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71章
「時年,他為何夜夜都來巡視窯廠?」
「曾經我也問過公子這個問題。景德鎮窯火千年不滅,鎮中百姓幾乎都吃這碗飯,亦敬畏童賓窯神,不敢褻瀆。三窯九會常有巡邏衛兵,獅子弄這條路走了千百遍,從未遇過什麼宵小,按說不必擔心治安問題,可公子還是夜復一夜,不管有多忙碌都會親自巡窯,我當時也覺得納悶,只那時年紀小,並未領會其中深意。」
「他如何說?」
梁佩秋走到獅子弄某片院牆下,一抬頭就能看到自己曾經爬過無數次的梨樹。時年正告訴她,昔日徐稚柳的回答:
世間雖大,眾生卻在一片月光下,活在同樣一個世道里。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若多走一些路,就能多做一些事,又何樂而不為?
梁佩秋聽完,神色落寞,眼中隱有凄婉之意。
其實她心裡早就隱隱約約有一個答案,只猜想和真的聽到感覺是不一樣的,深藏在心底醞釀了許多年的期待終於得以驗證,她本應開懷,然命運弄人,終究晚了一步。
他不能在草長鶯飛的二月天,回歸理想的詩人田園,而她亦無法追隨那片永恆的月光了。此後獅子弄的那條路,梁佩秋每一夜都會走。
「時年,可以請你再回去一趟嗎?將這些書送給阿南可好?我本也想回瑤里看一看,只現在恐怕走不掉了。夏瑛大人一死,鎮上人人自危,湖田窯和安慶窯都……你送到之後,便留在那裡陪阿南,他年紀尚小,需要人照顧,我這裡你不用擔心。」
「你想做什麼?」
「我能做什麼?只是做好本分罷了。你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
「這本《橫渠語錄》你也不要了?」
「上面有他的註腳,我想阿南比我更需要它。」
「可你……」
「我擁有的已經夠多了。」
其實一個永遠不會再出現的人,留下的東西怎會嫌多呢?她只是割捨不下那片月色,也愛屋及烏,割捨不下同一片月色籠罩的人。
更何況那人是他阿弟,便也如同自己阿弟。
她還要送阿鷂出嫁呢,答應她了,會給她準備一份「嫁妝」。像兄長給妹妹的陪嫁一樣,以全阿鷂的念想。
她沒有經驗,也找不到人商量,思來想去,厚顏求到梁玉面前。
梁玉冷眼瞧著她的憔悴,啐罵了句殺千刀的。爾後一揮手,豪情萬丈,脂粉鋪子、金銀玉器店走一遭便化解了她的尷尬,末了拐著彎地鼓勵她振作,誇她字好,旺鋪。
哪裡是她字好,分明有人教得好。
她想,景德鎮和那人留給他的東西太多了。
她走不掉。
只好揮揮手,對時年說,你走吧,以後別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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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世有書記載,這位出生於萬慶年間的小神爺,一直到生命的盡頭,仍為著一片月光而活。
托時年將《橫渠語錄》並徐稚柳生前的手札一併送回鄉下給阿南后,梁佩秋沒了後顧之憂,盡可放開手腳去做一些事,於是向王瑜辭行。
王瑜在她開口前先出聲打斷:「今日下午要開窯,你先隨我去一趟窯房。」
到的時候正趕上龍窯口子大開,伕半師傅們正相繼把瓷器裝進匣缽。這裡面,不同的器具也講究不同的擺放燒法,原因是瓷器上的釉在燒制過程中是完全熔融的,且有流動性,冷卻後會粘住接觸到的物體。如果直接燒一撂有釉的碗,那麼得到的就是一撂粘住的碗,但是瓷胎不會粘。
一般成瓷底部都有一塊無釉的部分,也許在其他位置,那就是燒窯時放在窯板上的部位。
一撂碗,碗口向上放入匣缽,就是疊燒。為了防止粘連,他們通常會把碗內部的釉刮掉一圈,大小和底足一樣,再把另一個底足無釉的碗放上去。碗之間只是胎接觸,就不會粘,叫澀圈疊燒。
偶爾也會在碗之間加一塊泥片,叫墊餅疊燒。還有支釘疊燒、托珠疊燒、砂堆疊燒等等。不論哪種疊燒,碗的內部都有缺釉的部分。
王瑜指著匣缽笑說:「還記得你第一年剛來時的情形嗎?什麼都不懂,咱們這邊多是碗口朝上,就叫疊燒,宋代時最著名的定窯,常給碗倒扣著,就叫覆燒,雖都是碗口缺塊釉,但正著反著釉流動的方向能一樣嗎?這點常識就是景德鎮牙牙學語的孩子都曉得,你呀,非但不知,還經常搞錯。」
覆燒和疊燒法大相徑庭,她尚不知曉,更不用說汝窯、越窯多採用支釘疊燒的區別在哪了。問到她時,她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裡面寫滿稚童的清澈懵懂,可愛地讓人氣不起來。
可她有一顆好學的心,遇見什麼都善於詢問,並不怕羞,也不怕被人嘲笑,有的師傅性子隨和,一邊做工還能一邊和她講話,有的師傅嫌麻煩,則會讓她躲遠點。
既認準了她當關門弟子,王瑜就狠下心來鍛煉她,給她扔到窯廠不管不問,任其自由生長,沒想到她天生有一種調度能力,僅僅三個月就能做到對燒瓷的每一個環節都掌握有度。
這邊師傅開始裝匣缽,另一邊她就會安排收紗帽的師傅進場把上一座燒好的瓷器往外搬。收紗帽師傅們需得穿棉衣棉帽,戴大厚手套,忍受高溫入內搬運,用窯內餘溫烘乾瓷坯,每每她都會讓人準備好涼茶和井水鎮過的毛巾,還會事先請大夫入場,以防萬一。
等到匣缽裝好,就是師傅們入場滿窯。
窯里不同位置的溫度不同,則需要把相應的瓷器擺放到相應的位置,這一點也相當考驗師傅們的功底,偶有不注意放錯位置的,她都會第一時間發現,調度到其他位置。沒事時,她通常會手捧一本冊子在旁寫寫畫畫,一刻閑不下來。就連最後把窯門砌起來這一步,她也不會大意,會盯著師傅們留下兩個大小均勻的孔,以便一個進柴,一個點火。
燒窯是個大工程,有多費錢就不贅述了。這些年多虧梁佩秋,成本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成瓷率也大大提升,光是其出色的業務能力,就足以讓王瑜珍之重之,更不用說中間還有一層師徒情誼。
王瑜待她,比之徐忠待徐稚柳分毫不差。
若要當真說哪裡差了,只一點——她過於良善天真,龜縮於火爐,不懂世故,而他歷經沉浮,世故太深。
一些事情,她想不到,不會做,他卻不能束手旁觀。
起先用她來牽制徐稚柳,實是下下策。可若捫心自問,他也不後悔。王瑜嘆道:「佩秋,你怪師父嗎?」
時至今日,梁佩秋並非毫無察覺,只許多事不能單論是非對錯,她搖搖頭:「師父,你別這麼說,是我不爭氣。」
「我知道你心性如此,談不上爭不爭氣。你若當真有那股子上進心,興許我還怕了呢。」
就說徐忠那老東西吧,對內把徐稚柳如珠如寶地供著,對外總有一些微詞。尤其幾杯馬尿下肚,更是口無遮攔。
少年人太厲害,未免顯得家主平庸。徐忠就曾提醒他未雨綢繆,只他並非徐忠,安慶窯的榮辱面前,他個人的榮辱不足為道。
他不怕把安慶窯交給梁佩秋,只怕她不肯接。
亦或,接不住。 「你還記得剛來的時候,咱們有幾座窯嗎?」
梁佩秋回憶道:「三座。」
「是了,你再看看現在,光是龍窯,咱們就有三座,以前要和專門燒匣缽的窯廠買匣缽,現在用不著了,咱們自己燒匣缽。原來不做坯,現在也有了做坯的工坊,是燒做兩行的大戶了,我看著它一點點地壯大,到了今天,它幾乎凝聚我一生的心血。誰要敢動安慶窯,我一定跟他玩命。」
「師父……」
「你先聽我把話說,師父到了這個年紀,不忌諱那些個字眼,死有何懼?無非兩腿一蹬的事,若不是放不下你和雲仙,我早就享清福去了。佩秋啊,你可知我一直想把安慶窯傳給你?」
梁佩秋慚愧垂首。
「師父待我有如親子,您的心意我怎會不懂?只我能力有限,怕是料理不好窯內大小事務,辜負您的良苦用心。」
「你不用拿這些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我,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今日是來向我辭行的吧?這一去你打算好和那太監玉石俱焚了,是嗎?」
梁佩秋一震,驚訝於王瑜洞若觀火的本事。
「你呀,有什麼都寫在臉上了,哪裡能瞞得住我?當初為保徐稚柳那隻春夏碗,你不惜斷腿得罪安十九。安十九看在萬壽瓷的面子上,暫時沒有動安慶窯,可誰也不敢保證萬壽之後他會做什麼。湖田窯是景德鎮民窯之首,官搭民燒的包青窯首選,要說有哪個民窯敢保證最大可能性搭燒御窯廠的瓷,且能定期定量包內廷滿意,也就湖田窯敢誇這個海口,便是御窯廠,在大小事上都要讓著湖田窯幾分,可徐稚柳一死,安十九明面上沒有大動干戈,私底下不也一點點切斷了湖田窯的命脈嗎?沒人敢去找湖田窯合作,時日一長,誰經得起那個消耗!」
這就跟殺人不凌遲一樣,非要一點點放完對方的血才肯罷休,手段何其狠辣?
「安慶窯尚在湖田窯之後,當真沒了利用的價值,又何來指望他手下留情?」
太平世道里你好我好,當然沒必要鬧個頭破血流,可一旦危及權勢地位,區區民窯而已,任憑盤子搭得再大,也不過是朝廷養的狗。
殺了一條狗,還有另條狗看家護院。若另條狗也不聽話,那就再找一條狗。偌大的王朝,還能找不到更聽話的狗嗎?
王瑜知道,在安十九眼裡他們什麼都不是。
「你以為離開安慶窯,就可以免於拖累我?你想過嗎?沒了小神爺的安慶窯,對安十九來說還有什麼價值?一個縣官尚且可以在景德鎮無聲無息地死去,何況當日同夏瑛一起唱對台的我?你是想看著我有一天也無聲無息地死掉嗎?」
「我不是!師父,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沒有,我王瑜也絕不會是這種窩囊的死法。你要知道,小神爺一日在安慶窯,安慶窯才有一日的利用價值,畢竟放之整個江西,沒有第二個跟你一樣有神賦的把樁。即便他安十九想做什麼,也要顧及御窯廠的顏面,輕易動不了你的生死。再說萬壽節臨近,今年御窯廠與民窯會進獻十件絕世珍品的誓言已經立下了,光一隻春夏碗遠不足以讓安十九重獲聖寵,以你的天賦,定能完成任務。你一定要把握好這次機會走到御前,一旦到了聖人面前,你的生死就有了新的考量,你所代表的安慶窯,也會讓安十九有所忌憚。小梁,我們只是升斗小民,翻不過天去,縱我對你有這樣那樣的期待,我最期待的仍是你能好好保重自己。在惡人手底下求生雖不容易,可好歹能活著,活著才有希望,不是嗎?」
他從王雲仙那邊打聽了她近來的動靜,原以為她灰心喪氣,會一走了之。不想重振旗鼓,卻是要和他劃清界限,一心赴死。
當真是個傻子!
難道他不知,她的存在是一柄雙刃劍嗎?得之是她,失之也是她,可安慶窯還有別的選擇嗎?沒了倚仗,只會死得更快。
王瑜不怕打開天窗說亮話,且說得直截了當。梁佩秋和安慶窯是綁在一起的,這輩子是生是死,都要綁在一起,榮辱與共。
「既然打起精神了,先前落下的窯務儘快熟悉起來。御窯廠那頭催著交納貢瓷珍品,你得空了好好想想,萬慶皇帝喜好仿古巧思,這方面是你擅長的,不拘好壞,先燒出來再說。得讓那太監親眼看到東西出來,才能有所忌憚。」
梁佩秋聽懂了王瑜的意思,可她不認為有了什麼不可替代的本事,就能令安十九忌憚。似徐稚柳那般,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安十九若有容人之量,也不會在徐稚柳死後還要鞭他的屍了。
她用一條腿換來了柳哥的春夏碗,讓他顏面盡失,他怎會容忍?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動手。
很快這一天就來了。
在此之前,梁佩秋並不打算坐以待斃。王瑜說的對,就算她和安慶窯撇清了關係,就算她讓安十九出了氣,恐怕他也不會放過安慶窯,放過王瑜。
安慶窯也是她看著一點點壯大的,沒道理任由壞人糟蹋。
她去了一趟巡檢司,原想從吳寅處得到一些助力,或打聽一下徐稚柳之前的計劃,不想吳寅出公務不在江西。
她仔細一想,是了,也只有這種時候,安十九才敢對夏瑛下手。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是安十九所為,但沒有人懷疑除了安十九以外另有兇手。
若想擁有立身之本,必須找到足以掣肘安十九的利器。會是什麼呢?她一路想著,沒有頭緒。回到小青苑時,王雲仙已在等她。
少年彩袖寬靴,衣袂飄飛,乘著祥雲,如仙如聖。
他讓人準備了暮食,兩人時隔數月,再次坐到一起,竟有隔世之感。如煙火絢爛的晚霞,將梁佩秋切切實實拉回到現實中。
她想起這段時日對王雲仙的疏忽,心下抱憾,對他道:「雲仙,對不起。」
王雲仙夾了塊肉脯到她碗碟,舒朗俊逸的面上浮現一抹調皮的笑意:「這句話你說過太多次了,你明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句。」
「那就……謝謝你?」謝謝你請時年回來,謝謝你默默陪伴,謝謝你不遠不近沒有相逼,謝謝你時時刻刻記掛在心。
謝謝你的存在。
王雲仙聽懂了她的意思,亦是莞爾:「你再同我生分,我的拳頭就要不聽話了。」
「想必你早就有此歹意了吧。」
「是嗎?這都被你看出來啦……也是,我的確早就想狠狠揍你一頓了,看你要死不活的,我當真痛心。」
現在好了,她能和他開玩笑,必是大好了。
王雲仙單手搭在椅背上,回首望向燒紅的天際,無不感恩地想著,謝天謝地,她終於好起來了。
他出生至今從未這麼虔誠過,感謝老天,感謝各路神仙,感謝祖宗在天有靈,感謝世間萬物,感謝一切富含希望的存在,讓她活了過來。
當然,王瑜的隱憂也和他說了,他不乏威脅地將她的命和安慶窯綁在一起,王雲仙非但沒有生氣,還抱著自家老頭原地轉了好幾圈。
感謝老頭,感謝安慶窯,感謝同生共死的恩與債,讓她留了下來。
王雲仙熱淚盈眶地想著,這真是很好很好的一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