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夜 青天有月來幾時
浮雲山位於淵州與雍州的分界處,山南還是溫婉秀美的水鄉風光,一過浮雲山北上不過五十裏地,景色便與山南迥然不同,南國第一大江——定江橫亙眼前,江上千帆競渡,兩岸青鬆翠柏清臒傲立,望之令人胸中頓生豪情。此處有南國一個重要的渡口——雲津,碼頭人來人往,一派繁榮景象。
“船家,可擺渡否?”正午時分,定江南岸一艘客船上來了一位身著褐色直裰,背負一杆盤蛟金槍的青年。船主正坐在甲板上打盹,猛然被這麽一聲一驚,瞌睡頓時去了大半,他抬手揉了揉眼睛,上下打量一番麵前的青年,見他眉目疏朗,不似惡人,心頓時放下了一半。他慢悠悠地將手揣進袖中,問:“多少人哪?”青年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家女郎回鄉探親,郎主疼愛 女兒,派了五百侍衛隨行,不知船家可還有船?我們一起都包了。”
船主聞聽此言,剩下的那一半瞌睡也沒了:“某這船可以坐五十人,包船渡河一兩銀子,還有三艘大船,各可坐兩百人,渡河三兩銀子,郎君可是要都包下來麽?”“然。”青年頷首。“看在郎君如此爽快的份上,某隻收郎君九兩銀子好了。不知眾位何時登船啊?”“成三郎,可談好船隻了麽?”岸上忽然傳來女子的聲音。成仁回頭一看,見是沙雁娘,笑道:“這不正要去叫你們,你們就來催了。快去叫大家上船吧!”沙雁娘應了一聲,步履輕快地向樹林方向走去,不一會兒就見大隊衣著爽利的青年護衛眾星拱月一般護著一輛裝潢樸素的馬車緩緩來到了岸邊。
幾個船工搭好了跳板,馬車上得船來,沙雁娘掀開車簾,幾個護衛十分自覺地圍了過去,將船主和船工們好奇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他們隻隱隱約約看到沙雁娘從車上扶下來一個身著丁香色衣裙的女子,那女子仿佛身體十分虛弱,整個人都倚靠在她的丫鬟身上。那邊廂,其餘的護衛們各自上船,將裝著行李的馬車也趕上了船。這一日江上風浪稍大,所以船行得很慢,足足快一個時辰才抵達對岸。待船停穩後,成仁看著大家下了船,清點好了人數和行李物品,這才將銀兩遞給船主:“勞煩船家了。這是船資,多出來的權當是我們女郎贈您的買酒錢,告辭。”船主樂嗬嗬地接過,一直將成仁送下了船:“郎君慢走啊!”成仁擺了擺手,有人為他牽來了馬,他飛身上馬,吩咐道:“集鎮人多,我們就不去了,繞開路走快一些,也省了很多麻煩。子暢和我們約好了在前麵的通廣城外見麵,算算時間,他們應該快要到了。”
因為人多太紮眼,所以成仁想出了個分頭行動的法子,柳鬱帶領部分人扮作商隊先行渡江,成仁等人則扮作回鄉探親的大戶人家,在他們渡江一天之後方才出發,約定了在通廣城外碰頭。一來為了防止烏衣衛的人察覺,二來,林上雪的傷不允許連日的舟車勞頓,所以雖然說著要快一些,眾人還是自覺地放慢了行進的速度,本來兩日走完的路程,硬是拖了三日,在第四天的辰時才到了通廣城外。柳鬱問過林上雪的傷勢之後,和成仁一合計,幹脆兩隊人馬合在一起,統一打著商隊的旗號前進。
一眾人馬就這樣一路像模像樣地買進賣出貨物,好像真正的商隊一樣,就這樣走了半個月後,終於在這一日的中午到了離鶴觀城八十裏的連華鎮。成仁放飛了籠中的信鷹給東樓月送信,半個多時辰之後,信鷹飛了回來,還帶來了東樓月的回信,成仁看過之後將信疊了幾疊收好,對眾人笑道:“大郎已經到了雍王府上,說一切都好,讓我們放心過去,他會和雍王一起在城外十裏亭等我們,晚上會在城北軍營設宴為大家接風。”所有人臉上都現出了幾分喜色,風餐露宿了這麽久,總算可以舒舒服服地吃頓飯,想到這裏,一個個都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抖擻精神,隊伍再一次浩浩蕩蕩地上路了。通往鶴觀城的官道修得十分寬闊平坦,林上雪在幾日前已經徹底清醒過來不再發燒,傷口也已經開始愈合,於是這一段路大家就加快了速度,終於趕在天黑之前來到了十裏亭。
東樓月和白檀早已等候多時,見眾人來到,東樓月大步迎了上來,先對成仁、柳鬱道了聲“辛苦”,又問:“雪兒如何了?”林上雪笑盈盈地掀開車簾:“勞阿兄關切,妹安好。”東樓月見她臉色還不錯,這才鬆了口氣。白檀也隨後迎了上來,朝著成仁一揖:“成三郎和諸位郎君一路辛苦,白某有禮了。”成仁趕緊下馬還禮:“王爺折煞成某。”沙雁娘摻扶著林上雪下了馬車,林上雪朝白檀福了福身子:“兒有傷在身,還請王爺見諒。”白檀虛扶了她一把:“林娘子不必多禮,身體還未大好,外麵風大,仔細著涼,還是先回車裏吧!”又轉身對成仁道:“鶴觀城中有聖人的眼線,大隊人馬進城難免招人猜疑,故小王將筵席設在城北軍營之中,怠慢之處,三郎和諸位多多包涵。”成仁笑了:“無妨無妨!就是某這些弟兄們奔波多日,王爺可一定要好好招待他們啊!”白檀微笑著點頭:“那是自然。東樓大郎,成三郎,林娘子,請。”“王爺請!”幾人謙讓一番,各自上車上馬,往城北軍營方向而去。
白檀久在京師,看似孤立無援,其實不然。早年間他的生 母賢妃竺氏還未入宮時,曾經在大災之年救下了一個昏倒在竺府門前的年輕人,這個人就是後來的武狀元、如今的鎮北大將軍——嚴工。多年來嚴工駐守雍州,著實培養了一大批精兵,因為從來沒有明確支持任何一位皇子,所以南皇十分放心地將邊關兵權交給了他。然而,南皇並不知道竺氏對嚴工有著救命之恩,嚴工多年以來也一直沒有對任何人提起,但一直在暗中關注著白檀,不時照應他一二。當初白檀初來雍州還在發愁如何跟他打好關係時,突然收到他的拜帖,白檀心中不停地打鼓,生怕他來沒什麽好事,是以心中擬了數個應對方案。孰料,嚴工一見到他就雙膝跪地行了大禮,還奉上了能調度軍營中最精銳部隊的虎符,這是白檀萬萬沒想到的,他推說年少無知,不堪當統帥之重任。嚴工浮沉宦海多年,哪能不知他心中所想?當下眼含熱淚訴說一番往事,白檀思及早亡的母親,也不禁潸然淚下,又推讓一番,這才收下虎符。
不過,白檀有自己的盤算,這些士兵雖然個個百裏挑一,但是畢竟不是自己親手栽培,不知底細,所以他以培養親兵為由,招募了一批跟他年紀相仿的青年,組建了一支“天狼軍”,整日和他們吃住在一起,年輕人有滿腔熱血,見他身為王爺竟能紆尊降貴與自己同吃同住,心中自然感動非常,便更加忠心於他。這城北軍營便是白檀專門為這批將來能夠成為他左膀右臂的年輕人所建,要說容納林上雪等人帶來的這一千陌刀隊,此處再合適不過。
城北大營現在有各級兵將近萬人,都是來自南國各地滿懷壯誌的年輕人,其中不乏武功高強的江湖遊俠,乍一聽說有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高手來到,都激動萬分,恨不得立刻衝上去與之過招,但是懾於白檀在他們之中的威望,隻得生生忍住,規規矩矩列隊給白檀見禮。白檀免了他們的禮,詢問天狼軍統領羅銳:“藏鋒,晚宴可曾備好?”這羅銳祖上曾是前朝大將,前朝覆滅前夕對腐朽的朝廷心灰意冷,卸甲歸田,但是家中兒郎依然世代習武,熟讀兵書,隻待有朝一日再重披戰甲叱吒沙場。羅銳常聽田間地頭議論蕙京城中傳來的流言,聽著聽著,就對大家口中那個為人寬厚,沉穩持重的雍王產生了濃厚興趣。後來聽聞白檀前往雍州就藩,發榜招募親兵,便收拾了一些細軟給家人留了書信興衝衝地來到了鶴觀城,加入了天狼軍。因為武藝高強,說話做事清晰有條理,深受白檀賞識,不久就把他提為了天狼軍統領,他治軍也確實有一套,很快就把桀驁不馴的天狼軍眾將士管得服服帖帖。
此刻,羅銳將白檀等人讓進轅門,不慌不忙道:“王爺吩咐,我等豈敢怠慢?這不,桌子已經擺好了,隻等諸位落座就可以上菜開席。”白檀滿意地點點頭,領頭走在前麵,羅銳落後他半步跟著,林上雪等人走在羅銳身後。幾人來到了帥帳,分賓主落座,羅銳又親自將陌刀隊眾人安排妥當,這才進帳,在白檀身側坐下。白檀為他們一一引見,有士兵端上了飯菜,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酒過三巡,忽聽帳外亂了起來,羅銳皺皺眉頭放下酒杯:“王爺恕罪,末將去看看外麵是怎麽回事。”白檀頷首。羅銳走出了帥帳,隻見營中空地上,有兩人激戰正酣,火把映照下刀光爍爍,晃得人眼前發花。羅銳認出其中一人正是天狼軍中人,怒喝一聲:“李鬆!還不住手!”那年輕人忙忙跳出戰局,單膝跪地:“將軍。”“還記得天狼軍軍規嗎?”羅銳冷聲道。
“私自械鬥者,軍棍二十。”叫李鬆的青年垂下了頭,低聲道。
“還不領罰?”
“諾!”
李鬆下去如何領罰暫且不提,單說那與他打鬥之人,不是別人,正是陌刀隊統領柳鬱。柳鬱本非逞凶鬥狠之人,是這李鬆多喝了兩杯,聽說這一千陌刀隊中他是統領,便非要拉了他比武。柳鬱推辭不過,隻好提了陌刀與他比試,又不好下重手,偏偏讓李鬆以為他的功夫不過如此,越發來了興致,招得其他士兵也不喝酒吃肉了,都湊了過來圍觀,一時忘形高聲呼喝,這才引來了羅銳。羅銳站在那裏半晌未曾說話,眼光掃過處,方才還蹦躂地十分歡暢的天狼軍將士們一個個都垂下了頭,恨不得自己遁地而走,好躲過自家統領這仿佛可以殺人的恐怖眼神。
所幸羅銳並沒有打算在白檀宴客之時攪了興致,隻是狠狠瞪了他們幾眼,然後朝柳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某治下不嚴,還望柳郎恕罪。”柳鬱也笑:“將軍不必多慮,某並無怪罪之意。王爺和諸位還在帳中等候,將軍先回吧!”羅銳抱了抱拳,這才轉身回了帥帳。帥帳之中,眾人正聊到今後的打算,見羅銳進來,白檀道:“此事某還需問過藏鋒再做定奪。”羅銳在自己位置上坐下:“王爺有何吩咐?”
“藏鋒啊,某待你如何?”
羅銳直身而跪:“知遇之恩,永生難忘。”
“若某叫你隨某起兵篡位呢?”
羅銳一驚:“王爺此言何意?”
白檀笑了:“你莫著急,某隻是打個比方罷了。”
未料羅銳突然起身,行至白檀麵前撩袍跪倒,竟對他行了稽首大禮:“羅銳不才,願為王爺斬馬之刀。”
“帝王之術,在謀心也。誤國之君,吾未聞有善撫臣下之心者。勿謂陡壁險,猿猱猶可攀也;勿謂河難渡,燕雀猶可度也。人心之險,前人有‘載舟覆舟’之言,吾以為然。為上不聚下臣之心,則蕩覆之禍可見矣。”
——《史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