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第110章 亂點鴛鴦譜
下人之間最好信兒。
說到底璉二奶奶早產這事,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只是個無關痛癢的八卦,又摻著邢、王兩位夫人的撕扯,讓這事兒的戲劇性達到了空前的高度。
丫鬟婆子們交頭接耳,奔走相告,雲珠即便身處怡紅院,也有一種實地觀景的錯覺,一連串的變化,真可謂是一個熱度都沒落下。
上一秒還在說老太太被氣得人仰馬翻,賈政外放,家中的主心骨倒了大半,邢夫人眼見就要嘗到甜頭。
但下一秒,王夫人一招制敵,根本不去老太太面前分說,只言此事其中蹊蹺,待查驗清白了,再叫你們這些壞心眼兒死個明白!
新消息再來時,就是王夫人帶著陪房們浩浩蕩蕩的往大觀園來了。那婆子話音未落,有人就聽雪雁在月洞門前喊了一聲:「二太太來了!」
王夫人最煩貌美嬌妍之輩。
眾人聽了這話,那擦了胭脂換了羅裙的丫頭無不四下退去,再出現時皆是素麵朝天,嚴衫整帶的簡樸模樣。
賈璉嘴裡說瑞哥兒怎樣,王夫人哪裡在乎?她直奔怡紅院,上上下下打量了前來迎接的丫頭婆子,確定了眾人間沒有那花紅柳綠之輩,這才施施然上坐。
寶玉垂首立在一旁,幾次三番想要問問這是要做什麼,卻都叫周瑞家的哄了回去,那摳手看腳的窩囊樣兒,連親媽都覺得眼睛疼,更遑論雲珠。
如今鳳姐不在,王夫人理事自覺力有不逮,正不曉得從哪出開始發作時,就見王善保家的進來通稟,邢夫人來了。
「她倒是來得正正好,哪處都趕得上熱乎的。」王夫人這裡話音才落,邢夫人那處已勃然變色。
眾所周知,大太太自來不走尋常路,如今都懶得客氣,大步衝上來就指著王夫人罵道:「我上輩子是做了什麼孽!與你這心如蛇蠍的毒婦做妯娌,不賢不孝就罷了,竟還毒害我侄兒孫兒!若非你這樣的惡婦在旁,我兒何至於勞累至此,如今……竟生生累壞了身子啊!」
王夫人氣得鼻孔朝天,直喘粗氣,雙手合十緊緊擰眉道:「阿彌陀佛!幸而鳳哥兒也是我的親侄女!竟不勞你這後路的婆婆來費心。」
又朝周瑞家的道:「去,今日採買之事早該停當了,先將四下里門關了,待我回了老太太,再行處置。」末了朝眾人喝道:「去!站在這裡,我瞧不上畏畏縮縮的模樣,誰許你們都這樣躲懶?」
眾人見這一驚一氣,大都嚇得戰戰兢兢卻又摸不著頭腦,是去幹活兒還是去別處等著?邢夫人還在一旁罵著什麼心肝肚腸都黑透了,你這等賈家的千古罪人云雲。
綺霰見王夫人盛怒模樣,又因周瑞家的與她自來有交情,便笑道:「稟太太,今日的差使都已差不多了,叫她們自回卧房呆著,等候傳喚如何?」
王夫人道:「自當如此。清不清白不白,兩個時辰便可以見真章。」又朝喋喋不休的邢夫人問道:「我來為我侄女兒尋病根兒,你來做什麼?」
「哼!我信不過你,我自來為我兒媳婦尋病根兒!」
王夫人惻惻一笑,用茶杯掩住了表情,側身問周瑞家的道婆還有幾時能到,不怪別人,自先頭寶玉被咒殺一事起,王夫人就日也疑心夜也疑心,總是覺得這宅院之內專有妨克之物,叫賈府家宅不寧。
元春盛寵,賈府本該平步青雲,可瞧著事到如今,連省親都安排一回了,莫說娘家沒得什麼好處,便是自家,那也是風波不斷。
如今更甚,鳳丫頭好端端的,誰料竟早產了。她也是做了三回母親的,一小兒福壽如何,打眼一瞧也就明了了七七八八,思及此處,又放下茶盞,默默念起阿彌陀佛來。
邢夫人怕被暴力驅逐,便遣了小丫頭回去請賈赦,只說叫他快來,事有變故。
賈政如今遠在千里之外,賈赦眼珠子一溜,朝小廝道:「走,去請老太太。」
老太太如今七十大幾的人了,虛虛可做耄耋,如今叫賈赦這麼一哄,還以為家中大亂,當即一身冷汗,拄著拐杖不顧天黑路暗,婆子丫鬟只得前簇后擁的陪著往大觀園去。
「老太太慢些,容下人抬著轎子過來,如此方不耽誤腳程。」鴛鴦心中恨極,卻不好發作,只攙扶著哄道,又忙給另幾個使眼色。
那賈瑞,文不成武不就,又是無父無母的,即便真有冤情,也沒人在意,是以眾人得了報都跟沒聽見一般,心中各自攜著計較,陸陸續續往大觀園去。
至於為什麼都往大觀園去,蓋因王夫人前幾日說了一句:貴妃打醮那日,張道士親口讖言,府上新園子出了臟污,有妨礙主人之嫌。
「這樣大的陣仗,是要治什麼?」小紅心有惴惴,回了屋子,與雲珠背靠背的坐在各自屋中,抵著一扇隔牆悄悄說話。
「二奶奶早產,說是被東西妨克的,許是要搜查。」一說起搜查,雲珠連忙起身,顧不上再聽小紅說話,忙點了蠟燭朝床腳摸去。
要說木床就是衛生死角多,進來才住了不過半月,這床底又是一層浮灰,乾脆沾濕一條布巾子,一面為自己開出一條路,一面夠身往床底下找。
可將床底翻撿一周,眼看著是什麼東西都沒有,雲珠不由得心生恐懼,跌坐在床前,心道定是叫胡夫人取走了。
她一擦冷汗,起身在窗戶縫處滿院打量,見四下無人。腦子裡開始勾畫地圖,此處穿過月洞門前往瀟湘館是極近的,硃砂在內院又是極其忌諱的東西,她想去問問胡夫人到底是什麼東西,否則如何放心得下?
木門吱呀一聲,雲珠裙擺剛提起來,就聽角門上的婆子大喝:「不許出門!都在屋好好兒呆著!」
這一驚喝,雲珠汗毛倒豎,忙不迭將門拍上。心中苦笑,這下可好,萬一胡夫人弄巧成拙,可真真是大難臨頭。
「你想去哪兒?」小紅湊在牆上,悶悶地問她,穿牆而過的聲音里透著不解。
眼下雲珠既驚且急,一屁股坐在竹榻上,從空間里取出一壺梅子露壓了好幾口,咳嗽幾聲道:「想喝水,悶得很。」
兩人閑話,東一句西一句的。
等到有婆子破門而入時,雲珠忽地從榻上滑下來,因問:「嬤嬤,今兒這是怎麼了?要尋什麼?我們可幫得上忙?」
那嬤嬤一笑,正說道婆看了方位,要往東南方向搜尋臟污,你這處可有什麼不對的沒有?寶玉身邊的丫頭,又生得玉雪可愛,嬌嬌悄悄的拉著你說要給你幫忙,誰能不心軟?
可下一秒,那嬤嬤側身一見周瑞家的在門外,忽地咳嗽一聲,冷聲道:「莫要妨礙我們做事!一邊兒呆著!」
一招手,身後的丫頭魚貫上前,雲珠屋裡但凡值錢的全放在空間之中,眾人一頓翻撿,不過是些日常衣衫和兩樣首飾,寒酸得連銀錢都沒有多餘的,只翻出了芳官那隻粉色錢袋子,攤開來是可憐兮兮的一兩銀子。
那嬤嬤面帶同情之色,誰也沒料到這樣體面的二等丫頭,身家居然只有一兩銀。
開箱倒籠之下,連換洗的衣裳也不過三四套,還一半是厚的一半是薄的,因抄撿出大小不一的肚兜與形狀怪異的內衣,還都是極好的綢緞布匹。 周瑞家的上前打量了,還當得了把柄,可又想著雲珠是寶玉的丫頭,遂請了幾位婆子過來驗視,問道:「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用的?」
專門織了藕荷色蕾絲花邊來鑲嵌過的內衣,正是下個月要送給晴雯的生辰禮,如今叫幾個婆子依次傳閱,雲珠羞得臉色酡紅,強笑道:「正是女子家的肚兜,咱們做女子的素日里跑前跑后,這沒個緩衝,實在是磨人呢。」
說著,將內衣拿過來,在胸前比劃幾下,又將內襯拆開來叫眾人看了,確定只是幾層布料,除了形狀怪異些,委實沒什麼錯處。
周瑞家的心下安定,卻不忘問道:「如何做這麼多尺寸?」
「咱們做丫頭的,身無長物,也只得借一雙手,給姐姐們做幾樣貼心事了。」
雲珠說的姐姐,自然就是賈母院中那些位高權重的大丫鬟。眾人一見大丫鬟們都穿這樣怪異的肚兜,有那心思靈巧又擅長針線的當場就記下了樣式,內衣風潮就這麼在本朝開始掀動起來。
后又翻揀了那些貴公子送來的錦盒,見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瓷器擺件布匹之類,這才風風火火的出門趕著去下一家。
雲珠長嘆一口氣,自顧收拾滿屋凌亂,先將芳官的錢袋子擱置回青石板下,又將衣衫疊放。守門的嬤嬤還是那樣厲聲不許出門,將探頭的丫鬟們趕回屋子裡去,只得捻起針線,借著燭火,將那拆開的內衣又細細縫回去。
都說禍不單行,大觀園內丫鬟婆子們朝著東南方向地毯式搜尋,恨不得掘地三尺挖出東西來,幾方人馬互相較勁,唯恐對方掩蓋真相,跟得死緊。
正查到瀟湘館門口,就聽聞二奶奶新得的小子咽氣了。
老太太聽了稟報,正逢周瑞家的上前,用托盤端著一個洇濕得看不出字跡的紅紙娃娃,嘴裡還不忘說這是在沁芳橋邊上發現的。
大觀園背靠群山,山水相連,自北拐角牆下引來一股活水,源源不斷日夜長流,而那瀟湘館正在沁芳橋的上游,此言何意,眾人心知肚明。
「不許!」老太太厲聲大喝,眉眼之間盡顯憤怒,轉身死盯著王夫人,質問道:「你……你要對我的玉兒,做什麼!」
一句話沒說完,賈母自覺渾身無力,腳步虛浮,鴛鴦一雙眼睛掛在老太太身上,頓時心裡如滾油煎過一般,上前攙扶,下一秒就驚呼:「老太太!」
本就上了歲數又自來養尊處優的老太太,幾時像如今這樣腹背受敵過?滿心滿眼的家宅不寧叫她又羞又恨。
如今心尖尖上的寶貝也叫人凌辱至此,那一瞬間,小女兒的面容從她眼前閃過,又與黛玉身影重疊,激蕩之下一股悶氣直衝天靈蓋。
嘴一張,不待話音出口,只見殷紅點點順著衣襟滾落,一口鮮血落地,好似晚梅綻放,透著隆冬結束的蕭索之意。
「老太太!」
「老祖宗!」
賈母吐血,眾人已然驚得呆住了,待見鴛鴦死命拉扯,這才回過神來,環繞攙扶,賈赦更是立時嚎哭道:「我的娘!你如何了?你要是有個好歹,可叫我怎麼活!」
一時間,嚎哭聲,奔走聲,府醫幾乎是被小廝架著端到老太太跟前的。薛姨媽帶著小丫鬟前來,見此形狀,也知道出了大事了,忙不迭就上前七手八腳將老太太送進室內。
薛姨媽向著王夫人道:「可請太醫了沒有?」說著又解下自己的腰牌,叫香菱去找薛蟠請太醫。
王夫人忍著淚,只說已命小廝取了賈政的名貼去太醫院了,又問:「寶釵呢?」
「她懶怠慣了的,說怕衝撞議事,在家呢。」
「叫她速來,我有要事吩咐她。」
薛姨媽連哄帶騙,寶釵死命拒絕。甚至勸告親媽不要去多管閑事,老太太既病了,咱們恰好還有兩根人蔘,一併送過去就算心意到了。
若要慰問,自是明日府上收拾妥當了,咱們做客人的上前才算合理,眼下做什麼要去添亂?
「不去。」寶釵卸了釵環,作勢要上床。
「你姨媽喚你,定是有事,好囡,你去瞧瞧可好?」薛姨媽說著,又拭淚道:「我如今無家可歸,幸得你姨媽庇佑,這才有棲身之所,免我流離。」
感情牌對寶釵而言,還不如撓痒痒的力度大。
見寶釵紋絲不動,薛姨媽腦中快速計較,不多時心一橫,挎著臉道:「你就當替母盡孝,為我去走這一遭,幫一幫你姨媽,我明日便收拾妥當,與你兄妹二人搬到靜園去!」
「當真?」搬家事宜,親娘遲遲不肯挪動,寶釵費勁口舌也不見她鬆口,如今好容易得了句準話,她心中也盤算著王夫人尋她意欲為何,嘴上就鬆了三分。
「真真真!」
王夫人正在屋裡哭,一看寶釵來了,忙一把拉著,張了一雙淚眼道:「寶丫頭,你也知道咱么家統共這幾個人,寶玉不經事,鳳哥兒如今又遭逢大劫數,你大姐姐又進了宮,如今這副樣子,你說我還可以靠著誰去?」
說著,就將頭埋在寶釵懷中放聲而哭。
「太太也要心寬些,老太太正病著,尚需要太太主持大局……」寶釵愣愣勸著,環顧打量,深覺沒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也不知道是非要尋她來做什麼。
好在,過了今日她便不必憂心這些事了,忍一忍,忍一忍。
王夫人雖在哭,耳朵卻聽著四方,見眾人齊聚,她哭聲一頓,連寶釵的意思都沒過問,直接將管家對牌從周瑞家的手裡接過,直言道:「我的兒,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只求你體諒我幾分,提前幫我料理幾樣家事,我便是立時下那阿鼻地獄去,也心滿意足了!」
邢夫人見狀,整個人便似落進冰窖一般,一腳跌在地上,瞠目結舌,怒道:「自古男婚女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政兄弟不在家,你就點親,你瘋魔了不成?我不同意!」
賈赦見權利旁落,當即也喊:「政兄弟不在家,我也不同意!」
寶釵訕笑,連連推辭,內心狂風暴雨,恨不得原地插翅起飛。
再看一眼茫然的賈寶玉,誰會想同意啊!簡直亂點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