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夜 又聞子規啼夜月
夜闌更深,萬刀山莊一片寂靜,隻有將寧院東廂房一燈如豆。東樓月站在桌前,蹙眉看著桌上擺著的一幅南國地圖。淡雲閣近年來勢力已然悄悄擴張到了南國大部分地區,甚至於海上的部分南國屬國都有其勢力分布,這幅地圖就是為了方便管理各地分舵而繪製,原圖一直掛在東樓夜的書房,現在東樓月看的,是他臨行前花了一宿臨摹下來的副本。
有人叩響了他的房門,他不慌不忙地將地圖卷起收好,方才開口詢問:“門外何人?”“我,成仁。”門外傳來成仁有些吊兒郎當的聲音,“我見你這兒大半夜還亮著燈,左右無甚睡意,就想著過來串串門子。大郎,長夜漫漫,可要我陪你促膝夜談?”
東樓月心裏默默“呸”了一聲,麵上卻帶了幾分笑容,為成仁開了門。他也不見外,朝東樓月拱了拱手就徑自進了書房。東樓月為他斟了一杯茶,他接過茶盞,問:“大郎,夜深了,為何還不歇息?”東樓月笑笑,放下茶壺:“不瞞子義兄,某在看南國地圖,一時竟忘了時辰。倒是兄台,這個時辰應已入睡,未料夤夜來訪,可有要事麽?”成仁深深看了笑得人畜無害的東樓月一眼,挑挑眉毛:“大郎,我有一事想不通,早些時候,趙世伯因何突然發了那麽大的火?可是你說了什麽?”東樓月將地圖重新在桌上鋪展開來:“子義兄以為,某說了什麽?”
“你這廝老謀深算,我哪裏知道你成日都盤算些什麽!”成仁笑罵。東樓月並不接茬,隻是低頭重新開始研究地圖。又過了半盞茶功夫,遠處傳來了打更的聲音,他終於從地圖上移開了視線看向門口方向:“來了。”也不管一旁一頭霧水的成仁,走過去把門打開,讓進一人。成仁定睛一看,來人一身紫灰色素麵圓領袍,長發隨便挽了個傾髻,正是林上雪。“咦,阿妹怎麽來了?”他歪歪頭,不解地看向東樓月。東樓月麵色如常:“哦,是某叫她三更來的。”“阿兄好意思說!隨隨便便光給我個‘三’字,害我想了好久!”林上雪瞪了他一眼,邁步來到了書桌旁,目光掃過地圖,“阿兄,下一步有何打算?”
“借刀。”東樓月唇邊笑意不減,卻讓二人莫名感覺背後發涼,隻見他修長的手指劃過地圖,最後點在一處,隻見叩在圖上,發出清脆的“啪”地一聲,“殺人。”“何解?”成仁疑惑地湊近地圖,看向他手指指的地方。東樓月所指的,正是地處南北兩國交界的雍州常青郡鶴觀城。東樓月也不賣關子,解釋道:“‘醫毒聖手’羅非聖老前輩兄台必定有所耳聞,他正是雪兒的舅公,雍王白檀的救命恩人。白檀月前從蕙京回到駐地雍州,現在正在鶴觀城。雍州是邊關重地,他雖不受南皇喜愛,但是他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這樣!”林上雪一擊掌,“我們去找白檀借兵!”
“正是。但是想來白檀並不傻,哪裏會輕易跟我們一起造這個反?他必定會有條件,這個條件,就是她。”說著,東樓月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麵上寫了一個“梅”字,“他們兄妹素來親厚,某聽聞此番白檀前往雍州就藩前曾特意上奏,請求帶著自己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白梅一起,被南皇駁回。想來,南皇這老狐狸是打著用自己親閨女來牽製自己親兒子的算盤,防止他擁兵自重吧?畢竟,他對這個兒子可是一向不喜歡的緊啊!”
“有理。不過,大郎啊,世伯那裏……”成仁看向東樓月,眼中帶了幾分探究。東樓月一揮衣袖,壓低了聲音:“不必擔心。計策已經開始實行了,你們現在先回去休息,寅時正以子規啼聲為信號,前去趙雲樓居住的結海院,挾持趙雲樓,辦的到嗎?”
“辦得到是辦得到,但是——為什麽要挾持他呢?”林上雪提出疑問。
“是因為……為了給世伯脫罪?”成仁猛地抬頭,目光灼灼,直盯著東樓月。隻見對方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想不到子義兄也有反應如此機敏之時,不錯,正是如此。”“嗐,阿兄不早說,我還為趙家世伯擔心了許久,得啦,左右這潛行暗殺劫持是兒的專長,那我就走這一遭,屆時你們隻需在院外等候即可。”林上雪頗有些自豪地說道。東樓月嘴角笑意更濃:“雪兒所言,深得吾心。”成仁齜了齜牙,嘲諷道:“大郎早就等著阿妹說這句話了罷!嘖,技不如人就把別個當槍使,偏偏這槍還自願。無趣,真是無趣得狠。”話音剛落,迎麵飛來了一隻筆洗和一支毛筆,他趕緊往後一仰躲了過去,並在它們落地前將它們接在了手裏:“好好說話,別動手啊!”分別扔了筆洗和毛筆的兩人同時朝他翻了個白眼。成仁一看樂了:“有點意思,瞧你們倆,別說,還真默契!連翻白眼的動作都一模一樣,成某佩服,佩服!”說完,他還像模像樣地給兩人作了個揖。
兩人在心中如何鄙視成仁暫且不提,又簡單商議了幾句之後三人各自回房。寅時正,林上雪聽到窗外傳來幾聲子規啼叫,知道時辰已到,她原本就是和衣而臥,此刻也不需要更衣,聽到暗號,迅速下得床來,帶好武器,推開了房門。成仁和東樓月業已在院中等候,見她出來,東樓月迎了上來:“雪兒可準備好了?”林上雪點點頭,又緊了緊腰帶,正了正腰間寶劍:“出發吧!”
“等等!大郎,你讓阿妹去挾持結海,那你我——”
東樓月一笑:“子義兄自然是要和某一起引開護院咯!”成仁苦著臉道:“大郎這不是在為難愚兄麽!你知愚兄所長並不在輕身功夫,可不要因此誤了事啊!還望兄弟三思!”“嗯,想過了,挺好的。子義兄一杆長槍橫掃千軍,想來對付一兩個護院問題不大吧?”東樓月朝成仁一抱拳,“小弟才疏學淺,等會兒就勞煩兄長護佑了!”
“你——”
“別鬧了,快出發吧。”林上雪打斷了兩人毫無意義的爭執,抬手把束發的絲絛紮好,來到了院門口,轉身看著他們。東樓月懶得再搭理成仁,雙手負在身後優哉遊哉踱步來到了林上雪身邊:“雪兒,我們走吧!”“子義阿兄,走咯!”上雪招呼了成仁一聲,成仁嘟噥了幾句什麽,終究還是磨磨蹭蹭地來到了他們身邊。“等下我們去引開護院,至於怎麽挾持趙雲樓——那就看你了!阿兄相信你!”東樓月拍拍林上雪肩膀,鼓勵道。
三人溜出了將寧院,將身子隱藏在院牆的陰影之中,一路潛行,竟十分順利地來到了趙雲樓的結海院東牆外。東樓月輕輕一扯成仁衣袖,成仁會意,兩人一南一北同時跳出了陰影,直撲結海院南北兩門門口值夜的護院。與此同時,林上雪往下一蹲身,腳底蓄力,舌尖一抵上牙床,整個人如同鷂鷹一般衝天而起,空中幾個翻身,再落地時,已經身處圍牆的另一邊——結海院東牆根。上雪剛剛站穩腳跟,就聽得結海院正房傳來動靜,忙幾個箭步衝到了窗台旁擺放的足有一人來高的盆景背後隱蔽起來。門“吱呀”一聲開了,趙雲樓的聲音傳來:“阿鏡,發生了什麽?”“不知。但是既然驚動了幾位護院,郎君還是趕緊出去看看吧!”西廂房裏跑出來一個小廝,一邊跑一邊回著趙雲樓的話,顯然正是趙雲樓口中的阿鏡。
說話間,阿鏡已經來到了台階前,主仆二人一同往門口走去。林上雪看時機成熟,抽 出腰間寶劍,如一道影子一般貼了過去,趙雲樓反應也不慢,但是倉促之下難免有紕漏,讓林上雪抓 住了一個破綻,待他的彎刀出鞘時,林上雪的劍已然架在了他的頸上。阿鏡正欲來救,林上雪沉聲喝道:“退下!否則某保證在你殺了某之前讓你家郎君人頭落地!”阿鏡一愣,無可奈何地收了兵刃,焦急又無措地望一眼自家郎君,又轉向林上雪:“不知這位娘子劫持我家郎君,意欲何為?”“去,叫你家莊主召集莊中所有人到演武場,現在!”“好好好,某這就去!娘子千萬不要衝動!!”阿鏡轉身撒腿就跑,林上雪嘴角抽了抽:“郎君用人,果然眼光獨到。”“過獎。”趙雲樓神色淡淡,並不見被挾持的慌亂。
不過片刻功夫,阿鏡就又跑了回來:“還請娘子移步演武場,莊主已在那裏等候。”於是,林上雪就這麽挾持著趙雲樓來到了萬刀山莊演武場。場上已有不少人聚集著,一眼掃過,男女老幼高矮胖瘦,十分齊全。趙瀑立在高台之上,在晨光映照下臉色顯得十分難看,他身邊站著笑得一臉高深莫測的東樓月和表情訕訕的成仁——由不得他不尷尬,他父親成論和趙瀑交情深厚,所以對於萬刀山莊的一草一木,他再熟悉不過,這裏幾乎算得上是他第二個家,隻是如今以這樣一個身份站在這裏,縱使他臉皮再厚,現下也有些赧然。
趙瀑遠遠看到了林上雪以及被她的寶劍架在頸上的趙雲樓,怒道:“你這黃毛丫頭忒不知好歹!某念及乃父恩情,待你為上賓,你竟如此行 事,實在是令人齒冷!”“世伯息怒,兒實在是逼不得已,才想出如此方法。您要是同意借兒一支人馬,兒立刻放了趙郎君,若不然……”說著,她的劍又往趙雲樓咽喉上貼近了幾分,動作中飽含威脅。“你!”趙瀑氣得臉都有些發紫,然而自己義子的性命握在林上雪手中,卻又不能威脅她什麽,思慮再三,他終於咬了咬牙,“好!我借!一千陌刀隊,全部給你!行了嗎?”
“啊,對了。兒還要向世伯借一個人,望世伯應允。”
“說。”趙瀑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個字。
“‘平沙落雁’沙雁娘。”
“借借借!都依你!雁娘,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林家娘子吧!”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快放了吾兒!”
“世伯容稟。若兒在此放了郎君,想必場中諸位定不會輕易放過我等,所以,兒要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才可放郎君歸來。”
“可是——”趙瀑還想說什麽,被東樓月打斷:“莊主放心,我等一向說話算話,斷沒有扣著郎君不放的道理。”說話間,一千陌刀隊已經集合完畢,由隊長柳鬱前來請命。東樓月三人順著他過來的方向看去,謔,好一派盔明甲亮,意氣風發!
“東樓皎然以其智為天下知,有譽於東漢諸葛孔明者。方其謀,瞻前而顧後,可謂‘算無遺策’者也。皎然借兵於趙瀑,瀑有禍及自身之憂,皎然計出,始無後患,妙哉!”
——《九芸齋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