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紀勇濤以為自己聽錯了:哪?
電話:雲南路……
紀勇濤:不是,夜總會?
電話:對,許飛在夜總會,被查了,你快來吧。
紀勇濤掛上電話,愣了很久,才確定自己沒在做夢。
夜總會外面停著警車,裡面活動也暫停了,音樂還放著,震耳欲聾的一首張薔的歌。
許飛坐在包間里,旁邊兩個風紀員圍著。紀勇濤匆匆忙忙進去:同志你好,來,煙……
發了一圈煙,稍微緩和下來。
包廂的玻璃茶几上擺滿了酒,邊上還蹲著兩個穿弔帶的藍眼影陪酒女。紀勇濤忐忑地確認:是關著門的,還是開著……
風紀員:開著門。
紀勇濤鬆了口氣。關著門被查和開著門被查,性質差異非常大。
風紀員:是這樣的,最近有些高校反映,某些夜總會在暑假期間接收在校生進去娛樂,腐蝕學生。所以我們也有走訪調查,今晚查到這,許飛拿不出工作單位證明,也承認自己是A大的學生。
紀勇濤:通知學校了?
風紀員晃晃手上的煙:沒有,他說他哥是大隊的紀同志,就讓系統里的人聯繫了你,核查一下情況。
紀勇濤主動拉住對方的手:謝謝你及時把學生拉出歧途,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保證沒有下次!
楚稼君在嘀咕:我成年了……
紀勇濤吼:你閉嘴!
風紀的人走了,紀勇濤讓兩個陪酒的出去,疲憊地坐在沙發上。
紀勇濤:走,回去收拾你。
楚稼君不走。
紀勇濤:喝酒,還找陪酒的,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流氓罪?
楚稼君:知道啊,耍流氓唄。
紀勇濤:知道你還敢?!你這書還想不想讀?!我看你就是不想讀了!
紀勇濤想把他拽起來:你明天就給我買張車票滾回去!我養不動你了!撒謊、夜總會、找陪酒、喝酒——你這有點學生樣嗎?!
楚稼君不肯起來:你成天去追個搶銀行的,你有管過我嗎!
包廂外面,有其他客人好奇地圍著。
楚稼君:你住院時候我怎麼照顧你的?我天天圍著你轉!你傷還沒好,又去成天追那幾個搶銀行的,你成心把自己作死才好是吧?!
紀勇濤:我工作就是追那種人,我不追他們幹啥?一起喝西北風?!
楚稼君:不就是幾個搶銀行的嗎,你讓他們搶不成嗎?他們搶他們的,管你什麼事?全國每天那麼多搶銀行的,報紙上都快登不下了,你抓得過來嗎?!
外面有客人忍不住低低笑,被紀勇濤瞪得沒聲音了。
紀勇濤:你這話有問題,你喝多了?
楚稼君眼眶紅著,口齒也有點模糊,顯然喝了。
紀勇濤看著桌上一堆酒瓶子:這是喝了多少……
楚稼君抱著半瓶酒:你別管我!我喝死也是我自己的事!說不定哪天就聽見你死了……
紀勇濤稍稍有些消氣,坐回他身邊,也拿起一個剩個底的洋酒瓶晃晃:那也不能來夜總會啊。
楚稼君:我是大人了,大人憑啥不能來?
外面的幾個喝醉的客人聲援他:對!大人就該來夜總會!
紀勇濤一拍桌:哪個單位哪個名字!跟我回局裡查身份!
外頭客人作鳥獸散。
紀勇濤回頭安慰他:你還讀書呢,等入了社會再來這種地方。而且這地方有啥好玩的?都是那種企業家來的,應酬用的,你來幹啥?你和個鬼應酬啊?
楚稼君紅著眼眶笑,抱著酒瓶子倒在沙發上,幾乎醉死過去。
夜總會經理來了,在門外探頭探腦。
紀勇濤:你是經理對吧?我幫他把酒錢結一下……
經理:不用了不用了!
紀勇濤:要的要的。多少?
經理:哦,他自己喝的,加上他請全店客人喝的……
紀勇濤:啥?
經理:他請了全店的客人喝酒。開了幾十瓶人頭馬……這個是賬單。
經理:三萬七千六百六十七塊八,幫您抹掉零頭,三萬七……
紀勇濤掏錢的手又把那一百塊巨款塞了回去,面無表情:這次你們讓大學生進入娛樂會所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不許有下次。
他拖著楚稼君往外走。被拖起來時,楚稼君用腳尖從沙發下勾出一個黑色公文包,無聲無息踢到經理腳邊。
帶著醉意的雙眼在經過經理時靜靜凝視了男人兩秒,一切盡在不言中;在他們走後,經理收起裝滿了錢的公文包,一句話都沒多說。 -
楚稼君醉得走不動路,紀勇濤沒辦法把他塞上摩托車。
楚稼君:就在這過夜嘛……
紀勇濤:哪能在這過。
那個經理在門口含笑:對的,可以過夜的,你們就在包廂里睡一會兒,等這位同學……同志,他清醒一點之後再走。
包廂里,那堆空酒瓶還沒被收走。陪酒女們靠著走廊抽煙補妝,哼著費翔的歌。兩人回到包廂,滾倒在寬大的黑皮沙發上。
頂上的照燈不停地變色——是楚稼君的手指在亂碰牆上的彩燈開關。紀勇濤把他的手抓下來,他就用另一隻手去碰,最後只能兩隻手一起抓住。
紀勇濤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還鬧不鬧?
楚稼君不吭聲,安靜看他。
紀勇濤在他邊上躺下: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算命的說我能活過六字頭。
紀勇濤:我現在拼一下,我們才可能有大房子……你不是很喜歡那些嗎?就像淮海中路的那棟別墅……
楚稼君:你可以不要這麼拼。
紀勇濤笑了:那就得換個法子了,好好拍馬屁,好好學寫報告,買個蔥姜蒜的事兒,寫成「憑個人能力促成華南地區蔬果貿易零售業進步」……媽的,那不就是劉緯德嗎……
紀勇濤嘆了口氣:事兒總得有人干吧。
楚稼君:對啊,你不幹,也有其他人干。
紀勇濤:哪來那麼多「其他人」……你以後工作了就懂了,每個人都得做好每個人的事。小飛,你以後想做什麼?
楚稼君:銀行業。
紀勇濤皺眉:專業跨度是不是有點大啊?你懂銀行嗎?
楚稼君呵呵笑。
紀勇濤:除了銀行業呢?還會幹啥?
楚稼君的眼神,在不斷閃爍的彩光下看著他:我還會變戲法。
他把手伸進紀勇濤的口袋裡,摸到錢包和煙。楚稼君抽出一張一百塊,叼上煙,劃了根火柴,點燃紙鈔。
就像周潤發在電影里的經典鏡頭,他用紙鈔燒出的火花點了煙。
紀勇濤有點醉了,苦笑:燒了我一個月三分之一的津貼,然後呢?
然後,楚稼君從自己口袋裡摸出一張百元,塞進他的衣領里。
楚稼君:還想不想看?再變一次給你看好不好?
就這樣,燒了一張、兩張、三張……地面上丟滿了紙鈔燒下來的殘灰,被空調吹得如蝴蝶亂飛。
紀勇濤在微涼的房間里,沉沉睡去。 -
不知何時,他轉醒。
還是包間,還是沙發上,還是不斷閃爍的燈光……
一個人站在沙發前,靜靜看他。
閃爍燈光不斷落在人影上,這一瞬間,這個人影,和記憶中的那個人影重合了——停車場,閃燈,面具……
在理智尚未蘇醒前,紀勇濤撲向他,死死掐住他的咽喉,將他拽倒;那人也掐住紀勇濤的脖子還擊,然而只有幾秒鐘——
那雙掐著他脖子的手,變得溫柔而輕軟,沿著他的脖頸滑落,描摹喉結的輪廓。
紀勇濤的酒醒了,看著被壓在身下的人,那雙帶著淚意的、無辜的眼睛……
勇哥,你怎麼了?
那個人問。
他鬆開手。
我把你錯認成另一個人了……
誰呀?
……一個壞人。
很壞嗎?壞到你想殺我?
他不是人,他是惡鬼,不能留在外面的。
太陽一出來,惡鬼自己就會消失的。
太陽出來,惡鬼會披上人皮。等月亮出來,它再變回鬼。
我像它的人皮?
因為拉扯而被撞翻的茶几傾斜下來,上面的各色玻璃酒樽、酒瓶,如銀河傾瀉,落在他們身上,再滾落在地。
楚稼君蜷縮在他身下睡了,酒液流淌滿地,浸濕黑色的長發。
就著這樣窒息而壓抑的姿勢,兩人再度沉湎。 -
五點半,天蒙蒙亮。
他帶許飛回家,推著摩托車,兩人沿河岸慢慢地走。
許飛的酒還沒醒透,走路搖搖晃晃的,像個撐起來的人皮架子,在風裡翩遷。
一步踏錯,沿著河岸的斜坡滾落下去,摔進愛呀河的淺水中。
紀勇濤站在岸上,靠著摩托車看他狼狽的樣子,哈哈大笑。楚稼君在淤泥里站著,對著河水嘔了一會兒殘酒。
紀勇濤笑到一半,突然臉上挨了一團泥球——楚稼君從河岸里挖出一團淤泥,丟在他臉上。
紀勇濤:呸,進嘴巴了……
又是一團砸臉上。這次,是楚稼君站在水裡笑個不停。
他也沒笑多久,河岸上的紀勇濤丟下摩托衝下水,揪著他一起倒在淤泥里,打鬧拉扯得一身狼狽。楚稼君笑著求饒: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有幾個早起趕農貿的人路過,都看著他們笑。兩人玩鬧一會兒,在河水裡隨便洗了把身子。另一頭橋洞下還有四個早上課的小孩子,也在水裡玩,拿樹枝戳個東西。
孩子:是個死人呀!
楚稼君笑著扯過自己的濕衣服,淌水過去:死透啦?
孩子:都泡發白啦!
孩子們看見死人也不怕,都興緻勃勃圍著。紀勇濤一邊穿衣服,一邊讓楚稼君去趕人:我去報給單位,你蹲邊上看著點,別真讓他們把屍體玩壞了。
孩子:還不止一具呢!橋洞下頭的泥巴里還有一具沒胳膊的!
紀勇濤:都不許動了啊,等大人們過來收拾。
過橋的人漸漸多了,對水裡飄著的死人司空見慣,頂多呵斥兩句,讓孩子們滾開。楚稼君摸著石頭過去,趕在幾個小青年之前,用樹枝把浮屍勾了出來。
看見是自己丟的「東西」,無聊地把樹枝丟開了,任它飄回去。
收屍的人很快過來了,警戒線拉在橋洞口,紀勇濤讓他回家去,不用管這。
有人喊:勇哥,情況不對,淤泥下面還有不少!
紀勇濤:不止兩具?
調查員:又挖出來一個!已經五個了!
圍聚的行人越來越多,地上蓋著白布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從其他幾處河岸淤泥下,又陸續挖出了近十五具屍體。
全都缺胳膊少腿,像是被野貓吃剩的麻雀。 -
西餐廳里,陳小虎在低頭吃牛扒。他的頭髮在牢里被剃成了寸頭,顯得更加彪悍。
房屏也到了,他開著輛新車,車上還帶著個女人,兩人在門口嘻嘻哈哈一陣,他才從車裡出來,讓她開車回去。
自從上次介紹給楚稼君那個活、從晉陽賓館逃脫,房屏就有種揚眉吐氣的翻身感。換上了進口風衣,戴上了墨鏡,走進門時,一股濃濃的古龍香水味跟著進來。
房屏:大哥,這次是真的弄成那個黃金展,媽的,發了,黃金啊那可是!全南方最純的黃金啊!
房屏激動地走來走去,搓著手:我想換套大點的屋子,能弄個大舞廳……
楚稼君嘿嘿笑。陳小虎厭惡地瞥了他一眼,繼續埋頭吃。
楚稼君:這一票幹完,你們在江湖上都能當大哥了,是不是,虎大哥?
他用手指戳戳陳小虎的肩,年輕人沒反應。
房屏很興奮,他從前成天買醉,說要干大事業,成了地下舞廳的笑柄。這段時間跟著楚稼君翻身了,他往舞廳里一坐,身邊頓時多了幾個搶著點煙的人。
楚稼君前一陣子還說,頭髮留長了更像大哥,房屏都記得,特意把頭髮留了,現在能扎個小辮子。
華南黃金展舉辦地點在淮海路的會展館,是個新館。而楚稼君之所以把它列為目標,仍是為了延期的珠寶展。
雖然延期,但地點沒有更改,應該還是會在高星賓館。
高星賓館距離淮海路的會展館,有七百八十米,有主幹道馬路。
在高星迎賓館的展出都很太平——每次展出,旁邊的十字主幹道都會擺鐵馬,留一個車位,車輛依次放行。
楚稼君有時候晚飯後去愛呀河裡游泳。廢水排放口很寬大,是城市的主排水管。
這條主排水管,出水口沒有遮擋。
能夠容一個成年人爬進去。
房屏在餐廳里扭了起來,在他的心裡,這次行動絕對能成,儘管之前有幾次即興搶劫失敗,可楚稼君也能帶他們逃出來。
這次是更好的裝備、更精密的策劃,一切勝券在握。
房屏:大房子!大哥大!人頭馬!
楚稼君坐在桌子上,跟著扭了幾下:耶耶耶!
陳小虎依舊悶聲不響。
花了兩個小時,楚稼君交代了這次大致的潛入和逃跑路線。陳小虎全程不吭聲。
等房屏走了,他和楚稼君獨處,才恨恨開口:他和我們就不是一路人。
楚稼君:哦?我們是哪路人?
陳小虎:我們就是這個活法。他呢?錢賺夠了就想從良!這條道上,混了一天,就要混一輩子,哪有還能金盆洗手的?
楚稼君眯著眼睛湊過去:你說得太對了。他那種活法,我看不上。
楚稼君伸手揉揉陳小虎的腦袋:所以你才能變成真的大哥。
楚稼君:你知道這次的黃金展,是我給你的期末考嗎?
楚稼君:這就是個期末考,是個演練。珠寶展需要好幾個小組一起配合行動,你要能獨當一面。
陳小虎的眼睛閃閃發亮:我會的,楚哥,你是我偶像!我從小就是聽你的故事長大的!我爸一直羨慕「天鵬元帥」,羨慕他有個能幹的乾兒子,說這個乾兒子什麼事都會幹。我起初不服氣,但看了你那麼多的案子,我真的佩服你!
陳小虎:哥,其實我發現你是不是平時住愛呀河那?真有種!那邊是幹警小區!
楚稼君:唉,隨便住住吧,也不是我想住,就隨便找個地方落腳。
陳小虎:周圍都是警察你不怕嗎?
楚稼君:怕什麼?我這輩子就還沒有——
話音未落,楚稼君的拷機響了,是紀勇濤來的尋呼。
紀勇濤:你人呢?!不許再待在外面了,馬上回家! -
房間的地板上,擺滿了裹屍袋。
以目前能找到的數量來看,是二十七具,但數量還在增加。
發現的時候是八月二十七日。暑假。等到九月零三號,一共有四十五具屍體被找到了。
某個消息,從內部流了出去。
屍體被凍過,被剁掉了身體的一部分,然後被丟入愛呀河中,隨水沉沒。
在A市裡,有個食人魔。說不定,就是那個楚稼君。
對楚稼君的調查,進入了一個詭異的死胡同。
全市嚴查。在外來人員必須憑二證滯留的情況下,所有的賓館、出租屋、旅店、夜總會,都沒有身份不明者的入住;在可留宿的場所,如果發現男性單身行動、或幾名男性共同行動,作息異常,沒有正規工作,卻出手闊綽,就要立刻上報。
儘管收到一些報告,但排查下來都不是。
這很矛盾。首先,根據當時厲村的調查來看,楚稼君不可能有親人——至少是有能力收留他的親人滯留在外。但現在看下來,這個人的行蹤詭異,很像是有親友窩藏,為他提供安全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