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夜 別有幽愁暗恨生
東樓月最先反應過來,當下一掀袍擺,雙膝跪地,向白檀稽首:“臣東樓月誓死追隨大王。”靈堂上眾人也紛紛跪地稽首表示臣服。白檀十分感動,將大家一一扶起:“某今已困頓如斯,謝眾位不棄,某定不負眾望。”林上雪和東樓月、成仁交換了下眼神:隻要白檀下定了決心,那麽以後的一切都好辦了。
訃告在昨日就已經陸續自鶴觀城發往雍州各地,各郡太守收到訃告,不疑有他,以為遇到了一個得雍王青眼的大好時機,不敢怠慢,都即刻啟程前來鶴觀城吊唁。他們都以為是平步青雲的好機會,哪裏料到這一封封訃告竟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鴻門宴的請帖。
鶴觀城雍王府。“騰蛟郡太守夏無憂到!”“桑曲郡太守吳敏到!”王府門口,小廝通報的聲音從早到晚幾乎沒有間斷。所有來參加喪禮的大小官員都被下人引到了花廳,茶水點心一樣不少,就是不允許走出花廳自由活動,就連如廁都會有王府護衛跟著。一眾官員心中不虞,皆提出要見雍王,等來等去,最後隻等到了一個穿一身褐色直裾的英俊青年。青年笑容親切,不卑不亢地團揖一圈:“仆乃雍王駕下小將成仁,不知諸位找我家大王有何貴幹?可是府上招待不周?諸位有什麽需要,盡管同仆說來,仆這就吩咐下人去為諸位準備。”騰蛟郡太守夏無憂率先發難:“我等誠心誠意來為平和公主送行,大王卻將我等禁足於此,這是何意?”
“孤欲借諸公手中軍隊一用,何如?”白檀不知何時來到了花廳,負著雙手自成仁背後緩步踱出。“大王何出此言!”夏無憂的聲音有些顫抖。“聖人不仁,孤已無退路。諸公先莫要聲討於孤,還請捫心自問:聖人當初是為何將爾等派到雍州的?雍州名為邊關重地,實則如同流放之所,諸公就想永遠滯留於此,永無出頭之日麽?”白檀一番話,說得花廳中原本還驚怒交加的一幹官員都斂了怒容,低下頭去細細考量。
“某聞《道德經》有言:‘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大王的敦厚之名遠揚,堪稱當世君子,諸君想必有所耳聞。那麽,一個以敦厚出名的人若非萬不得已,有什麽理由會冒天下之大不韙舉兵呢?再看看南國百姓,苛捐雜稅壓垮了多少家庭?天災凶年,朝中可有及時調撥賑災糧款?諸公上奏請求糧草補給,可有回音?想不到飽學如諸公,竟還沒有某一女子看得通透!”林上雪人未至而聲先到,劈裏啪啦一大串話震得眾官張口結舌。半晌,夏無憂開口:“娘子所言甚是,某自負滿腹經綸,卻因膽小畏事蹉跎至今,今日聞娘子一席話,使某羞愧難當。雍王之賢,無人不知,若使雍王為帝,是萬民之福也。”說完,從腰上摘下一枚虎符,雙手遞上:“此乃調度騰蛟郡五千駐兵的虎符,大王請過目。”白檀接過虎符:“夏公高義,白某佩服。”其他太守一見夏無憂奉上虎符向白檀投誠,又被林上雪一席話所觸動,便紛紛解下調兵信物呈給白檀,白檀一一謝過,轉手就將信物全部交給了成仁:“子義兄智勇過人,堪為主帥,今後勞煩子義兄多多費心。”“臣謝大王信任。”成仁躬身施禮,接過那一大捧調兵信物。
停靈七日之後,“白梅”的靈柩由白檀親自護送前往城外福地安葬。十裏長街上哀樂陣陣,白紗飛揚,白檀全程紅著眼眶,垂頭騎在馬上,看上去十分悲痛。道旁圍觀的百姓都在指指點點,大多都是在同情白檀,更有膽大的還跟身邊的人責備起了南皇。一切都被騎馬跟在隊伍後麵的林上雪等人聽在耳裏,幾人相互交換了個滿意的眼神:一切關於“白梅之死”的謠言,都是在東樓月授意下傳出來的,幾人都沒有料到效果會如此之好,幾乎煽動起了所有人對南皇的不滿情緒。
待“白梅”下葬之後,白檀和眾人就開始商討下一步的行動,東樓月建議先盡快將雍州除嚴工掌握的邊防軍之外的所有兵力都集結到鶴觀城,大家對此並無異議。於是,白檀派了天狼軍的幾員副將拿了自己的手書和信物分別去各郡調兵,他則留在鶴觀城和東樓月等人商議下一步的行動。
半月後的一個中午,白檀等人正在用飯,忽聽門外有人稟報:“大王,天使到!”白檀看向東樓月,東樓月笑眯眯地放下了箸子:“大王,想必這就是聖人賜下來的鴆酒了,不妨將天使請進來再做打算。”白檀點頭,起身去迎接南皇派來的使者。東樓月低聲對林上雪道:“雪兒,你隱到柱子後麵去,伺機解決了那個使者,注意突發 情況。”“諾。”林上雪迅速起身,避到了柱子後麵,沙雁娘端起她用飯的小幾,將其藏在了屏風之後。沙雁娘剛剛坐定,就聽到了門口傳來白檀和使者的交談聲:“辛苦尊使千裏迢迢來替聖人傳旨,卻不知聖人有何要事吩咐?”“聖人今日聽聞大王在雍州政績卓著,龍心甚悅,特地派某前來慰勞。”來使聲音洪亮,一聽就是有功夫在身的人,這個認知讓林上雪心中一凜:按理來說宣旨的使者除了內侍就是文官,少有派武將來宣旨,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麽隱情?
但是時間不允許她多想,那邊使者已經展開了製書,開始宣讀。林上雪輕輕抽 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卻不料那使者突然扭頭,兩道銳利的目光如刀鋒一般朝著柱子的方向射來。與此同時,林上雪的箭已經射 出,悄無聲息卻又勁道十足地直取來使咽喉。使者腳尖點地,身子向後一飄,竟避過了這一箭。緊接著他嗆啷一聲抽 出腰間寶劍,朝林上雪撲了過來。林上雪又是一箭朝著他眉心射去,趁他揮劍撥開箭支的功夫,閃身繞到了他背後,以驚鴻弓背為刃,淩空劈下,這一下勢大力猛,一旁觀戰諸人耳中隻聽得風聲呼地一響,眼看驚鴻就要砍上使者,他突然將長劍往身後一背,驚鴻和寶劍相撞,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巨響,火花四濺。
“好身手!”那人口中讚了一聲,手上動作卻未曾停頓,一劍平掃向林上雪腰 際。上雪將驚鴻一豎,格開這一劍,急退幾步,同時又自箭囊中抽 出一支箭,腳下剛一站定,一箭就破空而出。使者冷笑一聲,揮劍撥開,哪知那支箭隻是起到轉移他注意力的作用,真正帶了殺意的箭幾乎是在它被撥落的一瞬間到了他眼前。他見避無可避,索性一咬牙,猛地旋身,用後背硬是接下了這一箭。林上雪見一箭未能取他性命,眼睛微微一眯,借著他轉身的時機,再一次以弓為刀,朝他砍了過去。使者聽聞背後惡風不善,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這一下便砍偏了,驚鴻劃過他的右臂,撕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血瞬間就將他緋色的官服洇成了黑紅色。林上雪見了血,莫名地開始有些興奮,出招一招快似一招,那使者便有些招架不住,腳步逐漸變得淩 亂起來,被上雪瞅到一個破綻,一記掃堂腿,將他絆倒在地,接著一腳踩上了他的後背:“爾鼠狗之輩,也敢來同某一戰?”林上雪腳下功夫練得十分紮實,這一腳踩下去險些踩斷使者的脊柱,雖然僥幸保住了性命,五髒六腑卻受到了重創,一口氣沒上來,昏死過去。
白檀早知林上雪厲害,卻未曾想到她竟能一腳將一個七尺男兒踩得昏死過去,驚得微張著嘴,立在那裏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林上雪回頭看到他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大王可是被某嚇到了?”東樓月也笑:“這樣的場麵大王以後還會見到很多次,還是早些適應的好!”白檀臉上一紅,輕咳一聲,喚:“其光,把此人綁了,押入柴房,務必重兵把守,絕不能讓他逃了!還有,把門外他帶來的那些人也一並綁了,送到北營去!”小廝其光帶著幾名護衛將那使者手腳捆緊抬了下去,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其光重新進了大廳,雙手奉上一隻半尺來高的錦盒:“大王,這是那些人帶來的東西,請大王過目。”
白檀雙手有些顫抖地接過錦盒,閉了閉眼,這才伸手將其打開。錦盒之中,赫然裝著一隻盛滿了酒的白玉酒壺。白檀將酒壺遞給東樓月,東樓月放在鼻尖一聞,眉頭頓時皺了起來:“鴆毒。”白檀臉色慘白,跌坐在那裏,眼神有些迷茫,倏爾起立,頓足哀號:“果然如此。聖人!阿耶!兒有何罪!兒有何罪!”沒有人去勸阻他,大家心裏清楚,他此時如果不把心中的痛苦發泄 出來,將來隻會更加難過,況且白檀雖然說著要起兵,但是心裏總還惦念著些許父子之情,這麽一來正好讓他絕了同白宴僅剩的那些盲目的孝順。
直到白檀哭得聲音嘶啞,東樓月才上去將他扶了起來:“大王珍重貴體。現在大王可看清了聖人的麵目?”“先生,我……”白檀有些虛弱地撫著額頭,“我今日才算是真正死心了。等雍州軍兵集結完畢,我們即刻舉兵,還望先生和諸位助我一臂之力。”他掙開東樓月的攙扶,向幾人各施一禮。林上雪嚴肅道:“大王放心,吾等定全力相助。隻有一點,南皇於我有弑弟之仇,大王莫要忘了當初在非聖山的承諾。”白檀正色:“娘子寬心,吾時刻未忘。待功成之日,便是吾為林氏和成氏洗雪沉冤之時。”成仁、林上雪朝他深深彎下腰:“成氏子義(林氏皓然)在此許諾永不背離吾王。”白檀忙一揖到地:“多謝二位抬愛。”這時,一旁一直沉默的嚴工幽幽開口:“臣老了,再也不想南征北戰了,大王可放心地將後方交給臣,臣定不讓大王有後顧之憂。”東樓月悄悄朝白檀使了個眼色,白檀上前一步握住嚴工的手:“嚴公有此一言,吾還有什麽不放心的?隻是要讓嚴公多多費心了!”“臣甘之如飴。”嚴公剛正的臉上稍稍帶了幾分笑意。
“古人雲:‘虎毒不食子’,謬矣。今南靈帝白宴重嫡子鬆而輕庶子檀,嫡子昏聵而庶子賢良,帝遂起殺心。帝陰施毒於其飲食,幸為‘醫毒聖手’羅非聖所解,檀得以不死。後帝遣諸子就藩,聞檀有令名揚於國,後馬氏嫉之,語於帝,帝命天使攜毒酒往雍州。時檀與林上雪等宴於府,縛之。檀見毒酒,頓足而哭曰:‘兒亦為聖人子!勤勉終日,未嚐與手足爭利,何以得此酒耶?兒何罪!兒何罪!’其慟也如此,使人動容。故曰:‘家有不睦者,非獨子不識孝悌之義也。父亦有過,過在厚此薄彼,以傷子心也。’”
——《九芸齋雜論》