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第296章 【別怕】
第296章 【別怕】
病來如山倒。
盧正義之前不告訴張煜真相的決定,毫無疑問是正確的。
離殺青僅僅過去一天,都還沒有訂回國的機票,白偉就從張煜妻子的口中,了解到了其住院的消息。
具體應該說是,他回國的第二天就被緊急送往醫院,之後就一直躺著。
相關的消息,張煜一直讓家人不要外傳,避免耽誤了劇組的拍攝。
明明離開時好好的,回去時也好好的,王助理送完回來時,還說一切安好,只是人有些沉默。
但只是在家裡住了一晚,人就到了不得不緊急送去醫院的時候了。
這一個夜晚,他想了什麼,做了什麼,盧正義他們都不清楚。
但現在情況,應當是蠻糟糕的了。
「現代醫學的儀器檢測結果,說是勞累過度,導致血管收縮、供血不足,以至於原本已經穩定的心臟進一步受到刺激,從而再一次短暫的進入休克。」
「而這一次休克之後,師傅的身體就有些承受不住了。」
「師母說,現在師傅的身體里,心臟之外的其他器官也相繼受到影響,多半是……」
吉城,
中心醫院的走廊內,白偉一邊匆匆說著,一邊帶著盧正義朝裡邊走。
但說到這裡,他便沒有再說下去,語氣有些低沉。
多半是撐不住了。
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明明就在不久前,他們還相約一起看著咒怨2上映,一起拿下海外觀眾的喜愛,將梅狸貓劇組的名號,打出去!
明明自己還有很多沒有學習的東西!
明明……
一切來得太過於突然,不久前還能一起拍戲的人,突然之間一病不起,甚至可能還是生死之別。
生命的脆弱在這一刻,太過於現實。
或許是出於情誼,或許是對於死亡的恐懼,白偉的情緒很是低落。
畢竟是醫院,雖然劇組的很多人都希望能到場探望,但那麼多人,總是不可能全部都來的。
所以這一次,只有盧正義跟白偉作為代表,前來參與。
而如果真的有機會,讓那麼多人在場的話,場面大概就是……
張煜住的是單人病房。
當兩人來到病房門前時,白偉卻突然頓住了腳步。
從門上的玻璃隔板,他們能看見裡邊站著不少人。
但他不敢進去。
說到底,就現代醫學的判定結果,張煜的病情加重就是因為拍戲的緣故。
那麼作為劇組的人,他們現在來探望,面對張副導的家人、親戚……
「走吧,最後盡一份師徒之情。」
盧正義伸手拍著他的肩膀,站前一步敲了敲病房的門,而後當先走了進去。
有著他在前邊頂著,白偉這個張煜的正式學生才鼓起勇氣跟上。
而在進門后,他們都能明顯察覺到屋內那一個個人轉過身時,瞧過來的目光。
特別是此時此刻,正站在床頭邊的年輕人,他的目光隱含著埋怨,眉頭更是緊皺。
「盧導,你們來了。」
不過比起於其他人,張煜的結髮妻子就顯得和氣得多。
畢竟她是清楚的,當初大家都勸過張煜,這件事情……怪不得別人。
而病床上,張煜艱難的轉過頭來。
透過旁邊人之間的空隙,盧正義他們終於瞧見了人。
只看見臉,看不見那被子下的體型,但張煜的變化,更大了。
明明分開了不久,可他與當初在片場,又是判若兩人。
「盧導來了,臭小子,還不快叫盧叔叔。」
張煜示意著旁邊的兒子叫人,聲音很是微弱。
「盧叔叔。」
聽著病床上的父親的吩咐,他兒子這才不情不願的喊了一句。
張煜的兒子看著也就剛剛大學畢業的樣子,可實際上,盧正義也不過只是個二十多歲的人。
但多數時候,身邊的人都會忘記了他的年齡。
就好像張煜,已經完完全全是把盧正義當成同輩的人了。
「抱歉來晚了,下了飛機就直接過來了,也沒帶什麼東西,見諒。」
盧正義朝前又是邁出幾步,而在他前邊,雖然張煜的家人、親戚的目光都隱含不滿,可他一靠近,他們卻都很適時的退開了。
「哈,我缺你那點東西?」
張煜又是用著很微弱的聲音問著,「拍,拍完了嗎?」
「拍完了。」
盧正義平靜的回道,「再過一段時間,成片出來了,給你看看,掌掌眼。」
身後,其他人目光中的不滿愈發的濃郁了。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聊工作?
「好好好。」
張煜那張枯瘦、黯淡的臉龐,有了一絲氣色。
但很快,他又苦澀的搖著頭,「沒機會了,沒機會嘍。」
盧正義站在旁邊,對他這句話沒有搭腔,給些什麼安慰的話語。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有些事情還是很明了的。
「小偉,以後副導演的這個職務,我可交給伱了。」
看著盧正義沒說話,張煜的眼中更是黯淡了幾分,又把目光移向後頭的白偉,「你可別給我丟臉,要是以後拍了爛片,別怪我去找你。」
這句話讓病床邊,張煜的兒子臉色有些難看。
不過此時,除了張煜的妻子和盧正義外,沒人注意到他的神情。
「我知道的,師父,我不會給你丟臉的。」白偉聽著張煜微弱的話語聲,趕緊快步湊上前,「不管我拍沒拍爛片,您到時候就來找我,我不怕。」
「臭小子……」
張煜艱難的抬著手臂,虛點著。
這兩人的互動,倒是讓旁邊其他人也發現了怪異的地方。
做父親的,跟床邊的兒子不熟。
這幾天陪床,兩人都沒說上幾句話。
反而,這張煜跟那個不知道才認識了多久的徒弟,倒是話多得很。
不過外人終究是外人,盧正義他們兩人也只是在病房裡待了一個下午的時間,便離開了。
張煜雖然在娛樂圈中,不算是什麼特別有名氣的人。
但好歹是在這個圈子裡混了這麼久,又能夠當擔副導演的人,在他們一家的親戚里,完全算得上是成功人士。
這一點,從來看望的親戚,角落裡堆積的禮物就能看得出來。
所以家屬陪床這種事情,輪不到他們。
但盧正義他們也沒有離開吉城,匆匆回國,趕到醫院又待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時間已經到了晚上。
他們便沒有離開,而是在附近找了家酒店。
但到半夜時,盧正義便又被一陣接連不停的手機鈴聲吵醒了。
是張煜的妻子打來的電話。 「老張吵著要見你,非要見。」
電話里,他的妻子很歉意,但又很擔憂,「我跟他說,等明天行不行,他說……沒時間了。」
雖然張煜指名道姓,是要見盧正義。
但都是一起來的,他沒有理由把白偉丟下,於是把他叫醒,又往醫院去了。
好在,兩人找的酒店離醫院很近,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人便趕到了。
晚上的醫院,比起於白天多了幾分陰森感。
但此時此刻,不管是盧正義還是白偉,都沒有去理會這種氛圍,而是直衝沖的往張煜的病房走。
面孔,還是那些面孔,不過少了幾個。
畢竟陪床,不需要那麼多人,就算是親戚、朋友有心要幫忙,也都是輪流著來的。
人總是要休息的。
當然了,張煜的妻子和兒子當然都在。
盧正義他們隔了幾個小時,來到病房時,沒有再像之前那般,得到那麼多的目光。
因為在場所有人的關注點,都在病床上那個喃喃講個不停的人身上。
張煜的氣色,比下午時好多了,說話的音量也大了一些,不再那麼微弱。
「以後這個家,就靠你了。」
「我知道,我這個父親的,其實做得不稱職,很混蛋,這個家基本都是你母親在操勞的。」
「關於你生活、學習,都是她在忙前忙后,我除了給點錢之外,什麼責任都沒有盡到。」
他用那隻枯瘦的手掌,抓著他兒子的手,不停的說著什麼,「照顧好你母親,以後這個家就是你來扛著的了,還有……趕緊找個女朋友,結個婚,生個大胖小子,女孩也行,現在的時代不挑剔這些。」
「我走了,這個家少了一個人,得有人趕緊補上,免得你母親孤單了。」
「是了,我在的時候,這個家也幾乎沒有我。」
張煜囑咐著,又時不時自嘲著。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抵就是這個意思了。
已經不再需要維持什麼作為父親、作為長輩的體面了,一股腦兒的,把心裡藏著、憋著的話都說出來,但點點滴滴,他卻發現都是對於結髮妻子和兒子的虧欠。
「我以前,真不是個好東西。」
張煜笑著,卻發現面前的兒子的臉上,已經不再是往前的冷淡了。
他落著淚的樣子,像極了小時候,自己久久回一趟家,卻忘了給他帶禮物,他抱著自己哭的樣子。
「你……」
張煜忽的放開了他的手掌,用枯瘦的手觸碰著兒子的臉龐,「會騎單車嗎?」
兒子的臉孔漸漸回到了小時候的模樣,卻也讓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兒子明顯頓住了。
這個問題很突兀,但他還是老實回道,「不,不會,但我會學的,你如果希望我學會的話。」
「哈哈哈哈,我……我教了別人家的孩子騎單車,卻忘了教自己家的。」
張煜失聲笑起來,渾濁的眼珠子里,淚水忍不住滑落,「張旭碩,別忘了,學會了以後,將來記得教你的兒子、女兒騎單車。」
「好,我知道的,好。」
這還是盧正義第一次聽著張煜沒有叫他臭小子,張旭碩卻哽咽著,不管親不親近,他都曾經期待過父親對自己的認可,期待過他能像其他家長一樣來接自己放學。
此時此刻,聽到父親如此開口,他的情緒被觸動了。
「還有,還有……」
張煜那音量慢慢又變得微弱了,而周圍其他人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但他還是堅持著,「你,你當年高考的時候,忘沒忘帶准考證。」
「忘了,忘了,我忘帶身份證了。」
張旭碩趕緊回道,「我媽怕你罵我,沒敢告訴你。」
「沒事,不罵你。」
張煜先是一愣,接著無奈的說道,「我這做父親的,都沒在你身邊提醒你,我哪有資格罵你。」
「可以後,可千萬不能丟三落四的了,我啊,可能只有這一次機會提醒你了。」
「別哭,別哭,死而已,沒事的,我都活這麼多年了,沒帶怕的。」
他安慰著兒子,怕自己的表現,讓兒子也產生了對於死亡的恐懼。
這絮絮叨叨的說著,張煜像是要在最後這一刻,把所有沒有跟兒子說過的話說完,他也不在乎作為父親的臉面了,不在乎旁邊其他人了。
比起於下午時,盧正義他們來時,只看到他跟其他人說話,對白偉甚至比親兒子還親。
這最後一刻,卻是誰也插不上話了,只有他們父子倆。
大概。
「行了,行了,你們都出去吧。」
但就在所有人都覺得,這最後一刻會這麼過去的時候,張煜卻忽的放開了兒子的手,擺著手讓他們離開。
接著,他又把看向從進屋后,就一直沒有說話的盧正義,「盧導,我感覺……是時候了。」
是的,感覺。
那種感覺又來了,每一次來都沒有好事。
第一次時,他少有的看透了盧正義的內心,知道了自己將死的真相。
第二次時,便是現在了。
而在他開口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管是他的兒子,還是妻子,沒有一個人理解這些話的含義。
人生的最後一刻,張煜認為陪伴自己的人,不應該是自己的妻子、兒子,而是一個『外人』嗎?
「都出去,最後一刻了,聽我的,好嗎?」
張煜見著其他人都沒有動彈,又提醒了一聲。
語氣里,甚至多了幾分哀求。
雖然無法理解,但張煜都這麼開口了,除了盧正義外,所有人都退出了病房。
一下子,剛才還顯得有些擁擠的病房空了出來。
「說吧,想說什麼,我陪你。」
盧正義平靜的來到他的身旁坐下,輕輕的握住他的手掌,很冰冷,幾乎沒有溫度。
「我,我……」
張煜艱難的挪動著身體,側過身,背對著病房的門。
緊接著,他臉上的笑意、從容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恐懼和不甘、慌亂。
「我怕,盧導,我怕。」
張煜反手握住盧正義的手,但卻沒有什麼力氣。
六十多歲的人,握著一個二十來歲的人的手,臉上滿是淚水和不安的情緒,宛若一個孩童。
「我怕。」
他不停的喃喃著,整個身體抖動著。
「別怕,別怕。」
盧正義任由他緊握著自己的手,口中輕聲說著,「沒事的,沒事的,人都是要經歷這些的,沒事的。」
看著病床上的人,他的腦海中浮現第一次認識張煜時,那肥肥胖胖、笑眯眯、油膩膩的樣子。
再一晃神,又是他病了以後,開始有些稜角的臉龐。
直至現在,躺在床上這個臉龐枯瘦,幾乎沒有血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