒有提出質疑,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昨晚我寫書至深夜,曾看到你睡夢中留下的淚。」
「你,想怎樣?」林蕭腳步一頓,面容一凜,冷聲問道。
「林摳貨,你腦子壞掉啦!這是大街上啊!這是荒族地盤啊。被他猜到又怎麼樣。難道還不許外世界的人在修羅境走動嗎?能走動的多了去啦。你是不是要我爆粗口啊!」小貓咪聽到老者的話,也是一驚,但是沒想到這個沒腦子的傢伙,反應會這麼大,這不是明擺著告訴薩都,自己有問題么?
「不要緊,不要緊。我不說,你不說,還能有誰知道。況且修羅境這三年來入境的死徒,基本上不會強行用以勞役,反而有不少被釋放出來,安置在大守城。當然,能夠跋涉千里來到這荒蕪的北方荒原的,絕然不多。我沒那心思為自己添堵,你是什麼人,做什麼事,與我無干。我只是盡我作為一個薩滿司祭的職責罷了。」薩都從林蕭的反應中自然看出這個少年身份的不合理之處,甚至也想到了那個被修羅殺令所牽涉的年輕「匪首」,不過他終究對這些事情從無介懷之意,所以依舊笑著解釋道。
「林摳貨,放輕鬆。要是他想對你做什麼,昨晚有的是機會。當然現在機會也很大就是了。不過,你就不能先把你這冷冰冰的模樣回復成笑臉嗎?先好好跟著他,至少他不簡單,也肯定不平凡。」小貓咪得益於獸元空間填鴨子教育所帶來的開闊視野,和自己曾經僅有一次的生命歷練所帶來的寶貴經驗,安慰和平復著少年的心。
林蕭沉默了片刻,重新走上前,低聲道了句:
「抱歉。我……」
「沒事,沒事。任誰背負那種生命歷程,都會如此敏感多疑的。」薩都伸出寬厚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少年的頭,揉著他的髮絲,意味深長,卻又笑容滿面地說道。
林蕭站在人潮擁擠的街道上,臂膀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拍打著,目光怔然,神思中只有頭頂上那寬厚溫暖的手掌,揉弄著自己的髮絲。
那感覺,熟悉而又溫暖。
「父親。老頭子。」
寬闊,卻依然擁擠的潮流中,除了薩都,和小貓咪,沒有誰注意到一滴追憶的迷惘淚水掉落地面,砸起淺淺的灰。
「前面是一家非常好吃的餐廳,叫饕餮。」薩都攬著少年的肩膀,擠開人群,和重新展開笑容的少年一起望向近在眼前的紅色屋瓦鑄就的酒樓,咕噥著口水說道。
望著那碩大金燦的「饕餮」招牌二字,林蕭震驚無言。
直到坐到酒樓的座椅上,林蕭都保持著一副期望與懼怕交雜在一起神色。
這讓薩都感到奇怪,但是他並沒有多問。
少年笑容肆意?他沒有看過。
少年敏感多疑,貪婪小氣,他倒是在這不到一天的短短時間內,看的一清二楚。
「單純的孩子。」薩都在心中默默想道。
「林摳貨,你果然是有史以來我所見過的最笨的傢伙了。你的老底和性子,我連偷窺都不需要,就知道這個老頭把你已經看的清清楚楚。甚至你動個眼神,他都能猜出個七七八八。你在黑森林作弄我們的鬼靈勁兒去哪了?你摳貨的貪婪精明又去哪了?你已經丟了一地的節操怎麼又拾回來了?你的陽光般溫暖肆意的笑容呢?就你這個性格,還玩出逃,雲海潮那個傢伙居然還任由你逃出來複仇,你他娘的送死的吧!」小貓咪終於暴走,它見不得這個少年突然的脆弱。
「左殷!左殷!左殷!你的抬棺入御靈!」它通過心靈感應拚命地呼喚少年的理智,拋棄可笑的脆弱,完善他本有的執念。
「夠了!」一聲暴喝在吵吵鬧鬧的酒樓內忽然炸起,滿堂俱靜。
薩都站起身子,對酒樓內的客人說道:
「我剛才和他就某些事兒爭辯了一路,老了嘛,嘮叨比較正常。年輕人,火氣旺。各位海涵,各位繼續慢用。」
酒樓大部分客人一看這打招呼的是薩都,這個在撒葉城最著名的仁殮師,都點頭表示理解。
見客人重新回到自由闊談之中后,薩都坐下身子,關切地問道:
「林左肅,你沒有什麼事兒吧?」
「抱歉,讓您擔心了。我沒事兒。剛才,抱歉。」林蕭頓了頓,突然笑著說道:
「謝謝。」
薩都望著他的笑容,只覺得眼前一亮,溫暖人心的陽光笑容鋪灑在少年的臉上,竟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林蕭說完后,想起剛才在酒樓間那些閑言碎語中傳來的信息,比對著自己所知的情況,誠懇地向薩都詢問道,並遞上一張老馬夫池迦臨走前留下的地址:
「聽這些人說,你是仁殮師?你早餐也曾想對我進行身體診斷。我身體沒有什麼問題。不過.……冒昧的邀請您,如若有空閑的話,和我前往這個地方,為一個人看一看病。」
仁殮師雖然在荒族內部還是一項新興的職業。
但在荒族外,卻是一項擁有古老歷史的職業。能夠成為「入殮師」的那些人,每一個都有著高超的醫術,這種醫術極少去治療活人,大部分都是用來為將死之人進行治療。
根據小貓咪的說法,少女的身子幾乎瀕臨死亡,只是現在靠著小貓咪渡過去的生命氣息,沒有完全壞死崩壞罷了。
薩都接過紙條,看了看上面的地址,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林蕭,想了想道:
「那吃完后就去吧。」
林蕭第一時間覺得不對勁兒,他還沒見過薩都為一件事猶豫超過五秒鐘的時刻,但見他答應下來,只好點了點頭。
不過他依舊有些疑惑,那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偉大精神再次作祟:
「如果您覺得這個地址有些不方便的話,我試著與那邊說一聲,換個地方。」
「沒事。只是一些讓人不勝其擾的蒼蠅罷了。放心好了,不會讓你為難的。我可不是會丟臉色的人哦。」薩都笑著對林蕭眨了眨眼睛,打趣兒道。
「呵呵。」林蕭笑容尷尬,撓了撓頭。
「親昵的過分了吧?」小貓咪對這種短短時間內便能從關係冰點又回升甚至還有節節升高的趨勢,表示由衷的問候——「你妹的,比我還會感化人啊。這老頭什麼身份啊?」某隻小貓咪憤憤不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