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95章
上午發的銀錢,下午得的結果,晚間梁佩秋被叫到御窯廠。
人剛出門,吳寅就來尋徐稚柳說了此事。
既盯著梁佩秋就不會放過安十九,是以安十九宅邸和錢莊大半夜鬧出的動靜逃不過徐稚柳的眼睛。
難得他有閑情,張羅屬下在務本堂前的石桌置了茶具,取出離京前廣普方丈送的普洱茶餅,掰碎一小塊揉碎在瓷碟中,架起泥爐生出小火,夾著瓷碟慢慢烘烤。
吳寅人未至先嗅到一陣清苦綿長的香味,快步繞過照壁,便見一道身影端坐老槐下。
夏日蟬鳴鼓噪不寧的夜,空無一人的抄手游廊,沐著融融月光的涼階,四四方方的天井,組成一幅欠有思量的東籬願景。
那願景里,清瘦身影寂寥地坐著,苦苦經營一副熱鬧的場面。
吳寅腳步略頓,呼吸漸平,邊走邊道:「你莫非已經猜到了?」
徐稚柳在看清來人後,七八分的篤定轉變為十成十的把握,悠然開口道:「早間聽六房的人提了一嘴,這畢竟不是小事,我就料到了。」
萬壽瓷是萬慶年間空前絕後的盛事,耗費自然巨大,這些時日可愁煞搭燒戶了,連帶著被他們借了銀錢周轉的親戚、被採購了木材釉料和竹篾、用具的店家之流,都跟著捏了把汗。
好在朝廷沒忘記這筆巨額尾款,雖則只給了一半,也算給他們吃了定心丸。
六房多有家裡從事瓷業的人,一早上各個笑開了花,喜氣洋洋的,逢人就說這事,徐稚柳聽了一耳,料想御窯廠拖了這麼久,不會無故發錢,應是有什麼變故。
而今吳寅帶來更為確切的消息,知是安十九連夜割肉放血,徐稚柳會心一笑。
自打上回從縣衙離去,這半月來某人可沒閑著。白天陪貴人遊園賞花,晚間密會盟友暗箭傷人。
先是令和安慶窯交好的昌南窯家那幾個不爭氣的兒子在江水樓製造意外,放出高價聘請匠師的風聲;再在御窯廠的師傅們經過時,給正好茫然無措的他們指一條明路;后唆使青瓜蛋子把握機會魚躍龍門,忽悠一時急昏頭的大總管犯下大錯。
這裡面的每一步她都沒有親自出面,只帷帳里走一遭,死水變活水,跟著掀起巨浪。
冬令瓷迫在眉睫,御窯廠力有不逮,不得不仰仗民窯援手。而民窯在意的,無外乎銀錢的結算。只要尾款到位,誰敢不賣御窯廠面子?
安十九為平眾怒,被迫放血。
這當真是一個好辦法。
只不過,她要如何說動安十九成立陶業監察會?徐稚柳尚未想清其中的關竅。
然而只這前半部分,已足夠吳寅連聲讚歎了:「沒想到她一個女子竟有如此急智。以前常聽人說你是劉備帳下諸葛亮,如今看來,她倒有幾分你的風采!」
話剛落地,他聽見瓷碟里一聲「嗶剝」響動,似是烘烤過頭,一片茶葉打著捲兒跳了起來,落在徐稚柳靴面上,還冒著白煙兒。
吳寅哈哈大笑,也不怕拔老虎鬚兒,直言道:「我記得你從前還很擔心,說她常年深居簡出,性情也不外放,日後行走窯口恐會吃虧。如今看來,你當真識人不明。」
徐稚柳深刻體察到他的嘲弄,也覺自嘲。
「是我看走了眼。」
「並不。」吳寅又打斷,「是你志不在此。」
徐稚柳佯裝聽不懂,問起搭燒戶們的的態度。
吳寅道:「如你所料,沒幾家同意的,首先尾款還欠著一半,給不給的尚不知曉。再一個,入秋後木材削減,天氣轉冷,營生不如上半年,為能過個好年,誰家都不敢冒進。況北邊戰事激烈,近來常有前線戰報傳來,南邊也不太平,大家都在觀望,不敢輕舉妄動……唉,還不知明年會是怎樣的年景。」
徐稚柳問他:「你想去打仗嗎?」
「想啊!當然想!」
吳寅眼中飛快地閃過一抹光亮,旋即寂滅,「我從小就想去邊塞征戰胡虜,奪回前朝失去的城池,只家裡不允。你也知道,我爹雖性魯,但有些格外的優柔。於建功立業上對我無甚期許,只希望我和嘉妹兒好好的,過一天是一天,不給他老人家惹禍就算萬事大吉了。」
誰家父母不盼著兒郎長命?吳方圓有膽子和權閹叫板,未必沒膽子叫兒郎征戰。
或許眼下不是好時機,或許他有不為人知的苦衷,總之,以徐稚柳對吳方圓的了解,那是位有血性的大人。
吳寅肖似其父,正義剛直。
年輕兒郎滿腔的報國熱忱和拳拳殺敵之意,理應揮灑在邊疆,而不是這片沒有硝煙的土壤上。徐稚柳忽而生出幾分索然的意味,道:「若遇見合適的時機,我幫你勸勸吳大人。」
「好呀!」
吳寅再感激不過了,一拳砸在徐稚柳肩頭,「你小子,我就知道你是好兄弟。」
徐稚柳手一抖,瓷碟里的茶葉掉著大半,稀稀拉拉散落一地。他看著吳寅,吳寅心虛地笑笑,一腳蓋過去,當無事發生。
於是徐稚柳算好的兩杯茶,最後只得一杯。吳寅厚臉要嘗,就都便宜了他。
晚風徐徐,徐稚柳立在老槐下,觸手接過一片花蕊,想著梁佩秋被傳召后安十九的態度,忽然沒有來由地心跳漏拍,想起前朝一樁舊事。
潘相督造瓷器期間,虐打瓷工引發民變后,替代他的是另一名宦官。那是位相對老實厚道的宦官,沒有潘相的狠辣,也沒潘相的果決。
只這麼一來,老百姓就不大服管。
當時窯業遠不如此時興旺,從業者也少了許多,然宮廷所需浩大,壓得工匠們喘不過氣,慢慢地出現了消極怠工的情況。和如今冬令瓷的結果一般,燒出一堆廢品瓷就地填埋,時日到了,自然無法完成內務府下達的任務。
如此不達聖意,那位宦官先被斥責「不至誠」,后被認定欺君罔上,最後處以極刑。前後不過三個月,快得荷花來不及凋謝。
這事兒在宦官當選督陶官的數百年歷史里極為罕見,也是一宗典型的戒例,想必安十九有所耳聞,才會不惜自掏腰包,也要立刻消除哪怕一絲「不至誠」的可能吧?
不知梁佩秋可知否?又要如何做?
正想著,一道似乎是鳥叫的鳴笛聲響起。吳寅放下手中的黑瓷建盞,屏息傾聽,對徐稚柳說了句暗影傳信后,飛身掠到屋檐上。
幾息后,落停在徐稚柳面前。
「發生何事?」
「這是事發緊急的求令信號。」吳寅聲線略緊,「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但……梁佩秋可能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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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窯廠佔地極廣,有著全天下最為完整的燒瓷體系。
涵蓋搦泥、搗泥等對瓷泥做細化處理,兼之拉坯、利坯、挖足、施釉,晾曬等大致流程的坯房,以及包容各種形狀如龍窯、蛋形窯、葫蘆窯、匣缽窯等窯房各有數座。
屋瓦連著屋瓦,穿行其中的匠人們或推拉輪車、或搬挪匣缽,或運送燒柴的木料,或清掃窯膛燒盡的余灰和損毀的器件,或把瓷器一摞摞往窯弄里搬,按照不同類型不同釉料所需的環境,放在相應的前後位上,再按照對應的疊燒、支釘燒等方式摞高、摞滿,盡量不空窯,如此才能利用最大化。
大總管忙得一整天腳不沾地,御窯廠總算恢復往日的生氣,梁佩秋經過熱鬧的廠區,抵達御窯廠以北——安十九平素處理公務和待客的偏殿時,暮色已被黑天吞沒。
偏殿外周元和高低護衛各站一邊,百無聊賴地打發著時間。瞧見她來,周元起先上前,快速同她耳語。
「大人心情不佳,梁大東家切記小心回話。」
不久前梁佩秋託人從京中帶回造辦處新制的冰鑒,過程如何一波三折費盡心思不說,最後白白給周元做了人情。
周元記恩,知她賣好的意圖,當下提點一二,就算回敬了。
梁佩秋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眼。
周元不敢多話,忙將人引入屋內,隨即退出關上房門。和先前人聲沸騰的廠區相比,屋內似乎安靜過了頭。
梁佩秋略有不安,試探著喚了聲大人。
窗檯下斜躺假寐的安十九早就聽到動靜,眼皮微微掀動,晾了她片刻后,先發制人道:「聽大總管說,你不願意燒冬令瓷?」
梁佩秋循聲向前走了幾步,隔著屏風站定,深深地吁了口氣。
安十九聽她長嘆,哼笑道:「打什麼腹稿?不必遮掩,本官今日沒甚耐心!」
梁佩秋便道:「大人息怒,非我故意想和大人作對,實在是手頭吃緊,無能為力。大人,有一事旁人或許不知,您卻是知曉的,安慶窯本就背著巨大的債務窟窿……」
說到這兒,她略停頓了下。當年賬房裡那蛀蟲幾乎吸干安慶窯的血,而這裡面一大半怕是都餵給了面前這位吧?
她不是沒有怨懟的,不過片刻如常道:「錢莊利大,今年窯口經營所得全部拿去填坑,也還差著許多,何況萬壽瓷又是一筆。如今窯口內外交困,已無任何能力再承包冬令瓷的燒制了。」
她說著,雙手呈上安慶窯的賬簿,以供檢視。 安十九見她早有準備,更是氣惱:「你這是怪本官不通人情?」
「我不是這個意思!」
梁佩秋狀若氣惱,又咬牙隱忍翻滾的情緒,然脫口而出的話語還是不免沾染薄怒,「大人分明最清楚安慶窯的境況,我也知大人叫我前來的意圖,不敢有分毫隱瞞,是以直言,大人又何苦為難於我?」
安十九翻身下榻,越過屏風,走到她面前,挑起她的下巴:「你在氣什麼?」
梁佩秋努力別過頭去,垂下眼帘。
案几上是一排明亮的火燭,她被掌在他手下,眼睫顫動著,顯出幾分弱不禁風。
「大總管之前幾次遊說於我,我已再三言明窯口的情況。何況萬壽剛過,皇瓷備受陛下嘉許,大人也獎賞許多,我不是見利忘義之人,若有能力,豈會不應?可大人不僅不能體察我的艱難,還三番兩次試探,未免令人心寒。」
安十九錯愕不已:「大總管先前找過你?這事我並不知曉!」
梁佩秋管他知不知曉,反正他大晚上急吼吼把她叫過來一再試探,這總是真的,便不說話。
安十九一時倒似冤枉了好人,鬆開手,輕咳一聲:「是我錯怪你了,我以為,以為……罷了,此事不提了。」
他接過賬簿隨意翻看幾眼,問道:「現今窯口債務如何?」
梁佩秋似還有氣,鼻音略沉:「勉強能夠周轉,待收回未交付的貨款,到年底時應可向錢莊交差,不至……不至被人以拖欠借款為名,告到縣衙去。」
「有我在,誰敢告你?」
安十九被她氣咻咻的樣子逗笑了,甩開賬簿不管,略思量片刻,再度開口,「此事你替我想想法子,入冬前必須交上夠量的冬令瓷。」
梁佩秋目光掃過賬簿,借著踱步思考,將賬簿偷偷塞回胸前,微鬆一口氣。片刻后,她語氣猶疑地望向安十九:「大人,我有一問,請您直言。」
安十九朝她招招手。
梁佩秋就近搬了張杌子,坐到窗前。安十九半靠軟塌,迎窗望月。
「你知道嗎?其實在內廷的那些年,我從沒看過月亮。不知是宮牆太高太深了,還是我腳步匆匆走得太急了,如今想來……真的,我從未有一次看過月亮。」
安十九聲音裡帶笑,回首問她,「你看過嗎?」
梁佩秋點頭。
「我很小的時候就愛看月亮。」
「為什麼?」
「月亮好看。」
安十九又問:「哪裡好看?」
梁佩秋答:「它有光,在黑夜裡發光。」
兩人同時沉默了一會兒。
梁佩秋率先打破寂靜:「大人,御窯廠可是……可是沒有銀錢了?」
「你猜到了。」
這不是疑問。
梁佩秋隨著安十九的話音垮下肩膀。
「冬令瓷是皇家瓷,辦好了名利雙收,多少人搶破腦袋和御窯廠搭燒。似安慶窯般窘迫的畢竟少數,其他家不應,必是名利里少了哪一項。大人,說句實在話,如今年頭活著尚且不易,老百姓拼死拼活為的就是一個溫飽。若這都做不到,還談何聲名?」
安十九微微側目:「這倒是你第一次和我說這些肺腑之言。」
「大人是朝廷命官,政務繁忙,若非必要,我和您說這些,豈不辱您的耳?。」
安十九笑:「你不必陰陽怪氣,我什麼樣子你不清楚嗎?話本里都說,我是比潘相還心狠手辣的貪官,是朝野內外人人得而誅之的閹狗。這勞什子的民間疾苦,與我何干?」
梁佩秋原想試試懷柔,不想安十九病入膏肓,聽不得半句警世名言,遂果斷換副嘴臉:「那我和大人說說銀錢的事。要解決冬令瓷的困局,就一個字——錢。」
安十九來了興趣,支起半身:「此話何解?」
「三窯九會自成立之初就定下門檻,所有入會者皆要交足會費,且每年都要交。這筆費用將用於瓷業建設,需眾家同意才能取用。我日前看過了,累積至今,那是筆不小的數目。」
安十九目中精光畢現:「足以墊付冬令瓷所需的全部耗費?」
梁佩秋略帶遲疑地、又肯定地點頭。
安十九狂喜不已,徑自站到榻上,雙手撐在窗欞上,似窺見那道黑夜裡的光。然只一瞬,他的肩膀再度垮塌下去。
「如此一來,豈非人人都知御窯廠沒有銀錢了?」
這是必然的結果。
三窯九會囊括安慶窯、湖田窯、昌南窯等古器、灰可器造器業,還有九會下轄脫胎、二白釉、青釉、四大器、四小器、酒令盅、七五寸等特定行當,人員分佈之廣,人際關係複雜程度可見一斑。
一旦調用這筆錢,必要有說得過去的名頭。有了名頭,就要傳播,凡經傳播,必有誇大。
讓老百姓知道御窯廠沒錢這不是大事,若讓老百姓以此為開端,妄議朝廷沒錢亦或江西有大貪官,這可就是大事了。
安十九寧願割肉也要先壓下此事的目的,就是為了杜絕消息外露。
這一計不成,安十九揉揉眉心,愁苦萬分:「可還有什麼名目正經得當、不會惹人起疑的辦法?」
梁佩秋搖頭:「沒有了。」
安十九唉聲嘆氣。
梁佩秋也坐不住了,起身在屋內來回打轉。安十九被她走得心煩,叫她去外面整些糕餅果子。梁佩秋領命而去,在廊下和周元說話。
周元先還聽到裡頭有大動靜,不由揪心。看她全須全尾出來,忙上前打探。梁佩秋搖頭示意無事,點了幾樣糕點,又叫一壺酒和幾樣小菜。
旁邊的護衛見狀,搶著去辦了。
周元和她對視一笑。
這會子誰都不想當門神,上趕著找不痛快。護衛也是人,站了大半宿早就睏乏,去廚下跑了一趟精神振奮。
梁佩秋遠遠見人提著籃子走了回來,腳步輕盈似出遊的鳥雀兒,經游廊時,她忽而一拍腦門,似想起什麼,不等護衛將提籃給她,一陣風似的卷到安十九跟前,喘著氣道:「大人,我、我想到了!」
安十九被嚇一跳:「什麼?」
「有一個名目,名正言順合情合理,且不需用到會款惹人起疑。」
「快說!」
安十九急不可耐地從榻上翻坐而起,雙手扶住梁佩秋的肩膀,滿懷希冀地凝望著她。只聽她嘴唇一開一合,安十九的手不自覺用力,捏得她肩骨咔咔作響。
他不由叱問:「你再說一遍!」
梁佩秋沒有絲毫猶豫地重複了那句話。
「成立陶業監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