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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章:記印——回憶的漫漫長河

  「這裡是.……」小貓咪疑惑著突然將它置入其中,展現在眼前的場景。

  安寧,祥和,平靜。

  它怔怔然四顧,搖晃的鞦韆在暖陽下隨著風輕輕舞擺,樹蔭微涼的高大槐樹聳立在廣場的中央,晴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在地面上投射出斑斑點點的剪影。

  溫暖陽光照映在柔順雪白的絨毛上,一絲慵懶朦朧的睡意自心頭緩緩延伸。

  它眯縫著眼睛,金色溫和的風從耳畔吹拂,暖融的春光散發出一股陽光般蓬鬆的味道。

  那種味道是它從未曾聞過的,舒適,寫意,懶洋洋的。

  它閉上眼睛,揚起臉,貪婪地嗅著這種令人溫和心醉的氣息。

  陽光的氣息。

  那是死亡地界原住民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渴求氣息與溫暖。

  沙沙作響的樹葉,在鋪灑開金色的紗布般的地面上,伴著熏人的微風四散卷逸在道路上。

  小貓咪輕輕的,清清的,緩緩的呼吸。

  生恐這氣息在下一刻,忽然成夢,如幻影,如水中倒影。

  「爸……爸.……爸.……爸.……」寬闊安靜灑滿金色霓虹般陽光的街道盡頭,一個小胳膊小腿穿著白色短袖衫的小男孩兒,癟著小嘴,朝前方蹲在地上,攤開手等待他撲向自己的高大男子,一邊顫顫巍巍似乎還不怎麼會走路氣喘吁吁匆匆跑去,一邊在看見路的前方父親溫暖笑容時忽然間小嘴咧開,奶聲奶氣,結結巴巴地喊著。

  似乎時光有一道推進器,只作用在小貓咪身上,它念頭中突然好奇那個小男孩是誰,下一刻它的身形便蹲坐在高大男子的身畔。

  「喵——」它先是神色愕然,而後謹慎地呼喚了一聲,然而那聲音像穿過了時間的長河,遺留在另一個世界一般,一丁點都未曾停留在此刻馬路上的兩個人耳中。

  始終,始終那烏黑有神,透徹明亮,充溢著歡喜淚花的眼眸都未曾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秒。

  高大男子一把抱住咯咯笑著的兒子,將他高高舉起,拋向空中。

  小男孩兒興奮激動地放聲尖叫:

  「爸爸.……爸爸……」

  高大男子有著稀疏的胡茬,稜角分明的面部輪廓,一雙與小男孩兒相似,但積澱了時間故事的睿智明亮眼眸,如同兩顆璀璨的星辰鑲嵌在他深深的眼窩中。

  只一眼,小貓咪只是仰起頭看了一眼。

  似乎整個身軀都在那璀璨中融化,那融化的溫柔,如此刻拂過絨毛的暖風,舒適愜意。

  它聽見,那男子說:

  「林蕭,爸爸帶你去吃鹽水雞好不好?」

  「不……要.……乃偷吃.……雞腿……不給……林蕭吃。」孩童咬著嘴,口水順著嘴角明明已經流出,眼中也儘是嘴饞的神情,卻癟著嘴奶聲奶氣地控訴著「罪惡」偷吃雞腿的父親。

  「啊咧.……安啦,安啦,爸爸這次不會偷吃的啦。」咕噥口水聲順著喉嚨吞進胃中,高大男子伸出一根手指遞給兒子,「拉鉤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哦哦.……吃雞腿噢!」小男孩兒手舞足蹈的在父親的肩頭興奮的張牙舞爪。

  燃燒似火的霞光,拉長它背後的影子,然而它的視線卻定格,凝固在夕陽中扛著兒子遠去的高大背影。

  「林蕭.……這是你的記憶,對么?」

  它像是一隻在時光隧道中流浪的貓。

  一路跟隨著那對父子,從清晨惺忪的睡眼,踏過午後慵懶的酣睡,再邁入一場繾綣的長夢……

  它確信這個陌生世界真實的存在,那些形形色.色不同於死亡地界的人,那些東升西落溫暖的陽光,那些泛著清冷色調陰晴圓缺的月色……

  迥異於它所經歷過的那些漫長歲月。

  然而,它最願的,還是跟著男孩兒逐漸的成長,從牙牙學語的奶聲奶氣,到可以抬起胖胖的小手抓住父親的衣角,再到蒙頭蜷縮在父親懷中的安眠。

  它試過無數次,想穿過那道虛無鮮活的身影,觸碰少年那幼時的歡樂。

  然而,它只是一隻流浪的貓,逡巡在他人記憶的世界,旁觀那人的歡喜與悲傷。

  漸漸的,它開始遊離出男孩兒的世界,邁開腳步,蹲在某個馬路邊看顫顫巍巍的老奶奶踱著步子通過紅綠間亮的斑馬線;或者仰躺在某個濃蔭枝椏中,偷聽樹蔭下少男少女繾綣的幽思;亦或者逗弄中年男子,躍起身子踢掉他手指間燃燒的相思.……而後笑嘻嘻地站在那些人的面前,望著他們的平靜,焦急,驚惶……

  漸漸的,春光明媚一晃眼從眼前流逝;夏日炎炎熱意在溪水潺潺的清涼中無聲逝去;秋日蕭瑟地風捲起深紅的楓葉飄零了最後的色彩;冬雪簌簌地從天而降積滿長長的路面濕滑了一整個年華的老逝.……

  它才忽然間恍然,自己離去了很遠,關於那個少年。

  下一秒,它安靜地在陽光罅隙間偷看,像多年前在昏暗的黑森林中偷看,偷偷地,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卻只願意偷偷地,偷偷地看著男孩兒長大。

  從那麼小,到那麼大。

  它的心驀然一空,失魂落魄地想,自己似乎缺失了他生命的年華,沒有那樣一直,一直陪著他從小到大。

  它揚起臉,迎著風,痴痴地望著小小孩童搖著那高大男子的手,撒嬌道:

  「爸爸,爸爸,我要玩跳格子。我要玩……」

  它循著那聲音,將目光漸漸上移,看見那男子忽然間滄桑的面龐。

  那笑容依舊,依舊像多年前,初見時,那樣暖融。

  便像,便像那少年第一次站在黑森林裡對自己微笑的模樣。

  陽光是何等模樣的蓬鬆溫馨,男子與少年的笑容就是那溫暖的光芒。

  之後,它不再遊離出孩童的世界,一直跟著,在他們的前方啃著從飯店裡偷來的魚,一邊津津有味的咬著,一邊看著男子牽著孩子的手,朝夕陽落幕的光,漫步走遠;或者窩在他們的被窩中,男孩兒窩在父親的氣息,它窩在男孩兒稚嫩的面容下,即便微一伸手,虛無即穿過爪,像是飄逸的香氣,抓不到,也摸不得;亦或者勇敢地與那些能夠看見它的動物們撕咬著爭鬥一宿,只為了將孩童丟失的玩具重新送回那個溫暖的小屋,而後看著孩童的目光穿透自己的身軀,身子飛奔著進入自己的軀體,虛無空影,小手抓著突然出現的玩具,揮舞著哈哈笑著……

  偶爾,它也會想,就這樣,一直在他的記憶中,這一直溫暖的記憶中,陪著他一直沉睡下去,不再去復仇,不再去管那些封印,不再去面對死亡地界四處燃燒的戰火。

  安靜,祥和,溫馨的活著,沉眠於一個過去編織的夢。

  「回憶是條永無止境的夢,它拖拽了人的希望,延緩了人的腳步,轉角間,撈不到一滴痕迹。」中正平和的聲音忽然間在它微笑看著孩童躲在樹叢中捉迷藏時,響起在耳畔。

  它偏過頭,流露出脆弱的溫暖,倔強地問:

  「為什麼就不能,這樣,一直下去。他的世界,這麼溫暖。」

  乾瘦枯老的老者,眼神平和慈祥地望著孩童歡暢的笑容,輕聲道:

  「因為,這是夢。這是他漫長的回憶,他的魂忘記了回來的目的,因此才需要你,將他帶離。然而,你跟著也沉湎在他的記憶,哪怕因此忍受著他無視的目光,也要讓他一直在這虛假的世界中度過漫長歲月。於是,當我隨著杜科回到撒葉城,將你和他安放在床鋪時,被他衝擊記印期,卻沉迷於溫馨而漸漸焦躁的術法封印強行拉進了這個編織的夢。」

  薩都仰起臉,目光悠遠,暖暖的陽光傾灑在他的肩頭,在樹影的晃動中波盪:

  「這便是陽光嗎?這樣看來,你父皇所賜予我們的那種光,並不是真實的陽光啊。」

  「我不許你,破壞他的夢!記印又怎樣,封印又怎樣,他痛苦,失落,絕望,嘶喊,焦慮……白天肆無忌憚的笑,晚上偷偷望著那滴眼淚愣愣出神。我不要他繼續這樣活下去,我不要!」

  「那滴淚,再也不會有了。在我被拉進這個世界時,動用所剩不多的生命元力,溝通到了其中的一個封印識海,看見了破碎一地的晶瑩。小貓咪,我看見的記憶與你不同,那段記憶,潛藏在他的心底最深處,我知道他訴說了許多次,但當我真的看見那段時,才認識到,他絕對不希望自己永遠沉醉於這個過去的虛妄。否則,他也不會本能地驅使術法封印迫使我來喚醒他的意識。」

  薩都沉默許久,望著小貓咪低聲喃喃「不要」臻首的搖動,緩緩說道:

  「你沒有權利去阻止他,也沒有權利決定他,更沒有權利將自己與他一起沉淪。」

  「我願意!」小貓咪對著薩都尖聲喊道。

  薩都望著它,它望著薩都,身旁孩童歡呼的笑聲與天真無邪的笑容時不時穿過他們的身影。

  良久之後,薩都垂下頭,伸出手想去撫摩孩子的腦袋,卻驀然一空。

  他忽然笑起來,猛然俯下身子,一把將白色的貓咪抓在懷裡,不顧貓咪不停掙扎和一口咬在自己臂膀上的狠戾。

  一轉眼,身前漫漫長河,波光粼粼,無數人的影像在其中翻騰滾浪。

  「這是他的記憶長河。沿著這條河一直向前,我將帶你看見他溫暖背後的陰翳。」薩都溫和的聲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

  「看見沒有.……」他指著長河中最初的青綠色,「這是他最溫暖的記憶。他就在這裡面。只是我們看不見他。他也看不見我們。」

  「你是說,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是的,你和他一起選擇了最溫暖的部分。」頓了頓,薩都的眉梢微微蹙起,推翻自己剛才的結論,臉上顯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或者,他引導你來到這個記憶中,讓你和他一起看。」

  「我不懂。」

  「小貓咪,你是古獸,那你選擇性向了么?」薩都突然問起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小貓咪渾身一顫,扭捏著,不肯作答。

  「那我可以肯定,他的潛意識已經意識到你的性向是雌性。你的真身,能夠衍化為人嗎?」薩都漫步在記憶深藍的長河河畔,偶爾有浪花擊打濺濕他的鞋,低下頭問著懷中的貓咪。

  「我一直在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不知過了多久,小貓咪終於間接承認自己的性向和未來的目標。

  「你對他很重要,所以帶你與他共同體驗久違的溫暖。我就沒有那麼幸運,被拽進他最痛苦黑暗的記憶,若非我是聖哲者,恐怕現在我也迷失和無限循環於他的黑暗世界。壓抑,痛苦,絕望,孤獨,寂冷.……像荒蕪的冰原,毫無生氣。」不知是自嘲,還是抱怨,老者將自己經歷的那些記憶,一一講述給小貓咪聽。

  「不要講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同意找回他,帶他回去。可我們帶回去的他,還能衝破記印期么?」

  薩都抬起頭,將視線投往前方,那處荒涼的路上,時光的繩索拉扯著暮日,緩緩下沉,沉墜的孤寂身影神色迷茫地望著路盡頭那微弱的光。

  「能。記印,簡單的說,便是外世界的人尋回丟失的魂魄和真實的力量,那種力量來源於自身過去的經歷。他其實,早就尋到了。就在他帶你前往最溫暖記憶時便尋到了。現在,我們要做的,只是找到他,或者找到他第一次丟棄的魂靈。」 ……

  霓虹燈箱閃爍著的「賭」字,一個小小的身子縮在門外的角落裡,眼睛盯著門。突然門被推開,幾個大漢將一個人從裡面扔出來:

  「沒錢還他娘的賭,還他媽媽的作弊,不想活了!」

  等到大漢罵罵咧咧地回到賭場內,小小身子才撒開腳丫子撲到那在地上痛苦滾著的軀體上,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滿臉青紫的男人,稀疏的胡茬,睜著的眼睛獃獃地望著天空,任由男孩肆意的哭泣,再也不像以前一個巴掌,怒罵不做孬種。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忽然開口,聲音嘶啞:

  「要是你母親還在,她肯定會拿刀砍死我的。呵呵.……林蕭,你媽媽最恨我賭了。我這輩子賭了好多,每次都贏。自信啊,太自信了。結果最後的賭,輸了。你媽媽,大約死去了吧。」他看著天空的星辰,一顆流星忽然從天的一頭璀璨閃過,周圍驚異的叫聲此起彼伏。

  「主又如何。」沉默良久,他帶著嘲諷的語氣自語道:

  「還不是一樣要死。」

  他抬起自己的頭,看著趴伏在胸膛的男孩,伸出手掌輕輕拍著:

  「林蕭,以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清晨的薄霧在充滿臭氣的垃圾堆中,緩緩流動。

  小貓咪捂著嘴,淚珠滾滾。

  薩都一臉平靜地望著這個地方,這裡他已經來過很多次了。

  在那漫長的黑色記憶中,這裡是最常出現的地方。

  薄霧中一道高大的身影,早已消失了溫暖的笑容,只剩下落寞的面孔,和稀疏滄桑的歲月痕迹,緩緩走出。

  「他要做什麼?」小貓咪驚愕問道。

  「離開林蕭。」薩都眸子內漾著一絲悸動,回答道。

  小貓咪神情怔然地望著那個身影逐漸向他們這邊走來。

  那個人,那個男人,那個曾經扛著幼年林蕭於肩膀上的男人,就這樣向他們一步一步的走來。

  薩都面色平靜,沒有在意,因為他知道,記憶的長河中,那些人,那些物都是虛假的過去,早已是沉澱的空。

  然而.……

  那個男子在他們面前停住腳步,抬起頭,眸光璀璨,眸眼中的影像分明映出他們的身影,他說:

  「謝謝你們,帶他回來。我不是一個好父親,但他是個善良的孩子。好好照顧他,拜託你們了。」

  直到這個男子背影消失在視線的盡頭,薩都和小貓咪都沒能從驚愕中緩過神:

  「他……他能看見我們?」

  「不可能!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回憶,怎麼,怎麼會有其中的生命,意識到我們的存在。這不符合常理!」

  「他是誰!他到底是誰!林蕭是誰!林蕭到底是誰!」薩都在這樣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刺激下,仰天長問。

  「爸爸.……爸爸……爸爸……嗚嗚……」就在這時,九歲的林蕭揉著惺忪的睡眼,哭泣著衝出薄霧,四顧茫然,嘶聲叫喊。

  那一刻,小貓咪確切地感知到薩都曾經感受到的絕望,孤獨,驚惶.……

  那是它在漫長的溫馨記憶中從未曾經歷過的情緒。

  它這時才知道,這一天的清晨,林蕭變成了後來的林蕭。

  它掙脫開薩都精神突然錯亂后顫抖的手,跳到路面上。

  不願,看見他這樣的哭泣,就像多年前,不願再去聽他沉浸在悲傷中而突然出現在他身邊陪伴一樣。

  不想,看見他這樣的悲傷,就像這些年,陪伴著他嬉笑怒罵,甚至將那些懶散的巨獸組織到一起,只為了與他捉迷藏,看他歡笑的模樣。

  不忍,看見他這樣的彷徨,就像現在,它向他走去,從虛無,走向真實。

  「喵——」

  貓咪的叫喚讓九歲孩童突然一怔,他的目光凝視著這雪白的身影,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神漸漸變得沉鬱,抬起頭,望著四周的一切。

  忽然他低下身子,抱起眼神凄婉的貓咪,漸漸變化成少年模樣的面龐,綻放著陽光般的笑容,他輕聲說道:

  「小森森,你來接我回去啦。」

  望著那雙熟悉的眼神,小貓咪重重地點了點頭,像是完成一個誓約:

  我說過,便是世界都背叛了你,我也會站在你身前,陪你——

  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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