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空色現
七、空色現
我的日日夜夜只剩下兩件事,休息,煉神元。
他的日日夜夜也剩下兩件事,渡靈力,休息。
雋翮上神渡靈力的時候,我被動休息,我自行運行大小周天的時候,他喘口氣。
從來沒有見過這隻好脾氣的羽嘉神獸如此不好說話,天天對著我這一枚紅果聲色俱厲。事到如今我漸漸明白,這大概才是他的素常。
我試著各種方式打斷他,撒嬌,偷懶,蠻橫,乞求,裝病……於他而言,悉數的應對唯有一個幽幽冷冷的眼神,一切都不曾放緩。
我開始懷疑這陪伴我數月的雋翮神尊,此時此刻才開始以真性情示人。他那寒若冰棱的眼神,定是修鍊了萬年千載,才會如此讓人畏懼,無所遁形地收起小心思,乖乖的順從他的意志行事。
然而我知道,這冰冷的兇狠背後,是一個精疲力盡的神軀。
他彷彿想將數萬年的修為,在朝夕間傾注在我身上,毫無保留,在所不惜。而我,除了孜孜不倦地順勢修行,還能如何報答於他?
我開始覺得友情有時候也是一樣讓人為難的物件,輕不得重不得,近不得遠不得。
不可辜負,於是負重而行。
不知是否路漫漫而修遠,只知道日復一日上下求索。
半月未竟,我感覺自己的靈元充盈澄澈,心下時時一片明凈,應是大劫將至。
雋翮上神猜測我的真身是河川之中的身形嬌小的魚類,將應劫的時辰選在了癸亥時,至陰水時。
——
月上穹頂,癸亥初臨。
雋翮上神施法將我從寄生了數月的花苞中摘出,遂以自己的火元護在毫無屏障的胎珠周遭,及其迅捷地將一團火元之中的我注入溪水。
被至純火元包圍我的灼躁難耐,覺得須臾間就會被融化,所幸火元入水即撤。
數百時辰急功近利的修行,水到渠成、近乎本能地把周遭的日精月華和水靈霧蘊納為己用。
層層疊疊的水輝,竟比月光皎潔瑩澈,似霧非霧似暈非暈,明明如夢似幻,無影無形,卻能如同立體的漣漪,將小小的一團我包在中間。
我並不清楚地知道該做什麼。
然而我唯一會做的,也便是已經化入呼吸之間的煉神。
無目無聞的我,清楚地在冥想間越看越遠,越聽越靜。
我便覺得,我應該是做對了。
我心無旁騖地繼續這數百個時辰里我唯一會做的事情:忘我,忘生死,無欲無念……
——不知哪一刻起,心中油然生出一影朦朧的幻象。
起初我並不明白為什麼會在意念中出現一個幻象,但當那幻象由朦朧,漸漸有了清晰的輪廓,我的心中泛濫出的感覺竟不知是回憶、想念、還是期盼
……
我開始明白那便是我的幻身,我明白只要我將這個幻身銘記於心,我便能脫胎換骨幻化成人。
然而這樣貌,一直只有身形清晰,面龐始終朦朧。
我耗盡心神,也無法灌注於煉神,越是想看清幻象,越是心亂神迷。
我漸漸覺察到我冥想所及的範圍在逐漸縮小,幻象也開始慢慢趨於淡薄。
我不知道怎麼辦——唯一知道就是,我不能出聲。
我不敢表露出一絲異樣,我知道岸上的羽嘉神獸已經精疲力竭,離顯出真身恐怕也不遠了,倘若發現我水下有異,必是走火入魔的兇險時刻,若要拯救我,只怕有一人便要犧牲。
岸上的他已經出手了。
我分明地感知到他凝神匯靈,將元氣注向枝頭的蟾晶,轉而折射出精純的水霧光華,從蟾晶處宛如一張巨網鋪陳開去,向溪水擁涌而來。
水性靈霧迅速地凝聚成光華漸盛的一小團,鴻蒙般的氣穿透溪水將我和我自己聚起的水月精華隔空包裹起來。
如夢似幻的鴻蒙由靜轉動,慢慢流轉。
流轉越來越迅疾,那一團鴻蒙竟由虛轉實,凝成一個越來越小的珍珠,向我聚攏。
珍珠的氣韻分明帶著他的溫暖,絕然不同於我水屬的薄涼。越來越狹小的空間卻並沒有給我壓迫感,反而象一件貼身的衣服,毫無罅隙地融為一體。
混亂的神志早已慢慢清晰,即將消弭的幻象也再次輪廓清晰,然而那面龐,依舊不甚分明。
雋翮上神定是明白了我為何差點走火入魔,他穩住我的神志,我分明的感覺到珍珠光華中似乎有一絲意念,循循善誘,教我憶念前世,思顧輪迴。
我順從地想其所想,卻怎麼也解不開面容與我之間的隔閡。
……
惘然間珠光也越來越不安定,我暗道不妙,卻無力回天,我和雋翮上神,恐怕都要殞身於我的大劫之中。
……
我知道我們所剩的時間無多,驚慌之下,忽然福至心靈——我開始不去執著於幻象是什麼,只是集中心神去煉神。
我告訴自己,靜心無念,便是永恆。大劫、幻身、重生,不過是一世虛妄。從來處來,往去處去,終有一日如土如塵,本無真身,亦無幻身。
洶湧的珠光漸漸平靜下來,這恐怕並不是我重新凝神的結果——我分明地感到岸上的他化作飛獸羽嘉,倒伏在溪水旁的芸羞叢邊。
而我瞬間便失去了支柱:小小的珠光空間頃刻間無法見容於我,我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我在來不及控制的膨脹感中被割碎。甚至來不及體會任何感覺,便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溪水裡。
我從來不知道,我竟可以這麼大,大到雲魂溪載不下我……
我有點嚇呆了:我覺得我的意識並沒有非常清醒,所以幻覺我是一個……不對一條……白色的巨大的……
在我還沒有弄明白我是怪是妖,究竟是個什麼活物,一瞬間,我便看不到我的真身了。
——沒有一絲力氣的我,元神化作一縷靈氣騰空飄起,我感覺我的元靈都快消散了,除了回歸花骨朵,我想不到什麼地方可以繼續存身。
雋翮上神如何了,我也沒有力氣去查看,唯有希望上天佑他。
我忽然覺得不完整的自由並不是什麼恩賜——晃晃悠悠之下,我默默的飄回我的花骨朵。
這是我第一次嘗試離開骨朵,竟不曾想是如此無疾而終。
我想我大概並沒有化身成功,我只看到自己的真身一瞬便回歸了元靈的形態,終究現在也是沒有力氣做什麼,還是好好的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