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70章
王瑜原以為讓王雲仙去當這個說客,梁佩秋會看在青梅竹馬的面子上「振作」起來,不想半個月過去,她還是老樣子,成天癱在床上,數著廊檐下的麻雀虛度光陰。
窯口裡自然人心惶惶,一方面夏瑛突然罹難,安慶窯靠山倒台,面對太監勢不可擋的權威,少不得盤算退路。另一方面,梁佩秋久久未歸,窯工們私下揣度,都說她年紀小,沒遇過坎兒,經此一事恐怕歇了心思,想要離開是非之地。
如今還沒傳開來,多是在和東家角力。
王瑜當然不想梁佩秋離開,就算跛足,也不影響她觀察窯火,點火成瓷,那本事長在她的眼睛里,只要眼睛沒瞎,萬事都好商量。可窯工們不信吶,若不是有了離開的心思,養病三月足矣,怎還遲遲不回?
王瑜也不好多說。
心裡生病遠比身體的病痛更難治癒。他想去找梁佩秋談談,王雲仙不讓,怕他話說得重了,一不留神當真逼她離開。
王瑜氣得吹鬍子瞪眼:「我養她這麼多年,就為個外人,她要離開?」
「心都不在了,人留在這裡有什麼用?」
「那照你的話說,倘或她真要走,你也不攔著?」
「我也不知道。」
「什麼叫不知道?」
王雲仙望著小青苑的方向,眼神迷離:「我當然不願意她走,可我不想用道德、用恩情拴住她,強留她在這兒,若不開心,也是惘然。興許她離開一陣子,想開了還能再回來。」
王瑜恨鐵不成鋼,拂袖怒罵:「你就自欺欺人,痴人說夢吧!」
他並非鐵石心腸之人,梁佩秋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如何能不心疼?他當然知道梁佩秋當下的困境是什麼。
或許是自責,她認為徐稚柳的死和她有關。或許是懊惱,她後悔當日和徐稚柳說那些話。不管直接還是間接的因素,徐稚柳走到這一步,不乏她的錯處。
她無法原諒自己,將自己困在看不見的地牢,四面豎著鐵柵欄,任憑她如何哭喊,都沒人來救她。
是了,當初徐稚柳被迫給安十九下跪磕了二十個響頭,她也是這樣,日日數著麻雀,看著煙囪渾渾噩噩過了一陣,不過那時徐稚柳還在,尚且能勸一勸她。
如今斯人已逝,還有誰勸得動她?佩秋啊佩秋,當真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枯萎下去了嗎?誰能來救救佩秋啊?!
王瑜急得一夜沒睡,邪風入體,此時有人一盆涼水給梁佩秋澆醒了。
她努力地抬起頭,看清面前的人。
是時年。
時年怎麼老了?
時年聽說梁佩秋已經不吃不喝三天,星夜兼程趕回景德鎮,連湖田窯都沒回徑自登了安慶窯的門。他滿身的風塵,鬍鬚蓄了一大茬,黑眼圈快掉到下巴,看著能不顯老嗎?
他把銅盆往旁邊一扔,冷冷道:「你清醒點了嗎?」
梁佩秋抹去臉上的水,輕聲問他:「時年,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你死沒死。」
梁佩秋忍不住一笑:「你還跟從前一樣凶。」
「幸好你沒死,你要死了,我也沒處凶了。」他本來很生氣,非常生氣,一路上都在罵她軟弱無能,可真正看到她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兒,又滿是無處發泄的憤懣。
這個世上能為公子欣然赴死的人,還能有誰?
「你起來。」時年說,「只要你起來,我就帶你走。」
「去哪兒。」
「去看荷塘。」
梁佩秋眼裡迸發出一絲光芒:「是……是……」
她彷彿不敢往下想,時年肯定地回答:「是,是你們曾經約定他要帶你去看的那片荷塘。想去嗎?」
她當然想!時年說:「那就站起來。」
梁佩秋摸了下自己的腿。
快和石磚一樣冷和硬了。
「我給你一炷香,如果一炷香后你沒能站起來。梁佩秋,你就永遠看不到公子的荷塘了。」
你會失去他。
完完全全地失去所有和他相關的羈絆。
怎麼樣?要去嗎?
當然要去!梁佩秋急不可耐地起身,下一秒卻重重摔在地上,手臂無力支撐往前一撞,桌案上零零散散的東西掉落一地。
其中就有那一隻長滿暗紋的春夏碗。
梁佩秋雙目一緊,眼中浮現痛苦之色。連這個她也要失去了嗎?她幾乎生不如死,淚水奪眶而出。
時年冷眼旁觀,沒有出手相助。眼看沒有指望了,就在春夏碗墜地的最後時刻,不知從哪裡滋生的一股力量,她忽然緊咬牙關,整個人往前一撲,旋身接住了碗。
她捧著碗,淚水漣漣,卻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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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世有那麼一句話,叫做:如果此時,你忍不住想迎風落淚。請不要忘記,秋風涼,白露降,萬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傷。
當梁佩秋躺在烏篷船,由時年撐蒿穿行在夏初時節雲水間的荷塘時,萬物好似感受到一種相同的悲傷,這種悲傷是共通的,不需要任何語言就可以永恆。
整片荷塘放眼望去仍帶著去歲秋冬天的凋零感,未真正迎來新生,一片不太濃郁的綠意,泛著些許枯黃的邊角,唯有三兩朵花苞已經爭搶著,嗅到時令將至的溫暖,迎風綻放。
進入五月,夏意漸而明朗,風捎來絲絲熱意,有清香縈繞周圍,吹痛腐敗的傷口。
梁佩秋一條腿以奇怪的角度蜷縮著,趴在船頭眼不帶眨地朝一片片葉子看過去,一淙淙水流晃過去,好似怎麼都沒有盡頭。
她閉上雙眼,臉上漾起恬靜笑容。
餘下半日,時年將船系在岸邊,獨自一人去涼亭等候。天黑之後夜風比白日稍涼,擔心梁佩秋病懨懨的身體支撐不住,時年猶豫了一陣,剛要起身回去拿披風,肩上忽而罩下一件薄衫。
他回頭一看,是多日不見的阿鷂。
雲水間地處偏僻,信息私密,少有人知,時年原以為是外人闖入,一剎間生出冷汗,發現是阿鷂,毫不誇張地撫著胸口瞪了她一眼
阿鷂吐吐舌頭:「嚇到你了?」
「你說呢?怎麼走路沒聲?」看她身後沒有丫鬟隨行,又道,「一個人來的?」
「沒有,讓他們留在外頭了,我不想看到他們窺探阿謙哥哥的私宅。」
阿鷂已年滿十六,仔細說來,翻過年應是虛歲十七,倘若沒出意外,她本來會成為這間屋子的女主人。可惜,男主人不情不願,還不負責,尚未給她找到良配就撒手人寰。
如今,在徐忠緊鑼密鼓的安排下,她已與周雅定親。
因對方是曾見過一面的周雅,阿鷂不太情願,只也拗不過徐忠,更沒替她做主的人,是以萬般之下,還是點了頭。
她將剛煮好的葯湯擺在石桌上,靠近時年悄聲問:「她還在嗎?」
時年覺得好笑:「不在的話你來幹什麼?」
阿鷂被他看穿心思,雖感尷尬也沒忸怩,直言道:「自從上回出了事,我就有點不敢見她了。」
那時她還存著幾分小兒女的挑釁,想看看小神爺究竟有何過人之處,能讓阿謙哥哥刮目相看。不想掉進女土匪的陷阱,差點沒了小命。
自那之後,她心有戚戚,對孤身前來的小神爺就多了幾分不敢褻瀆的畏懼。想那樣一個人,怎可能為她飛蛾撲火?
應當是顧念和阿謙哥哥的情義吧。
故而在聽說她為徐稚柳斷腿保瓷一事時,她竟不覺得稀奇,甚至有種該當如此的錯覺。可他們先前,分明已經在鬧不和了。
阿鷂想不通,也忍不住好奇,看到雲水間外頭停著馬車,車頭上懸著安慶窯的燈籠,她一猜就是那人,糾結了好久還是決定來看看她。
畢竟斷了條腿,也不知她恢復得如何了。
「她還好嗎?」阿鷂小心翼翼地問。
時年搖頭:「不太好,瘦了許多,人也沒什麼精神氣。」
阿鷂惋惜。
「你在瑤里,如何得知她的情況?」
「王少東家來找的我。」
「王雲仙?」阿鷂詫異,「他親自去找你?」
時年無奈,說真的,見到王雲仙的那一刻,他的詫異遠不比阿鷂小,甚至還比阿鷂多了幾分防備。
那日送別公子,他沒有留下,隨著徐家母子返回瑤里。他是徐稚柳的書童,身契在徐稚柳手裡,不算是安慶窯的人,去留隨他自個兒。徐夫人也沒阻攔,事後將公子入土為安后,徐承枝拉他到一旁,問起梁佩秋與公子的交情,也和盤托出自己的懷疑。
是以,早前就對梁佩秋的突然接近倍感微妙的時年,當下順著徐承枝的思路,越發懷疑起梁佩秋的用意。
許多事已經無法深究了,他親眼看著公子為那人一步步機關算盡,寤寐思服,如何能不忌憚?可王雲仙卻說,她快要死了。
當他親眼看到梁佩秋的模樣時,一切疑慮隨之煙消雲散。
沒有人可以做戲到苟延殘喘的程度,也沒有必要為一個死人做戲,把自己折騰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思來想去,竟就是這個他一直沒有打心底認同過的人,為公子刻骨相思,焚香於神殿。
太荒誕了。
只有她。
除了她,好似也不會再有旁人了。
阿鷂聽時年講起這些自己完全不知道的內情,眼底莫名熱意喧騰。她強忍淚水,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她一邊拭淚,一邊看著不遠處荷葉掩映下浮動的水光,開始擔憂:「她在那裡多久了?是睡著了嗎?不怕水裡有蛇嗎?」
「誰跟你膽子一樣小。」
「是吧,我也覺得自己太膽小了,倘或我和她一樣勇敢就好了。」阿鷂喃喃道,「時年,我不想離開這裡,不想嫁人,不想和你們分開。」
「已經定下了嗎?」
阿鷂輕輕應聲,「我聽人說周雅風評不好,平日也好出入青樓,狎妓賭博,偶爾喝醉酒了還打罵下人,這也太可怕了。」
「你聽誰說的?窯廠里魚龍混雜,你一個女子不要孤身一人隨便亂跑,更不要聽人亂嚼舌根。」時年曉得她心裡在想什麼,只已經無力挽回了,「你仔細想想,倘若周雅德行差,大東家怎會把你許給他?」
阿鷂擺在膝蓋上兩隻玉雪糰子似的小胖手擰在一起:「也是,這世上有誰能比得過阿謙哥哥。」
「阿鷂……」
「我明白的。」阿鷂說,「只是這親事太急了,我有點怕。」
「你怕什麼?」
阿鷂搖搖頭,她也說不出來,總覺得阿謙哥哥一走,天就塌了。徐忠將窯務統統交給徐稚柳事先提拔上來的管事們,每日酗酒,少有清醒的時候。
一到清醒時,就和周雅書信往來,敲定婚期。在周家抬著聘禮下定后,雙方迅速達成一致,下月末就讓她出嫁。
哪有嫁女兒這麼著急的?阿鷂不免惶惶:「我爹會出事嗎?」
時年喉頭一哽,安慰道:「不會的,你別擔心,咱家窯廠那麼大,東家身子也康健,過了這一陣都會好起來的。」
阿鷂望了眼荷塘,沒再作聲。
時年擔心她會一直傷心,算算時辰,準備去叫梁佩秋。
「誒,我跟你一起。」小姑娘拎著裙擺跳下石階,無憂無慮似的轉著圈圈走過去,不想臨到池塘邊又生怯意,「我還是回亭子里等罷,葯湯還在那兒。」
時年搞不懂她腦袋瓜怎麼想的,一會兒一個樣。嘴上說要回去,眼睛還盯著此處,人已經走到這兒了,何必再假裝矜持?
他搖搖頭,扯著纖繩登上小船,先是喊了幾聲梁佩秋的名字,見無人回應,趕忙鑽進烏蓬船。
梁佩秋顯然不大好,已經燒糊塗了。時年忙叫人過來,和阿鷂兩人半拖半抱將她抬回屋裡,安置在榻上,此時葯湯顯出了關鍵作用,兩碗下肚,梁佩秋硬生生從鬼門關被拽了回來。
看她臉上逐漸退紅,人也清醒過來,時年大鬆一口氣,說道:「你要是也沒了,我真怕公子回來找我算賬。」
「就是!阿謙哥哥定要怪罪我們的。」
「沒事,死不了。」
她臉色慘白如紙,仍舊強顏歡笑,不免讓阿鷂想起徐稚柳。他也是一樣的,常讓人感覺如沐春風,可眼底總是有化不開的寒冰。
她常常想,為什麼阿謙哥哥沒有春天。
阿鷂到底沒忍住,嘴一張,哇哇大哭起來。她不管不顧地撲倒在梁佩秋胸膛前,興許是曾經有過共患難的交情,興許梁佩秋是徐稚柳最在意的人,她對面前這個外男沒有一點男女大防的意思,甚至想藉此迫著梁佩秋娶了她,這樣她就不必嫁給周雅了。
可就是這樣一撲,阿鷂察覺出不對來。
梁佩秋旋即也反應了過來。
她沒束胸。
對,因著白梨清楚她是女兒身,日常養病就沒注意,出門時太匆忙,也沒想到這事兒,因下兩人面面相覷,一個賽一個懵然。
好半天,阿鷂猛的直起身子,眨眨眼,沖她比劃了個姿勢。
梁佩秋認命地點點頭。
阿鷂歡喜異常,往常不解的癥結一下子都打開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竟是女子?!她和阿謙哥哥……他們是兩情相悅嗎?
她努力地眨著眼睛,期許梁佩秋能看懂她的意思。
梁佩秋也當真看懂了,只搖搖頭。
阿鷂不信,想說什麼,察覺到旁人還有一人,忙又捂住嘴。時年光看兩人打啞謎,已經一頭霧水,因下也不多問,只說:「你且歇一歇,待你好轉了,我送你回去。倘若你死在這裡,我怕王少東家會一氣之下剷平了雲水間。」
梁佩秋點頭應好,請他給自己一杯熱水。
雲水間多日未開門,哪來的熱水,時年也不撓,腳步打轉地跑出門去燒水。阿鷂憋了半天總算能說話了,撲過去又是一陣嗚咽,胡言亂語地表達著她的開心與傷心。
梁佩秋好生安撫了一陣她才平復心情。
兩人靜靜對視,一時無言。
梁佩秋說道:「可以和我講一講你們小時候的事嗎?」
阿鷂忙不迭點頭。
可以說,從她開始有少女心事的時候,徐稚柳就佔據了她心臟的全部。窯里都說徐忠屬意他,將來會招他入贅,配給她當阿郎,她自也沒有多餘的想法,安心等待長大的那一天嫁給他。
可她一日日長大了,和他卻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朝夕相處。
她感覺到他若有似無的迴避,男子不得擅進內院成為他的借口,忙碌變作掩飾,他的每一個躲閃都狠狠揪住她的心。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阿謙哥哥待她不如往日親密了?後來有一次家宴,爹爹喝醉了,趁機抓住他的手問:「我的女兒美不美?」
他目光低垂沒有看她,卻說:「阿鷂妹妹蕙質蘭心,將來定能嫁個好人家,得公婆厚待,夫婿同心。」
他父親早就沒了,哪有公公?那麼這個好人家指的必不是他。
她當即哭了,捂著臉跑回了房間,之後大病一場。再見他時,他正給爹爹送賬冊,兩人在花園小徑上迎面而遇,他腳步頓了頓,悉心問候她的病情。
她不肯說話,他似乎也有不忍,上前幾步摸摸她的發頂,輕聲喟嘆:「阿鷂,你是我的妹妹呀,哪有哥哥娶妹妹的道理?」
她抽噎著說:「可我們根本不是親兄妹。」
「你可知我有個弟弟叫阿南?」
「我聽說了,他很調皮對不對?」
「確實有些頑皮,還常不聽話,我離家太遠,許多事鞭長莫及,也不能就近教導他,有許多遺憾。可他終歸是我弟弟,我待他和待你是一樣的,即便沒有血緣關係,你也是我至親阿妹。阿鷂,當妹妹不好嗎?」 「妹妹有哪裡好?」
「妹妹才能永遠擁有哥哥呀。」
他應是清楚一個小女孩情竇初開的心思,或許是喜歡的,是仰慕的,是想佔有的,可那或許並不是愛。
她想了很久,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樣難過,自不再勉強,想著徐徐圖之。
爾後見面,她請求他不要刻意躲避他,哪有一家哥哥躲妹妹的?他笑著說好,兩人就又回到以前的關係。
雖然還跟以前一樣,但她知道有哪裡不一樣了。她仍舊有許多困惑,偶爾也會問他關於男女之愛,他總是蹙眉,深思之後繼而搖頭。
她轉而會意,叉著腰嘲笑他:「原來阿謙哥哥也不懂男女之愛。」
他當然不懂。
「那阿謙哥哥,你想過將來會娶什麼樣的女子為妻嗎?」
「我不知道。」
「為何不知?你沒想過?」
「那你說說,你想嫁給什麼樣的男子為妻?」
「這、這種事你怎麼能問我?」她跺跺腳,滿臉緋紅,「我不知道,我也沒想過!這樣吧,我們倆比賽,看誰先想出來。」
後來有一晚她夢裡出現個模糊的男子輪廓,那男子和她挨得極近,溫熱氣息拂在她耳畔,她心臟噗通噗通,嚇得坐了起來。
那人竟然不是阿謙哥哥。
難道她當真喜歡別人?
為此她還特地試探過徐稚柳。
那一年年關將至,白日暖窯神的祭祀活動結束后,徐稚柳被人請去喝酒,夜半熏熏然而歸。她潛伏在角門的花壇后,待人一出現,踉踉蹌蹌撲上去,握住他的雙臂,摸到他細窄勻亭的腰線,聞他身上的氣息。
咦,竟和夢中完全不同!
徐稚柳愣了好一會兒才將她推開,眼眸里俱是肅然,問她夜半不睡在這裡做什麼?她支支吾吾地回答道:「阿謙哥哥,我可能知道答案了。」
他問:「什麼答案?」
她羞羞答答地說起心事,絲毫沒有一個女兒家該有的內斂。徐稚柳又驚又呆,想起心學所說的由情至性,緩而接受了她的大膽,不經意間抿唇一笑,當頭月色都被羞煞躲了起來。
要說女孩家的心思有多敏感呢?徐稚柳常在外奔走,喝酒是常有的事,只那一晚有種異樣的溫柔。
她向時年打聽,時年也說不好,在酒樓外守著的時候,並不知包廂里發生了什麼,只偶爾聽到窗格里傳來的笑聲,若有似無夾雜著公子的無奈細語。
一切看似尋常的事物,必要過一些時日回味起來才顯得特別吧?也恰恰應了那句話——當時只道是尋常。
原來那一晚是徐稚柳和梁佩秋真正的開始。
《打漁殺家》的戲班子在大小衚衕巷弄里穿行時,黑子死在了烏衣巷。
阿鷂聽到消息已是年後,有一日徐忠發了好大的火,在家裡又摔盆子又摔碗,僕人們攔不住,請了她去。
她追問前因,方知後果。
徐忠並不關心黑子的死,只撫著膝蓋大罵:「他就是只白眼狼,餵了這麼多年還喂不熟!我女兒有哪裡不好,他竟還看不上,白瞎他的一雙狗眼!」
她覺著好笑,問徐忠:「那他到底是狼還是狗呀?」
徐忠氣短,憋紅了臉道:「狼狗不成嗎?」
「也成,就是不美。」
徐忠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爾後看著她搖搖頭,長吁短嘆:「我的女兒這麼好,以後不知要便宜哪個兔崽子。」
「喏,又是兔子了,怎麼我就不能嫁個好郎君,偏生這些狗啊狼的?」
徐忠哈哈大笑。
他心情好了才聽得進勸,於是她說:「您天天在外頭打麻將串門子和老對頭掐嘴架,要不就成天喝得找不著北,還不都是阿謙哥哥裡外奔走,替您看顧這一大家人和事。這麼多年,他是怎樣的為人您還看不明白?以後千萬別再說這些話傷他心了。您以為憑我一個人就能拴住他?他那樣有情有義,您待他如何,他便如何回饋於您,用不著搭上個姑娘硬栓,栓也不拴不住,便憑他良心,也會留下的。」
「你懂什麼?你是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他……」
「我確實不知,不過,他做什麼都有他的道理,您說是不是?」
「你就胳膊肘往外拐吧!」
他是有情有義沒錯,可也心比天高。在大龍缸寫那些罪證,能一把拉下太監算他本事,倘若一計不成,以後不知倒多大的霉!楊誠恭大小也是個地方大官吧,在景德鎮經營這麼些年,還不是被死太監斗走了,他一個平民能掀翻天不成?
徐忠是不看好的,心下惶惶,眼皮子直跳。
阿鷂勸了好久才按下他的猜疑,不想沒過多久,安十九又回到景德鎮。
民間傳說狐狸大王有九條命,輕易弄不死他,大才子設了連環計,才將將拔了一根狐狸毛,非但沒造成什麼傷害,還連累自己吃了大苦頭。
那時候她已知徐稚柳返鄉的計劃,閑暇時還幫著時年一塊曬過書,這點徐稚柳並未瞞她,只也沒說細,就說會安排好窯務再走,總歸是想回到家人身邊盡孝且再讀書的。
多年以來,他並未完全放下考學之志,人在窯業,心在遠方。小時候她曾幻想過當秀才夫人,那一定很威風,或許以他的麒麟之才,高中狀元未嘗不可,到那時她可就是狀元夫人了,平日里一些看不慣她的官家小姐,富商之女都要給她讓路,想想就很得意。
後來少女綺夢破滅了,她也不惱恨,依舊盼著他平步青雲,成為想成為的那個人。
「這樣你就會開心吧?」
「我現在也開心。」
她支著下巴哼唧兩聲:「人開心是會大笑的,你從不大笑,我以此推斷,這裡是束縛你的。你既然想走,那就走吧,希望你去的地方能讓你開心。」
他啞然一瞬,爾後摸摸她的腦袋,誇道:「阿鷂,你是個好姑娘。」
她仰起下巴,很是驕傲:「那當然!」
那些日子,他們都以為他會走,去一個有理想且溫暖的地方。
即便徐忠一無所知,即便他揚言要燒光他的箱籠,他們也篤定他不過嘴硬心軟,最後定能放手讓徐稚柳離開,可沒想到意外來得那樣快。
安十九一回來,他的弟弟就出事了。
她並不知曉在外院走動的那些男子手段能狠辣到什麼程度,或是對徐稚柳的手段存在偏頗的認知,故而認定凡過往種種,皆是安十九的過錯。
可涉及到阿南,她第一次產生了質疑。或許那個自小就調皮的小子,真會作出輕薄女子的糟心事來吧?畢竟沒人管得了那小子。
窯裡頭偶爾有些關於徐稚柳的閑言碎語,提及他那個在瑤里的幼弟,大多沒什麼好話,有人說他從小就會偷竊,還經常鑽女子被窩,爬樹下河逃課掏鳥窩司空見慣,乃是十里八鄉最大的混賬頭子。
若非徐稚柳一直打點鄉里族裡,他早就下大獄了。
如此說來,關於姦淫良家婦女一說,許非構陷。
她安靜地等待著下文,不想等來一場風暴。之後的變故朝著完全失控的方向疾馳而去,突然有一天徐稚柳變了,外面的人都在說他壞話,說他如何如何諂媚權閹,殺人如麻,又說他如何如何趨炎附勢,跪著往上爬。
她很生氣,也很痛心,囿於內宅力不從心,有那麼一段時間她將過錯都推給那個傳說中壞事做盡的渾小子,怪他害了徐稚柳,怪他絆住了他,也絆住了她。
最終,他們都被牢牢地束住了腳。
生死、去留,由命不由己。
好似眼前人也一樣,阿鷂回憶著,看向梁佩秋的目光變得同情而哀憐。她女扮男裝,方才能在男人的世界擁有一席之地,又如何能袒露心思,做阿謙哥哥的枕榻之人?
想必她心中也曾無數次掙扎過,最終和她一樣,認命了吧?
小姑娘絞動著兩手,顯而易見的失意:「你知道嗎?以前我可喜歡聽說書了,在說書先生嘴裡,我可是阿謙哥哥網羅天下名荷討歡心的未婚妻……」
故事裡她是那麼神秘,又是那麼傳奇。
哪怕榮辱都與一名男子共,她也開心。
哪怕她一直等他,而他留給她的只有那一畝方塘的誤會,她亦甘之如飴。
「可他們哪裡知道,我不過是他認定的妹妹,而你,你才是……」她非常清楚,十年蟄伏,只有在那一畝方塘,徐稚柳才能得到片刻自在。而那一畝方塘,是徐稚柳許給梁佩秋的。
只屬於她。
再無第二人。
「幸好你沒事。」阿鷂低下頭,掩去眼底湧上的一股熱流,期期艾艾望著梁佩秋,「你快好起來吧,別讓他擔心了。」
梁佩秋忽而眼泛淚意。
她真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倘柳哥還在……今朝又會是何等光景?她答應下來:「我會的。」
「那要好好吃藥哦。」
「也不要再受涼了。」
說話間,時年提著茶壺進來。阿鷂轉臉就罵道:「還說呢,不都怪你嗎?天還沒徹底熱起來,你就讓她一人在船里,幸好我事先準備了人蔘湯。」
「我……」
兩小隻作勢就要掐架,梁佩秋強撐病軀調解,見他倆左一嘴右一嘴互不相讓,想起昔日茶樓的情形,那時徐稚柳看著他和時年打嘴仗,亦似看著小孩兒般寬容與溫柔。
只那樣的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說起前一陣兒送徐家母子回鄉,時年亦萬分唏噓。徐夫人原先就已病重,突逢噩耗更是一病不起,在回程路上就走了。
臨終前,她交代阿南將自己和他們的父親葬在一處。至於徐稚柳,或許山水間才是他的歸處。
阿南不肯,徐夫人也不勉強,絮絮叨叨交代良多,溘然長逝。
經此一事,阿南成長了許多。消息經由徐氏家族傳回景德鎮,徐忠原想派人把他接到身邊來,被他拒絕了。
他說:「我要留在這裡,為母親和兄長守孝三年。」
問及他今後有什麼打算,他沒有沉默太久,看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面上呈現出一種與少年完全不符的深沉,語氣肯定:「我要讀書,考取功名。」
他說,「我想親眼看一看兄長曾經嚮往的天大地大,心之所向。」
時年每想起那一幕都忍不住眼眶泛紅。
「公子積蓄不多了,僅剩的都留給了他們母子,這些錢原是公子準備回鄉的……退路。」
在他們收拾箱籠打算離開景德鎮時,徐稚柳所做的打算原比他想到的要多,「公子已早早去信族長,準備盤兩畝薄田,在村上興辦私塾,把以前的老師請回來。他原是打算回瑤里繼續讀書的,他那樣的才華……可是,後來也不知怎麼的,積蓄竟然花光了。我管著公子的日常吃住,也不知他花用到了何處,方才去書房收拾,才知道原是被一個祁門來的王大夫哄騙了去。」
時年抱怨,「那什麼大夫,華佗在世嗎?一次診費竟這麼貴!阿鷂你日後嫁去祁門,得了機會定要幫我打聽看看。」
梁佩秋渾身一震,激動地抓住時年的手:「你、你說什麼?祁門的王大夫?」
「是呀!我在公子書案上看到了那王大夫坐診藥鋪的契據和藥方,都是一些名貴的大補藥材,可我想來想去,那時節公子沒有病過這一場呀……再者說,這麼大筆花銷,若是公子取用的,我怎會不知?」
時年話音一頓,忽而想起什麼,定定看著梁佩秋。
「我記得,約莫黃家洲洲民鬧事那一陣,你似乎在山上遇到了泥石流?」不等梁佩秋回答,他一拍腦門,「就在出事前一晚,你不是還強行塞了一個五福盤扣給我,讓我轉交給公子嗎?那王大夫,莫不是為你請的?」
三人眼觀鼻鼻觀心,誰也沒有說話。
好半晌,阿鷂先打口打破了寧靜:「要我說,都是狐狸大王的錯,成天惹是生非。若不然阿謙哥哥何至於此?」
時年附和:「公子原先打算剷除了這顆毒瘤就回鄉,箱籠已收拾好了,誰想他被召回京城,還能脫罪回來。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刑律都被他們玩壞了!公子被逼得無路可走,每夜枯坐燈前,廢寢忘食。若非傷了身心,怎會燒不好一隻碗?可恨,權閹當真可恨!」
他又說,「倘公子沒有蹚這渾水,沒有替楊公正名,興許……」
「那就不是他了。」一聲嘆息后,梁佩秋望著窗邊一泓月色,喃喃低語,「再來一次,他還會這麼做。」
阿鷂默默垂淚。
屋子裡安靜了一會兒,時年又是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方才去書房,是有件東西要轉交給你。」
時年在胸口摸了摸,掏出一隻布囊遞過去,「我也不知道公子是何時準備的,只他曾經交代過,若有一天他不在,就讓我去書房取這個給你……」
那桌案下的暗格里都是徐稚柳的密信。他去得突然,沒有來得及交代,時年也不知如何處理,且先放在那處,只拿了布囊出來。
梁佩秋接過布囊,用手摸了摸,像是書信。
時年示意她打開,裡面竟是一張房契!
雲水間的房契!
時年猜到了徐稚柳的用意,已震驚過一輪,當下不那麼震驚了。「興許是因為公子知道你在景德鎮沒有置宅,才把唯一的房產留給你吧?他舊時的衣物和書籠都還在,且看你如何處置。」
現如今不會因為這間屋子的主人是徐稚柳而退避三舍的恐怕只有面前這人了。
雖然難以想象,但來的一路上時年已經接受了徐稚柳的種種安排,這或許是最好的安排。
「遮風擋雨的屋瓦也好,冬暖夏涼的抱廈也罷,小神爺想要什麼不可得?公子又何必贈你一間小院?」
時年打趣了一句,又正色道,「你應知曉吧?公子從未視你為對手,非你不配,而是他志不在此。他很珍惜你的天賦,常在外人面前誇讚你的本事,隔著一條河就能斷定窯內火候的神人,當真稀世罕有。梁佩秋,你能明白他的心意嗎?他多麼希望你能在景德鎮闖出一片天地來。」
梁佩秋早已淚流滿面:「若我不可得,便是這終生難圓的夙願吧?他曾答應帶我看一看這片荷塘,我也一直期盼那一日的到來。我想看看每當他疲憊、孤獨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接住了他……」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他說他慕夏。
他是真的慕夏啊。
他贈她棲息之地,贈她一片冰心,他的心縱飛去太和殿,卻仍贈她一片桃花源,雲水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他到底如何作想?是我錯了嗎?我……我終究傷了他嗎?」
梁佩秋捧著那一紙薄薄的房契,哭得喘不上氣來,「柳哥,你可以告訴我嗎?你從來沒有變,對不對?」
看到梁佩秋終於大哭了起來,時年揪住不放的心,陡然泄了氣。
哭吧,哭吧。
哭出來就好了。
至夜半,屋內終於恢復安靜。
就在時年支著手肘昏昏欲睡時,梁佩秋叫醒了他。
「怎麼了?」他忙起身,揉著惺忪睡眼小跑過來,「可有哪裡不舒服?」
梁佩秋搖搖頭,望著窗外說:「時年,你看今晚的月亮。」
「嗯?」
「是不是又大又圓?」
時年一聽,心尖兒直顫。
梁佩秋笑了,笑得滿目赤忱:「你願意陪我去看看獅子弄的月色嗎?」
這是一章大大大大肥章。
前面有兩個問題忘記交代了,一是阿南科舉,可能會開一下金手指,主要是時間線的問題。
另外就是徐稚柳以身殉窯,技術上面如果無法實現的話,就只能忽略邏輯,以劇情為先了。
最後,小梁正在涅槃期,期待小梁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