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夜 任他明月下西樓
林上雪笑著搭上東樓月伸過來的手,借力翻身下馬:“阿兄一切可好?”東樓月替她將鬢邊碎發撈到耳後:“某日日閑居品茶,倒是不如你奔波勞碌,辛苦啦!”又抬眼看了看她身邊的白梅,舉手齊胸,躬身一禮:“臣東樓月,見過平和公主。”恭敬倒是十足地恭敬,可是白梅聽來卻感到一陣膽寒:那聲音太冷了,偏偏他臉上卻帶了春風般和煦的笑容,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於他來說,白梅隻是一枚棋子,如今使用這枚棋子的目的已經基本達到,他在想如何能用她換得更大收益。
白梅側身躲到了林上雪身後,避過了他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強作鎮定地回答:“東樓郎君,別來無恙?”“謝公主掛懷,臣很好。”東樓月微微欠身。不滿東樓月的態度,白梅出口的話也有些嗆人:“郎君日理萬機,兒自愧不如。萬望郎君珍重貴體,別耽誤了阿兄的大事才好。”東樓月笑意更深:“公主安心,臣從小習武,自認身體強壯,倒還不至於被些許雜務壓垮,亦不會拖累他人。想公主金枝玉葉之軀,臣唯恐公主受不得顛簸之苦,故此特地為公主備好了馬車。公主,請。”說罷,伸手向天狼軍隊伍的方向做了個“請”的手勢,眾人順著他手的方向望去,隻見如林的刀槍間,格格不入地停放著一輛馬車。
東樓月這番話語幾乎相當於給了白梅狠狠地一記耳光,斥責她拖累林上雪,嘲諷她嬌裏嬌氣、吃不得苦。白梅正欲辯駁,林上雪就開口安撫東樓月:“阿兄言過了。公主這一路曉行夜宿,從未抱怨過一句,已屬難得。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是吾等應該做的,兒並無怨言,阿兄不必為兒憂心。”東樓月搖搖頭,道:“臣失禮,公主莫怪。請公主登車,臣等即刻護送公主前去與大王團聚。”
“公主,請!”
天狼軍首領羅銳見白梅一行人走了過來,當先推金山,倒玉 柱,單膝跪地,朗聲道:“臣等恭迎公主,請公主登車!”身後天狼軍紛紛跪下,齊聲請白梅登車啟程。白梅心中暗暗吃驚,卻也沒有推辭,邁步穿過軍陣,登上了馬車。
大隊開拔,林上雪等人也上了馬,和羅銳一同走在隊伍的前麵。為了照顧白梅,大軍刻意放慢了速度,在酉時末抵達了鶴觀城。白檀已經在城樓上佇立許久,翹首而望,終於看到了遠處天狼軍打出的“羅”字旗,喜出望外,招呼了身邊站著的成仁一聲,轉身步履急切地下了城樓,來到城門口迎接自己的妹妹。馬車軋軋前行,在白檀麵前穩穩停住,林上雪催馬過來,伸手挑開簾櫳,白梅顧不得儀態,從車上跳了下來,直撲進兄長懷裏:“阿兄!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白檀眼角泛起了淚光:“阿妹,都是為兄不好,讓你在蕙京受委屈了。”兄妹兩人就在城下相擁而泣。
良久,成仁幹咳了一聲:“咳,大王。外麵風大,鶴觀不比蕙京氣候溫暖,等會兒公主著了涼就不好了,我們還是進城再說吧!”白梅不好意思地掙脫了白檀的懷抱,掏出手帕擦幹眼淚,東樓月給白檀遞上了自己的帕子,他拭了拭淚水,定定心神,朝林上雪和沙雁娘深鞠一躬:“多謝二位娘子救出舍妹,千裏迢迢護送她回到鶴觀。白某來日必當厚報!”二人還了禮,羅銳辭別白檀,領著天狼軍回了大營,其他人一同進城,來到了王府。白檀將眾人直接請進書房,分賓主落座。喝過一盞茶後,東樓月慢悠悠走上前來:“大王。”
“先生有何吩咐?”
“大王,救回公主之事已了,不知大王下一步有何打算?”
“檀願聽先生妙計。”白檀恭恭敬敬放下茶盞,起身向東樓月行禮。
“臣以為,大王現在不宜貿然發兵。現在天下雖然並不太平,但是大王並無必須起兵的正當理由,所以,我們要造勢。”
“何解?”
“現在蕙京並不知道是何人劫走了公主,但是時間一長難保有人知曉,對大王極為不利。我們就要趕在蕙京那邊知道真 相之前安排好一切,然後即刻起兵。”東樓月頓了頓,看了一眼白梅,“這一計策需要公主配合,我們來演一出戲。”
“哦?”白檀揚眉,“先生要演怎樣一出戲呢?”
“金蟬脫殼。”東樓月勾唇一笑,“隻是這樣一來,就要委屈公主了。”
“兒能為阿兄做些什麽?”白梅往前探了探身子,有些迫不及待地問。
“假死。雍王府要辦一場喪禮,為被賊子劫出蕙京卻在龍子山遇險,幸運地被雍王派出去探查龍子山的親衛所救,卻因傷重不治身亡的‘平和公主’辦一場喪禮。”東樓月幾乎不帶停頓地說完了這一大段話,把白梅說得暈頭轉向。
白梅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自己的兄長,白檀一攤手:“我也沒聽太明白。”林上雪輕啜了一口茶水:“阿兄的意思是,讓公主假死,王府辦一場隆重的葬禮,然後大王舉義旗而反,不僅為‘意外身亡’的胞妹,更為南國百姓,推翻不仁不義、腐朽凋敝的朝廷,還萬民一個太平盛世。阿兄,兒說的可對?”
東樓月低笑:“雪兒果然懂我。”
“唔,聽起來不錯。”成仁摸 摸下巴,點評道。
“就按先生說的辦吧!可是這入殮——”
“大王不必擔心,可以去城外義莊裏挑一具和公主身量年齡相仿、因遇到賊匪襲擊而亡的女屍,以公主的名義下葬,這樣即使有人執意要開棺驗屍也不必害怕。頭七一過,立刻舉兵。這些日子,子義兄已經在和成家舊部暗中聯絡,他們在從四麵八方向雍州聚集,這些人都是他父親當年的好友和親信,絕對可靠,再加上萬刀山莊的陌刀隊和王爺的天狼軍,大約有三萬人左右。南國可用之兵不過五萬,朝中可領兵的將領除了嚴大將軍,再無他人。北國有精兵六萬,然朝中武將多昏聵無用之輩,不足為懼。眼下我們先要將整個雍州完全納入掌控之中,確保糧草供給,然後再圖龍子山以北的定州,擴充兵丁數量,接著控製南國北方。”東樓月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指點著地圖,將計劃一一道來。
眾人聽得聚精會神,忽見東樓月伸手在地圖的某處一點:“注意北國陪都蒙城。此處是北國蟻穴駐地,那一夜你們在龍子山遇到的蟻人隻是很小一部分,但是他們的難纏你們應該見識到了,所以,蒙城隻能智取,不可硬碰,其他的到時候再做商議。”大家點頭表示同意,又喝了一會茶便下去各自忙碌了。
白檀如何準備“喪禮”暫且不提,單說這鶴觀城中近日來流言四起,說什麽南皇將雍王胞妹、自己的親生女兒平和公主扣押作人質,沒想到在宮中被歹人劫走,生死不明。又有人說歹人乃是北國之人,在劫持公主北上時路過那座經常鬧鬼的龍子山,傷亡慘重,就連公主都受了重傷,後來公主雖然僥幸被雍王派去探查龍子山的軍兵所救,但是由於傷勢過重,可能性命難保。大家都在討論這事到底問題出在哪裏,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雍王府。府中最近氣氛十分緊張,原因無他,雍王的親衛探查龍子山時救了身負重傷的大王胞妹平和公主,請了全城所有的大夫,公主的傷就是不見好,現在已經奄奄一息。最近幾天,一向溫和的雍王的臉色十分難看,時常莫名其妙地發火,書房的花瓶被砸碎了一個又一個,看得王府長史十分肉疼卻又不敢去勸解。
終於,在第五天頭上,白檀正在書房批閱公文,忽聽丫鬟哭著來報:“大王,公主她,薨了。”據小丫鬟後來告訴別人說,當時大王硬生生掰斷了白玉紫毫筆的筆杆,眼淚瞬間就流了滿臉,也顧不得擦一擦,扔了公文就赤足往公主的若水院跑了去。後來這話流傳出去,不知被多少說書人編成了故事讚頌雍王對手足之情的珍重,這都是後話,我們這裏暫且不說。卻說雍王府上下得知公主薨逝,頓時忙碌起來,采買喪禮用品,布置闔府裝飾,白檀痛失手足,無心理事,雍王府在長史的指揮下倒也沒出什麽亂子。
靈堂之上,白檀一身素白麻衣,形容憔悴,眼圈紅腫,眼神十分空洞地望著白梅的靈位,仿佛連哭泣都忘記了,他已經哭了整整一天一夜,水米未進,眼淚幾乎流幹。堂上其他人都有些不忍心看他這樣失魂落魄的模樣,紛紛低下頭去。就在這時,有人通報:“鎮北將軍嚴工前來吊唁!”然後就見嚴工大步流星來到堂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鐵骨錚錚的八尺男兒就那麽紅了雙眼,哽咽道:“竺賢妃,嚴工對不住您!無力替您庇護大王和貴主就算了,如今竟眼睜睜看著貴主喪命於此,嚴工心中有愧啊!賢妃!”白檀上前扶起嚴工:“嚴公快快請起,自奴就藩雍州,嚴公就照顧有加,奴心中感激。舍妹之亡,奴亦痛心,嚴公萬萬不必如此自責。想來竺姨泉下有知,定不忍歸罪嚴公。嚴公節哀。”嚴工被白檀扶起後猶自哀慟不已,被白檀好一番勸慰,這才止住悲聲。他接過丫鬟遞來的手帕擦了擦眼睛,道:“某聽說貴主是被歹人劫持,在龍子山出了事,救出來後傷重不治薨逝,可是如此?”白檀沒有回答,隻是低頭歎息。嚴工哪裏還不明白?分明是白檀顧忌白梅之死涉及南皇顏麵,這才不敢非議,隻默默把血淚往心裏流。當時心頭火起:“豎子昏聵!但凡為人君父者,皆是以仁善為本,吾未聞厚此薄彼如此者也!”
白檀大驚失色:“嚴公慎言!此乃大不敬之罪,聖人豈是我等人臣可以妄議的?再說,聖人畢竟是奴兄妹親父,如何會忍心看到兒女殞命?”“大王太過天真耳!朝堂之上無父子,你若是礙了聖人的眼,管你是誰,一律治罪,連申辯的機會都不會給你!”嚴工一臉憤怒地教訓白檀,“某知你訓練‘天狼軍’所為何事,如今之勢,你唯有一反,才可能留得一線生機。聖人賜你鴆酒的聖旨已經在路上了,你可要想清楚!”白檀悚然大驚:“聖人他、他為什麽——”“為你賢明人人稱頌,擋了太子殿下的路。”嚴工恨鐵不成鋼地瞪了白檀一眼。白檀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吾亦是聖人子,隻是沒有一個嫡子的身份和強勢的外家,聖人何至如此!”話音剛落,竟然噴出了一口鮮血。一旁東樓月趕緊過來,點了他幾個穴位讓他鎮靜下來:“大王冷靜,如今之勢,反,或可生;不反,勢必死。還望大王早下決斷,若大王還想為自己搏一條生路,那某與諸位定會全力支持!”
靈堂上一片寂靜。仿佛過了海枯石爛那麽漫長的時間,白檀開口了,聲音裏滿是蒼涼:“我欲與天爭命。”
“南靈帝永昌二十七年秋,平和公主薨於鶴觀城,紫微移位。次日,其兄雍王白檀,反。”
——《南國書·靈帝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