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94章

  晚間回到安慶窯,白梨將廚上熱著的暮食提到小青苑,伺候梁佩秋用飯。


  夏季時令長,天黑得也晚,白梨乾脆將窗帘拉起,飯食一一鋪陳在長條楠木桌上,擺兩件插著牡丹月季的青瓷瓶,輔半截噗呲噗呲燒著的燈燭,亂糟糟一通布置,且叫梁佩秋來看。


  梁佩秋從書案後起身,略瞥了眼條桌,光線尚可,遂攜著一堆書卷挪到窗前。


  看白梨眼神閃爍,在一旁不住朝她眨眼睛,她恍然覺察到什麼,掃過長桌上一應物事,勉強點頭應了句好。


  白梨單純,看不出大東家一言難盡的表情,高興道:「我看酒樓里茶席是如此布置的,也跟著學了學。東家看著心情好點,也能吃多點。」


  梁佩秋笑納了。


  不過以她的審美,青瓷瓶插紅牡丹實在有點狂放大膽,正對案幾擺著好像王雲仙在盯她吃飯,胃口真好不起來。她勉強吞了口飯,又起身跑到屋外,從檐廊下一溜高高低低的瓶罐中挑了只粗陶質地長滿裂紋的細口瓶,換了青瓷,如此在斜陽下就著一方舊式雕花大窗,更顯山水秀色,怡情怡心。


  怕白梨小姑娘傷心,梁佩秋還想安慰一下,卻見她趴在案頭,認真地翻起了卷宗。


  梁佩秋順勢走過去,夾起一筷子青筍,問她:「你識字?」


  白梨靦腆地搖搖頭:「它們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們。」平日里看東家在書海忙碌,她其實很是艷羨,「我這樣的人家,女孩少有讀書識字的,東家你真厲害!」


  梁佩秋不想說其實是因為被當成男孩養才有讀書識字的機會,故而一笑,回道:「我學問一般,只略微看得懂字面而已。」


  「這也很厲害了!」


  梁佩秋看她眼睛忽閃忽閃的,很嚮往的模樣,便道:「那你願意的話,得空我可以教你認字寫字。」


  「真的嗎?東家你對我真好!」


  小丫頭一時高興,忍不住蹦躂好幾下,發現自己沒了規矩,又忙矮下身,催促梁佩秋快快用飯。


  梁佩秋示意她不用拘謹,藏架上的書可隨意看。


  天邊雲霞乍紅,山巒起伏猶如海市蜃樓。她想著白日在縣衙周齊光的一席話,不禁出了神。忽而聽見一聲極低的似乎是疑問的嗟嘆,回頭看去,白梨正朝她笑:「東家,我打攪你想事情了嗎?」


  「沒事,怎麼了?」


  「哦,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看錯,這兩封文書是同一個人寫的嗎?」


  梁佩秋湊過去看了看,她手下一件是徐稚柳生前關於百采改革的手稿,筆跡略顯潦草,但看得出是自成一體的正楷之風。


  另一件是她今日從周齊光那邊帶回的新政后民窯新氣象隨采記錄,行書風流,是典型的智永體,介乎草書與楷書之間。


  兩封文書字型相似,風格卻是迥異,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字跡。


  白梨得到答案也不驚訝,吐了吐舌頭:「我看著也不像一個人寫的,只是有些字又挺像的,讓我有點拿捏不準。」


  「是嗎?」


  「諾,你看這個字,我看東家你寫過,你最後一點習慣落在鉤上面,但這兩個人的點都在鉤後面。還有這個字,一橫中間為什麼要斷開呢?好奇怪,你們都是斷開的。」


  梁佩秋本沒在意,每個人書寫習慣不同,點和鉤的位置相同不能證明什麼,可橫中截斷這一習慣,和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而她也是故意學徐稚柳才慢慢養成習慣的。


  她不由地拿過兩份文書一一比對,字跡確系有天壤之別,可仔細分析的話,書寫習慣居然一模一樣,譬如點和鉤的位置,譬如左右結構的字體先寫右後寫左,如此最後一筆的重心不一樣,筆墨輕重也不一樣。


  她不確定周齊光給的這份文書是誰寫的,但是,和徐稚柳用筆習慣的一致程度,讓人莫名地悚然和怪異,繼而生出一種異樣感。


  這本是白梨的無心之舉,可能小丫頭也沒想到其中能有什麼關聯,略看了看就放下了。梁佩秋心頭卻似添了堵,熱騰騰的飯食也不香了。


  用罷暮食,白梨端了湯藥過來。逢梅雨季她的腿疼就沒消停過,是以外敷之餘,不得已添了幾劑內服湯藥。


  葯是白梨下午和時年約好在街上取的。


  自年初在安十九跟前演戲,雪地里被打重傷了一回,時年身體也落下些毛病。梁佩秋給了他王雲仙去祁門求的方子,經過調理后,他身體大好,是以去藥房又配了幾副葯,偷偷送給梁佩秋,末了還笑話她進出都有尾巴,這點小事就代勞了,叫她不必客氣,新年多準備幾個紅封就行。


  梁佩秋聽了微微一笑,問他近況如何。


  白梨說:「他原就是湖田窯出來的,回去還不是跟回家一樣?徐大東家很器重他,把他調到前院了,現如今跟著張管事整日進出,也能打理些簡單窯務了。」


  「阿鷂如何?」


  「因著和離歸家,街頭巷尾說閑話的人不少,徐大東家被氣得發了好大的火,將人拘在家裡不準出門呢。」


  梁佩秋深諳徐忠的脾性,雷聲大雨點小,氣過一陣就好了。何況阿鷂是他心尖尖上的寶貝疙瘩,怎麼都不會放任不管。


  如此也好,有阿鷂在旁協理,張磊主掌窯務,即便徐忠不得不酗酒裝瘋掩蓋鋒芒,湖田窯也能正常運作。


  如今橫在面前的、最為緊要的便是成立陶業監察會。想要拔除三窯九會的毒瘤,無異於虎口拔牙,如何都不可能越過安十九去。可是,要怎麼做才能讓安十九心甘情願地被拔牙呢?


  雜亂的事情一多,一些看似緊要又不那麼緊要的事就被拋諸腦後了,梁佩秋又理了理窯務,一一核對完目前窯口的債務,心下有了章程。


  三更天時,她照例巡窯。


  獅子弄的上下山這條路她如今走習慣了,一個人也不覺得深夜寂寥,反而夜越無聲,心境越是清闊,能得幾分難得的自在。


  忽而聽見一串腳步聲,不知是何心理作怪,她鬼使神差地往旁邊一鑽,躲到了樹后。


  不久,前方暗巷的岔路口緩緩走出一道身影。


  即便月夜稍暗,梁佩秋還是一眼認出了對方——不算陌生的人,已見過四五回,下午才剛舌戰過一輪,就是那新上任的浮梁縣令周齊光。


  縣令大人如此悠閑,大半夜不睡覺一個人出來瞎溜達嗎?可公館路離獅子弄不算近,走路需得半柱香……


  正好奇時,緊隨其後又出現一道身影。


  還是熟人。


  吳寅快步上前,同周齊光並肩而行,低聲說了句什麼。那人唇角微動,溢出一聲笑。


  沒有試探,沒有偏見,沒有外在的一切,極為清冽的一聲笑。


  梁佩秋陡然震住。


  見他們走去和自己相反的方向,她沒有再躲,從樹后出來,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夜裡沒了白日的暑氣,僅穿單衣略顯清涼。


  她的肩頭不自覺抖了抖,腳下稍快,踩過積水的土坑,鞋底和樹葉沙沙作響。


  不遠處的兩道身影齊齊停住。


  吳寅問:「怎麼了?」


  徐稚柳收迴向后看的視線,搖頭示意無事,又重複方才的話:「她的一舉一動我都要知道。」


  「你放心,已經派人盯著了,說來也巧,我的人過去,發現還有一撥人在盯著她。你猜是誰?」


  徐稚柳無所謂他的挑逗,除了安十九不作他想。只他沒想到時隔一年多,安十九的疑心病更重了。


  即便當著面親自教訓了時年,把人打得奄奄一息,后又在京中屢次表忠,獻上皇瓷。做到這種程度,仍未取得安十九的信任嗎?


  她就這麼想攀上他?


  「不過他們盯管十分鬆懈,我想安十九很快就會撤回那些人了。」


  「是嗎?」


  徐稚柳面上的笑淡去了,「或許不等撤回,他又將起疑了。」


  吳寅一聽這話,就知他要行動了,不禁為梁佩秋捏把汗。


  好好的女子,騙誰的感情不好,偏惹了這位。 自打得知梁佩秋的真身,吳寅就似開了竅,對此前徐梁二人的種種有了更深的、或許並不存在的解讀,於是從他的角度看去,徐稚柳恨得越深,愛就越深,是以再怎麼報復其人,恐怕也英雄難過美人關。


  不過這誰說得准呢,吳寅一個大光棍,也就紙上談兵罷了。


  /

  半月後,御窯廠按照內務府禮單燒出了第一批冬令瓷,結果令人驚掉下巴。


  其實安十九到景德鎮四五年間,從未管過窯務,除了借勢逞威風撈錢,粗活累活都交給了底下人去干,包括萬壽瓷數十萬件的成品,全靠大總管掌眼。


  大總管點頭了,他也跟著點頭,裝出幾分懂行的樣子,亦或故作高深讓人看不出深淺。


  然而冬令瓷的這一批成色,即便他一個外行看了都直呼要命,何況大總管是背著荊條過來請示的。


  這質量不說夠得上萬壽瓷之七八,就連一二都嫌磕磣。


  乍一看,裡頭水平還參差不齊,有的瓷質粗糙,釉面斑駁,沒有半點火氣,有的碗口瓶身甚至有明顯破損,款識也寫得亂七八糟,沒丁點水準,與最初拿給安十九看的樣目瓷差之千萬。


  安十九氣到全身發抖,一腳踹翻大總管:「你就讓我拿這些去和陛下交差?說,究竟出了何事!」


  大總管後背擦地一陣生疼,卻也顧不上,連滾帶爬地跪地求饒:「大人饒命,請聽下官解釋。非窯廠工匠怠慢,而是自打匠籍制被除后,工匠們的去留也跟著改變。民間為網羅優秀工匠,開出高價,御窯廠有些老師傅就、就……」


  這只是原因之一,不過沒等大總管說完,安十九就搶白道,「堂堂御窯廠,難不成還比不上民間窯戶嗎?他們能給多少,叫你幾個匠師都摟不住?」


  大總管不敢虛報,抖著手指比了個數。


  安十九眉頭更深了:「這個數御窯廠給不起?」


  「以前給得起,現、現在……怕是難了。」


  安十九意識到情況超出預想,由著左右護衛抬來貴妃榻,往上一靠,聲音幾乎綳成拉滿弓的弦:「不要跟我繞彎子。」


  大總管嘆了聲氣,不得已將深藏於心的欽銀一事和盤托出。


  這事兒若當真上頭沒撥款,鬧起來內務府鐵定完蛋,是以他們說撥了,那肯定撥了。至於多少款項暫且不提,總之不至於連幾個老匠師都請不起。


  再者說了,御窯廠的工匠走出去肩上可插小黃旗,到哪兒都會被高看一眼。那是皇家給的牌面,即便略低於市場價,也多的是人搶著干,少有人會跳槽。


  是以,這筆款項必是短缺巨大,且有一段時間了。


  當安十九聽到已有半年余沒發工錢后,心口突突地跳,當即一個起竄,像只蓄勢已久的獵豹直衝大總管面門而去,恨不得將大總管原地踹死。


  周元在一旁緊緊拽住他,又示意左右將大總管提留遠一點,免得誤傷。待到安十九對著園子里的花草樹木撒出火氣,才又把人提溜回來。


  「到底是何緣由?你不準隱瞞,給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大總管如喪考妣般跌坐在地,一副有口難言的苦相。


  他管著御窯廠十多年了,自打到了這地界兒,內務府撥的款項就沒一次足額到過廠里。


  他雖不是勛貴人家出身,但能擔此要職,家裡多少是有關係的,回去后和大人說了,只被吩咐一句不要聲張。


  他知道這是朝廷墨守成規的一套辦事論調,層層盤剝是必然的,能到手七八已是當官的手軟,他應當心滿意足。


  他生性膽小,不敢惹事,便也滿足於現狀。


  興許打量他是個知情識趣的主,周邊的兄弟單位從沒找過他麻煩,他在這位子上也就坐得越發穩當起來。


  頭幾年撥款還算趁手,實在不夠周轉時,拆東牆補西牆也未嘗不能周全。


  主要事情開了頭,就是覆水難收,那時不是沒想過上報朝廷,可他一個品階都沒有的小官,如何越過上官上報朝廷?他能活著走出江西嗎?


  他知道答案是不能。


  加之從前是匠籍制,匠師在民間地位不高,即便景德鎮是出了名的內務府後花園,皇帝的心頭好,匠師們也不過給皇帝打工的下等奴罷了。有多少給多少,不敢有怨言,這也助長了他的「知足」。


  直到去年萬壽,數十萬計的御用瓷下達地方,量大到難以計算耗費。或許也是因為量太大了,那些「手」從中撈錢時沒個數,從本就不多的欽銀里扣了又扣,最後留給他的只有一地雞毛。


  這些年來邊關戰亂不斷,經濟不景氣,國庫虧空。為皇帝慶賀萬壽,六部幾乎掏空家底,如今是一點也不剩了。


  他知道情況有多難,即便厚著臉皮伸手要錢是,上面也不會給,於是將欽銀取出少許用作定金,先行打發了搭燒萬壽瓷的民窯,剩下少許用作御窯廠周轉用度,其他一概先拖著,拖到萬壽結束,不得不面對現實。


  誰知冬令瓷緊隨而下,欽銀再次吃緊,這次當真雪上加霜,一根雞毛都沒了。


  匠師們被拖欠半年工錢,早就鬧著要走。一聽冬令瓷又來了,哪裡還肯干?人一走,廠子里青黃不接,上面還三日一匹快馬地來催進度,他只能硬著頭皮讓青瓜蛋子上,結果闖了大禍,木材木材賠了,釉料釉料賠了,燒出一堆到民間都賣不出去的賠錢貨,更不用說擔著御用瓷的名頭,誰敢買賣?只能當場摔碎!


  事到如今,他很清楚這事兒說和不說,都不可能活著出江西,與其如此,倒不如拚死一搏。是以他背著荊條來見安十九。


  話剛說完,整個人撲到安十九腳下,痛哭流涕地求大人救命,願出面指正江西的這幫貪官,只求保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安十九沉默了。


  是不是江西的官,有幾個官,這些先不論,他能先辭了頭上這頂烏紗帽嗎?安十九無力地想,他才過上幾天好日子?


  沉默持續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以為他今日不會再開口時,安十九出聲了:「我的家財能否填補萬壽瓷和冬令瓷所缺欽銀?」


  這話一出,不說大總管,周元等人都愣住了。


  大總管搖頭說不知,得詳細算算,於是安十九命人抬了張八仙桌過來,令賬房所有管事攜賬簿立刻清算。


  就在御窯廠的後花園,算盤落珠有聲,叮鈴不斷。


  至夜半,大總管向安十九回稟,勉強點了下頭。


  是可以再拖一陣的意思。


  但這事兒,沒除根,早晚要爆。


  安十九也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不過想法子需要時間,需要計劃和布置,而眼下火燒到屁股了,哪裡還等得了?只能先忍痛割肉。


  「對外就說是上頭撥的款項,先將離開的匠師請回來;給搭燒萬壽瓷的民窯補上一半的缺,剩餘一半押著;再取部分作冬令瓷的定金,看哪些民窯願意搭燒,把冬令瓷交上去,過個好年。至於旁的,我來想辦法。」


  大總管連聲稱是。


  安十九又道,「今日在此所聞,誰膽敢泄露出去半點風聲,下場如何不用我多說了。」


  他又穿上「嗜血成性」的外衣,彷彿這外衣為他量身定製,隨穿隨脫,轉換自如,不會讓人平生出半點仁慈的錯覺。


  周元叫上護衛府兵,將周邊嚴密布防后,從安十九設於枯井下的密室抬出成箱成箱的金銀珠寶。容不得多作驚訝,他又趕忙敲開徽幫數家福字型大小錢莊的大門,連夜兌換現銀,次日一一發放。


  然而結果不盡人意。


  願意搭燒冬令瓷的民窯屈指可數,其中兩大包青窯湖田窯和安慶窯均不在列。


  這事兒動靜不小,安十九自知瞞不過去,也不想瞞,當即叫了梁佩秋到御窯廠說話。為防意外,特地言明不準任何人進出。


  梁佩秋前腳才剛從王雲仙那邊得知,昨兒夜裡有大財主驚動半城的錢莊換銀子。要不是親眼看到白花花的銀子抬到安慶窯,他還以為北邊的胡虜打過來了,大財主急著跑路呢。


  這也是他自己經營著錢莊,想要走徽幫錢莊路子,是以插了暗樁才能第一時間收到消息。若非如此,他還不知道鎮上出了大事。


  而梁佩秋卻似乎對此早有所料,叫來賬房點算,一看只付了一半尾款。


  剩餘一半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即是質押。


  押的是錢,質的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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